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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商阳心痛得无以复加。“你为何想的总跟做的大相径庭?现在,一切都已太迟了。我不能不杀你,我若不杀你,我愧对九泉下的所有人。”
秦夕照淡淡地笑了笑。他的笑容如风般易逝。“那你就杀吧,只是,在杀我之前,抱紧我。我真的很累,那段日子,我过的不是人的日子。”
看不见天空,天空被弥漫的浓云重重掩盖。呼吸着夹杂着沙尘气息的混浊的空气,赤裸的肌肤接触着砂土,被粗糙的砂石磨得渗出了血迹。这真是前所未有的感受,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天为被,地为席?在这黄沙大漠上,情感和欲望,终于一触即发。
“你杀了我罢……你就不用死了……”
秦夕照直直地望着天空。大帐早已残破,朔风直从破洞中灌入,那么冷,一直冷到心里。伸手抓紧了陆商阳,用你的体温,来温暖我的身体和我的心吧。
“我……无法再杀你……我输了……”
什么都看不清了。陆商阳灼热而痛楚的吻,为何会使自己的双眼模糊,不由自主地闭了起来。耳边只听见陆商阳重浊的呼吸声,以及……热,对了,是热。仿佛要彻底熔化自己的热。仿佛自己是拥抱着一团火球。灼热得浑身都在剧痛,但仍固执地不肯放手。这是在自己冰封的国度中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团热火,哪怕这热焰要将自己化为灰烬,也先让自己体会一下从未有过的炎热的感觉吧。意识似乎都焕散——真希望在这一刻,天地也化为虚无,不也是很好的结局吗,那样自己就不用再回那个充斥着矛盾、痛苦、悲伤绝望的世界苦苦等待温暖了。
“……下雪了……”
“……这个时候怎么会下雪?”
“春寒罢……入了春,却还是冬……”
“……你冷吗?”
“……听……那雪花飘落的声音……”
“我听到了。很轻,很静。”
“……雪会湮没一切的……”
“……我爱你,决不湮没于雪中。”
好罢,没有天,没有地,就当世界是一片空茫,仿佛是天地初开的混沌。只是两个孤寂的灵魂在寻求温暖,不论这温暖的方式是以何种方式取得。不管时间流逝,不管今夕何夕。只见洞外雪住了,又飘洒。只见日升月恒,一次又一次自迷茫的双眸中掠过。是在冰雪中的最后一点火热吧,就像那燃烧的木柴,在迸发出了最后的光和热之后,逐渐熄灭,化为灰烬。
可能真的是疯了,管它是情是爱还是单纯的欲望。这是在死亡渐渐逼近之前所寻求的最后的凄艳?天呵,秦夕照茫然地想着,那洒落在这黄砂地上的夕阳的光晖哦,像血。双手拥紧了陆商阳。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人终究有一死,先让自己在死亡之前纵情享受吧。疯了也罢,什么也好,如果灵魂真的可以变得毫无意义,如果真的可以把灵魂毫不留恋地抛开,哪怕只有一瞬间,我也愿意尝试。
还说什么伤害,还说什么原谅。相互牵绊,相互纠缠,彼此已经是被蜘蛛网牢牢地拴住,逃也逃不开了。最后换来的,就是这一瞬间的深情相拥,就是这仿若已凝结成永恒的紧紧的拥抱。原来情感真的是一个一个的结,纠纠缠缠,丝丝缕缕,牵牵挂挂,这一百一千一万个结纠集在一起,你如何能解开它,你又怎么能解开它。如果真的要剪开,那或者,就只有用手中的剑了,斩断吧,让我们的爱恨情仇,在剑光下一闪而灭,让所有的丝丝缕缕,所有的纠纠缠缠,所有的牵牵挂挂,化为记忆中的烟尘,化为满天灿烂的碎片,化为天际一闪即逝的流星。
我要这一刻永留脑际,直至死的那一瞬。
我只要听你在我耳边的呢喃,说爱我,一直说,一直说。
就算这个爱字,就像那白日烟花。
一闪而灭。
