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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遥望着太子东宫翘立的鸱吻,叹了口气:“才逃离狼爪,又落回虎|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种就别抱怨。”红生紧靠在伽蓝背上,眯着眼躲避袭人的花枝。
伽蓝脚下不停,嘴里笑道:“好好好,我抱怨,我没种。”
“招惹我时,不是挺有种的么。”红生垂下眼帘,低声嘟囔了一句,将脸闷进伽蓝颈后的大毛翻领中。
伽蓝低下头,借月色看着红生交握在自己胸前的双手——手背肿胀指节苍白,早不复当日握画笔时的风流,心便揪得生疼。他眼中一热,低喃道:“对不起……早知道今日,我绝不招惹你……”
“……你情愿不招惹我,也不会放弃来赵国,是不是?”冷冰冰的话令伽蓝错愕地顿住脚步,红生挣扎着跳下他的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你不愿与我同生共死,倒情愿收拾石韬的烂摊子,伽蓝,你这羯狗情深义重,好得很啊!”
手杖早在奔逃途中丢失,红生不管不顾,硬是咬着牙挺直了脊梁往东宫走,没几步伤腿上的肌肉就抽搐起来,黏热的血液顺着大腿汩汩地往下淌。
“绯……慕容绯!”伽蓝回过神,冲上前一把拽住红生,终于忍无可忍地厉声道,“你说得没错,我不愿与你同生共死!我与石韬之间一笔烂账,而你是无辜的!所以假使一切能够重来,我一定避开你,碰也不要碰,见也不要见……我——”
伽蓝看着红生抬起头,发现他眼中满是泪水,立刻怔怔住了口。
红生疼得满头冷汗,双唇哆嗦着嗫嚅:“我这是疼的……”
“是伤口、伤口裂了么?”伽蓝也慌了,赶紧将红生打横抱起,大喘气地往太子宫赶。
一路奔进宫将红生放在床上,伽蓝从逃跑携带的包袱里翻出伤药帛带,就要帮红生褪裤子。
“不要不要,”红生叠声叫道,“帛带松了、血也凝了,你要撕我肉么?”
伽蓝一愣,只得改用匕首将红生贴身的绫袴割开。
“你留点神,小心别割着我,”红生盯着伽蓝发颤的手,心惊肉跳地嚷嚷,又疼得边嘘边骂,“刚刚你说的我都听见了——随你怎么胡扯,如今说后悔也晚了。死羯狗你听着,要是这次我们都活不成,那就万事俱休一了百了,什么都一笔勾销;如果活下来,账另算!”
伽蓝心中一阵悸动,手颤得更烈,停住刀不满道:“你到底要我留神还是分神?”
“你留神,我分神——”
红生还待说什么,却听殿外一阵喧哗,两人面色俱是一白。伽蓝冷着脸放下刀,将药和帛带推到红生面前:“你自己来,我得出去。”
红生哪还记挂伤口,白着脸喘着气盯住伽蓝,只怕下一刻就是生离死别:“伽蓝,你记着我的话。”
“我记得。”伽蓝握了握红生的手,起身走出内室。
红生将床屏阖起,侧耳细听室外动静,心跳快得简直堵住他呼吸;发颤的双手得找点事做,他拿起帛带胡乱往腿上缠着,忽然就听见殿上传来器物碎裂声,惊得他浑身一震。
殿上是勃然大怒的李闵。
“你说这信是你写的?嗯?”李闵面色铁青,盯着跪在地上的伽蓝,将帛书掷在他面前。
伽蓝看也不看,只木然应道:“是。是我趁你出征石渎,派人送密信给滏口的张抚军。”
李闵冷笑:“你知不知道,你跟那宦竖招得一模一样?你被石鉴卖了,你知不知道——”
伽蓝低着头不应声。
“你知不知道石鉴出卖过多少人?之前石遵做皇帝时想杀我,一念之差没对我下手,他便把石遵卖了;于是我扶他做了皇帝,他却派乐平王石苞夜袭我住的琨华殿,见事情不成就杀了乐平王灭口;之后孙龙骧奏请讨伐我,石鉴准了,我率军捣毁金明门闯进宫里,他倒反诬孙龙骧谋反……我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一直将他囚在御龙观,派尚书、少府几千人把守着,连饮食都是每天用绳子吊上去给他。你倒好,放着现成皇帝不做,自己送上门去……找死!”李闵说到恨处,一气将坐榻上的屏风尽数推到,连接屏风的金蟠龙托座正砸在伽蓝的手背上,疼得他浑身一颤。
李闵眼睁睁看着伽蓝手背鲜血淋漓,怔了怔,总算喘着气冷静下来:“你不松口也没关系,我已经派人去御龙观了,不但石鉴,还有襄国新兴王石祗那条线,我也替你掐了。”
伽蓝面如死灰,终于闭上双眼伏下身去,向李闵卑微乞怜:“石某罪该万死,愿领责罚,此番受石鉴指使实为蝼蚁偷生,不敢妄言大义,但求大王恩恤。”
李闵嘴角一动,轻声讥诮:“你倒好有骨气啊……”
伽蓝闻言浑身又是一颤,却不起身,反倒额头用力碰地,对李闵叩首:“求大王开恩。”
“好啊,你倒是继续叩,我数着,什么时候我满意了,就饶你不死,”李闵脸上浮起古怪笑意,当真踞坐在地上,看着伽蓝一次一次起身长跪又伏地叩首,慢悠悠地开口,“你知道么,从前我一直认为你很有骨气,就好像我一样,为了报仇雪恨忍辱负重;可你竟然爱上他了?爱一个杀你血亲、篡取你家国、褫夺你尊严的人,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贱?嗯?”
伽蓝垂着眼不说话,只是叩首的动作忽然变得猛烈,由乞怜转为泄恨似的,一下比一下磕得狠。鲜血自他额头不断流下,渐渐染红了身前一小片谷城山石砖。
红生藏在殿后锦帘之中,蜷紧身子闷头发抖——先前他按捺不住,悄悄挪出内室靠近前殿,此刻听着殿中的声音,却恨不得自己方才失血昏倒才好。
绝望地无力感再度袭来……他懂得伽蓝的苦心,所以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不能冲出去,此刻这样一张脸出现在李闵面前,只怕伽蓝所有的努力便功亏一篑;所以他只能在这里听着他受侮辱受折磨,听着叩首声一下一下撞在自己心上,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够了,够了!
他输了,他什么都做不到;石韬有千军万马杀伐决断,能从天王老子手里抢人,而他除了所谓的顾全大局,什么都做不到……
够了,够了……只要能让这一切停下,我什么都不计较!红生在心里疯喊着,眼泪湿透了膝上绫袴。
曾经他以为,只要吃得苦受得累捱得痛舍得命,便什么都能做到,自己不会输——为此不但恨天时恨地利恨人和,还一度恨伽蓝心偏——原来他错了。他没有力量,没有力量可以保护起一个人,也就等于要不起他;所以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第卌六章 黧·贰
“好了,”殿中李闵止住伽蓝,望着他低叹道,“姓石的没一个好东西。”
“是,请大王宽恕。”连续跪叩带来的疼痛眩晕使伽蓝放弃思考,只希望逆来顺受可以换取苟安。只是他没想到一身太子衣冠竟使久违的屈辱感席卷全身,他应该早就习惯的——这没什么不同,没什么不同,伽蓝自嘲地想,只有无知的犬马才会在乎一层外皮。
鲜血顺着眉心滑进眼窝,又爬了一脸,令伽蓝直视李闵的眼神更显炽烈,简直是咄咄逼人。李闵神色一动,竟是险些被他压下气焰,连忙定神冷笑道:“二十八下,我应该没数错。太子殿下,你认为你磕一个响头能值多少钱?”
“不值一钱。”伽蓝闭上眼讥嘲一笑,转念发觉不对,慌忙又睁开眼盯住李闵,“大王……”
“好了,”李闵按住伽蓝不安地挣动,“我也不戏弄你,你不用急。实话实说,原本在我眼里,你一个叩拜价值连城,甚至能比你的命还要值钱;现在看来虽值不了那么多,却也抵得上那帮杂胡一条人命。我不会杀你,但我要你一句实话,今夜你是不是想跟那个鲜卑白虏一起逃走?”
伽蓝摇头:“我没打算走,你不会放过我;而他是无辜的,我跟着他,只会拖累两个人。”
“这样看来,你还真拿他当掌中珍宝。”李闵嗤笑一声,终于面对现实——在这一刻黯然回想,当年伽蓝手中的那枚柿子,只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零嘴而已。只有他自己不觉得轻贱,拿来藏在心中多少年,用血肉慢慢养成一颗珠子——久了竟以为他当年伸手送给自己的,当真是一颗珍贵的珠子。
差别就在这里了吧?真要是不敢毁伤的掌中珍宝,怎会轻易拿来送人,怎会轻易就翻脸无情,说他是个婢生的杂种……
“不,他不是我的掌中珍宝,”伽蓝轻快地出言否认,被李闵脸上浮现的困惑逗起一抹浅笑,“再贵重的珍宝也只是外物,他不是珍宝。他是我的手掌,是我的眼珠,甚至更重要……比我的命重要。”
羯族情侣间最浅白的比喻却令李闵浑身一颤,他像被针刺了一般双眼发红,沙哑追问:“那石韬呢?”