秦夕照,你曾用你手中的剑,想斩断你对我的感情。你下了手,我只见寒光一闪,你就毅然决然地斩断了你我之间残余的一切。你现在仅凭你的吻和拥抱就想让我忘记你的残忍?不,决不可能。你把一切当儿戏,我不能再原谅你。
陆商阳凝视着那张熟睡的脸庞。在火光照耀下,竟有淡淡的红晕。他唇角却带着个薄薄的笑意,似乎很久不曾睡得如此安心过。
一声龙吟,龙渊终于出鞘。
我想,是最后一次了罢。
你不要醒,如果你现在做的是个美丽的梦的话,那就更不要醒。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带着你的微笑,走吧。
我爱看你这样平静的微笑。我愿意永远看着你。
生也罢,死也好。
不要醒,就这样,静静地。你不会有痛苦的,我也不忍让你痛苦。
惜晴会等着你的。
我……也会来找你。黄泉路上,不会让你孤单的。我会陪着你。
生不能在一起,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无力与上天相对抗,至少,可以选择死亡。
我会杀了赵构,杀不了他,就让他杀吧。
反正,黄泉路,只有一条。
我们都不要喝那碗孟婆汤,今生无缘,来世再续。
我想,不管隔了几百年,还是几千年,茫茫人海中,偶一回首,我还是会马上认出你。
你是我今生所爱,唯一所爱。
千年不悔,万年不灭。生生世世,永不变。
今生,让我用手中的剑,绝了你我一切恨与怨。
来世,让我们无憾无怨,再携手罢。
60
剑触到秦夕照衣衫之前,陆商阳却硬生生顿住了。
秦夕照已缓缓张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如水。既无妩媚之气,亦无阴狠暴戾。
陆商阳握剑的手在发抖。
我不忍,我真的不忍。我怎能杀,与我耳鬓厮磨,缠绵缱绻的人。我怎能杀,与我昭誓三生,不离不弃,爱之入骨之人
可是,我怎能不杀?耳边仿若群鬼夜哭,你们在催我吗?你们要我下手杀他吗?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最后一个。你若胜得过我手中龙渊,你便走。你我之中,只能活一个。”
秦夕照淡淡而笑,笑容如风,亦消逝于冷风之中。
“不必了。我杀不了你的。在两年前,我便已经明白了。”
“请你,再听我一曲广陵散。广陵散绝时,便是你杀我之时。瘦西湖上,一语成谶。既然注定,那就让我走完它吧。”
一步步,秦夕照走到当日陆商阳被己逼落的山崖之上。
大漠黄沙,朔寒北风。落日夕照,孤雁南飞。
让我醉心于乐声,忘了伤痛。让我最后一次,尽情挥洒于七弦之间。
怫郁慷慨,隐隐轰轰,风雨亭亭,纷披灿烂,戈矛纵横。
手指一顿,拨出了最后一个音符。
心口微微一痛,真的不觉得多痛。我是伤了心吗?那微微的疼痛,像你我不管日夜,相拥癫狂时,你吻住我时,我心上的痛。
琴弦寸寸断绝。琴身亦碎。碎片向崖下散落,那是心的碎片吗。
陆商阳缓缓拔出龙渊。剑上有血。原来你的血,一样是这般颜色。
秦夕照淡淡一笑,低低道:“临渊一夜,永生难忘。”
青衣如蝶般向崖下坠去。
我终于,折了你的翼。
终于,让你无法再飞。
我终于,用我的手亲手杀了你。
原来誓言总归是会应验的,终有一日,你将死于我龙渊下。
原来总归是有天理,报应!
只是,为何要我亲手终结我的挚爱?!
广陵散绝,边塞星沉。
我的世界,再无你。
李忠双手奉上那支碧绿玉箫,道:“皇上,水龙吟……”说了半句又咽了下去,实不知说什么好。
赵构走下来,伸手接过,犹疑半日,低声问:“是……”
李忠道:“禀皇上,陆商阳杀了宁王,人已坠下山崖。这支玉箫,是在大帐里发现的。”
赵构目光一闪:“坠崖?那崖可不定摔得死人。”
李忠道:“回皇上,当日那陆商阳坠崖之日,下面确是个寒潭。而如今,春寒太甚,连下几日大雪,寒潭结冰,水深难测,摔下去是活不了的。”
赵构摇摇头,道:“这也难讲……”忽然侧耳倾听,道,“哪来的刀剑之声?”
李忠道:“待老奴出去看看。”不出片刻,李忠冲进殿,道:“皇上!那……陆商阳闯入宫了!”