“就像你十四年来一直看到的,”伽蓝定睛望着李闵,叹息道,“我拼命护着自己每一滴血每一块肉,可还是被石韬一口口拆吃入腹;到最后我被困在他的血肉里,成了他的手掌他的眼珠……然后他死了,我也死了。”
他至今都记得自己如何躺在石韬身下,年少无知地面对石韬火烫的瞳仁、火烫的唇舌、火烫的双手……少年青涩空茫的原野被残忍地燎起,烧得只剩怒与恨。之后是漫长的荒芜,而灼灼的桃花依旧在他面前开得如火如荼;年复一年,心中的焦土总是面对着那一树婆娑芳华,龟裂的沟壑中渐渐滑过春水怎样的脉动,他都记得。
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在他眼前身下,再怎样悸动也还是独立完整的一个人,直到生离死别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他的手掌他的眼珠。
“所幸无论我与石韬如何盘根错节交缠枝叶,我们的血肉之间,总先隔着一层仇恨;所以我还可以将自己从他的血肉中抽出来,哪怕痛得少掉半条命。你见过行尸走肉么?就是痛感麻木之后,只剩下一具期待被血肉重新灌注的空壳子,或者像渴求寄主的一丝游魂,多少带了些自私的邪性……”伽蓝在晕眩中疲惫地闭上眼,眼前便只有浓雾中一身绯衣的红生,“我需要他,但不是简单地替代或填补,而是邀他做我的手掌、眼珠,甚至更多……这过程中的每一步都战战兢兢不动声色,我很用心,这样的用心如果再来一次,我情愿先死。”
是的,差别就在这里,李闵看着伽蓝脸上毅然决然的表情,若有所思地微笑。
是人都无法剥离自己的血肉,但从心里吐出一颗珠子却很简单。对他而言,人心就像深海里的蚌,必须先拥有最基本的坚固外壳,才能顺便用富余的精血去养育一颗奢侈的珠子;也多亏先修炼了这层坚硬的外壳,所以即使没了珠子,他还有外壳来保护自己——值得庆幸:“也就是说,你情愿用你的命,来换他的?”
“对。”伽蓝擦去黏在睫毛上的血,挺直了腰身长跪在李闵面前,“但我不敢死——我答应他不死,因为我们不想独活。可如果今天大王非要取一人性命,请大王恩恤,拿我的命就好。”
愿同生,不愿共死。不过短短一年、一切根基尚浅,所以他认定——不该同生共死。
“我不会杀你,我早就说过,”李闵挥挥手,冲伽蓝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而且你这二十八个响头,我也不会让你白磕——既然你认为二十八个叩拜比不上你的性命,又认为那白虏比你的命值钱,自然这二十八个叩拜是远远不够分量的,这样罢……石虎那二十八个孙子,就用来换这白虏的一条命吧。”
不——
冲上喉头的叫喊硬生生卡住,忍得浑身筛糠般战栗,伽蓝绷紧了身子,面色在一瞬间煞白。被捉弄的愤怒、面对血腥惨剧的惊恐,都必须输给自投罗网的无奈,必须输给李闵。这不是两难的选择,伽蓝在心头不断告诫自己,现在孤注一掷是为了他与绯郎,为了他与绯郎,必须忘记来这里的目的,忘记所有的目的。
“曾经在我看来价值连城的东西,却被你说得不值一钱,太子,你叫我怎能释怀……”李闵惫懒的双目倏然一睁,阴森森盯住伽蓝,“所以被我囚在铜雀台里的那帮石氏余孽,你叩一下头我就杀一个!我数了二十八下,我有没有数错?石虎有二十八个孙子,我有没有数错?!太子,你自轻自贱,就得付出代价——”
因为他心中的珠子,曾经价值连城。
伽蓝透过泪水看着阴鸷的李闵,忍不住愤怒地颤声道:“其实你心中早有决定,你将大赵国号易去,就没打算给石氏留任何后路……这样盘弄我有意思么?”
李闵低头一笑,站起身踢了踢靴子:“其实你知道我已经够仁慈了,对不对?”
“对,”伽蓝顿了顿,终究还是伏下身子,喑哑的谢恩声似从地底传来,“谢大王不杀之恩。”
李闵双唇一动,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