赵构正握着水龙吟,仿佛神游物外。听了李忠之言,道:“哦?他在哪里?”
李忠道:“回皇上,已被侍卫围住,伤得不轻,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赵构淡淡道:“让他进殿来,朕有话对他说。”
李忠一惊,迟疑道:“皇上,那陆商阳武功高强……”
赵构笑道:“你自小看着朕长大,你这是怀疑朕的武功?”
李忠忙道:“老奴不敢。”
赵构摆摆手,道:“让他进来罢,不妨事。”
李忠应了一声,退下了。
陆商阳一步步走进来。他浑身浴血,眼中满是煞气。
赵构道:“你要见朕,是为了要杀朕?”
陆商阳道:“不错。”
赵构冷冷道:“你杀了他?”
陆商阳道:“回答我,究竟是不是他做的?”
赵构道:“霹雳堂是我命人灭的,不过,用的是他的承影剑。我事前让人在他身上下了毒,天香一发作,他当时也昏了过去。但后来之事,你亲眼所见,是他自己所为。不过,情有可原,你不清楚他的过去。”
陆商阳狂吼道:“你为何要逼我杀他?”
赵构眼神缥缈,道:“我确实派人跟踪你们,但我没有想到,你会下得了手。我布了一个局,却谁都不是赢家。”
陆商阳惨笑道:“你布的好局!你把我们三个人,都毁了!”
“是你们自己毁了自己的幸福,我只不过推了你们一把。你走吧,我不想杀你。”
“你为什么不杀我?”
“你闯入宫中,本就希望我杀你,不是吗?我不会,我要你跟我一样。永生后悔,永生追忆,永生痛楚,永生绝望。至死方休!”
“……”
“你为了你的义,却毁了你的情。幸福本在你手中,你却打碎了。你可知你一剑刺穿他心时,他是何种心情?你可知他坠崖时,又是何等心情?为你付出所有,甘愿以命换命,只求一株疗愁,只求与你共渡一生。陆商阳,你不值得被爱。”
“……没错,我不值得被爱。情义,本来无法两全!”
“你既已选了义,你就不能再为情而死!所以,你不能死。你不配,上穷碧落下黄泉。你该以你的一生,为此痛悔。”
“你爱吗?”
“爱。”
“那你为什么不死?”
“人死了会是如何?我应该到哪里去找他?我不信神,不信佛,也不信世上真有阴司报应,幽冥鬼域。何况……你必须捍卫你的义,我也有我必须保护的东西……即使牺牲他,我也不会手软。”
“……赵构,我不得不佩服你。你说的一字一句,都好像是对的。”
“所以,陆商阳,你得活下去。活着受罪。”
“这真是最大的报复。”
“你不是大侠吗,你该做的事还多着呢。”
“我?我还能做什么?”
“有,当然有。你有武功,名气,威望。你是真正的英雄豪杰。我也不得不佩服你。”
陆商阳狂笑起来,殿内烛火,被尽数震熄。
黑暗之中,赵构双眼,熠熠发光。
“侠之大者,当以众生安危为己任。陆商阳,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路。”
“你在讽刺我?”
“不。若非秦夕照叛我,他本该是我治国良臣。可惜,我却将他作为禁脔,最终毁了他。你也是我发现的人才,所以我一直未杀你。你可望在江湖上呼风唤雨,领率群雄。”
“赵构,我实在不明白你。”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陆商阳,这是你的命。你将是群龙之首,叱咤江湖。不过,你夜半醒来,将永远是那个亲手毁灭至爱的噩梦,永久不醒的梦!”
一年之后。
陆商阳接任江湖第一楼楼主。
一夜大醉,耳边竟是激越澎湃的广陵散琴曲。
传出琴音之地,却是前任楼主欲言又止的禁忌之地。
推开石门,面前是一个正在抚琴的白衣男子。
“秦夕照?!”
白衣男子微笑,烛焰飘摇中,他的笑容冷艳如寒夜残月:“你认错人了。”
宫中。烛影摇红。
佩裳看着赵构怀中抱着出生不久的孩子,笑道:“皇上,你打算给这孩子取什么名字?”
赵构凝视着怀中孩子那粉妆玉琢般的小脸。“秦夕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