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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情是我担不起的重担,
情话只是偶然兑现的谎言。」
——这是不是林方文要对我说的话?他是个悲观的男人。女人最害怕遇上悲观的男人,她要用双倍的爱心来呵护他。她的喜怒哀乐,都由他操控。
但,即使没有明天,他是陪我看一九八七年第一个日出的男人。
一天,我陪林方文一起去看歌星录音。在录音室里,我第一次见到林正平,他不知道我是迪之的好朋友,用深情的眼神望着我。我想起他跟男人搞在一起的事,有点作闷。
「林放的情歌写得很好,能感动很多女人。」林正平对我说。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他是称赞林方文的深情,抑或想提醒我,林方文写过很多情歌给其他女人?
我和林方文一起离开录音室的时候,已是深夜,他一直不说话,大概是他的悲剧人物情绪又发作。
「你跟林正平很谈得来吧?」他幽幽地说。
原来他妒忌。我突然觉得很快乐,他妒忌我和另一个男人谈话,他不是一直都爱理不理的吗?
「你妒忌?」我试探他。
「林正平不是一个好男人。」他说。
我笑而不答,我当然知道,我装着无知,让他不放心。
「嗨,你什么时候才肯摘下你的帽子?」我突然有勇气再次向他挑战,「你洗澡的时候,是不是也戴着帽子?」
「我很妒忌你的帽子,它比我和你更亲密,它没有一天离开你。」我说。
他继续向前走。
「摘下你的帽子。」我在后面追上他,伸手要拉下他的帽子。他跑得很快,不让我碰到他的鸭舌帽。
「你跑得挺快。」他说。
「当然,我是女子排球队队员呢。」我企图拉下他的帽子。
「你好奇心太重。」他闪开。
「你为什么不肯摘下帽子?」
「我说过,我没想过为什么。」
「一定有原因的,你的头顶有一个洞,是不是?」
「不是每一件事都有原因的。我送你回去。」
「你不摘下帽子,我也不回去。」我赌气。
「你真的不回去?」
「除非你摘下帽子。」
「那我自己回去,再见。」
他竟然掉下我离开!我气得在路上哭起来。
那顶鸭舌帽可能是一个女孩子送给他的,所以,他不舍得摘下帽子,他仍然怀念那个人。
我坐在路边,我不敢相信,他竟然掉下我。一辆汽车划破夜街的死寂,在我身边飞驰而过,情话只是偶然兑现的谎言?
林方文突然再次出现在我跟前,我低着头偷笑,抬头看他的时候,发现他并没有戴着鸭舌帽。
他的头顶没有洞,也没有伤疤,他的头发乌黑浓密。
他拿着帽子,向我行了一个礼,弄得我哭笑不得。
「你回来干什么?」
「你是不是最喜欢把男人气走?」
「你是不是最喜欢把女人丢在街上?」
「求求你不要再跟我抬杠,我没有戴帽子,好象没有穿衣服!回去吧!」
「你为什么摘下帽子?」
「没有想过为什么。」
我渐渐明白,林方文便是那样一个人,他长久以来戴着帽子,没有原因。他突然摘下帽子,也没有原因。他爱上一个人,说不出原因。不爱一个人,也不会说原因。他原来是一个不值得依赖的男人。
「你可以戴回你的帽子。」我跟他说。
他回头,向我笑:「不用了。」
迪之也有新恋情,对方是唱片公司录音室的技师,迪之把他们两人用保丽莱拍下的照片给我看。
「他不象你一向的选择,不够英俊。」我说。
「我现在是返璞归真。」她认真地说,「他是攀山高手,我跟他学攀山。」
「攀山很危险。」我说。
「你说攀山危险,还是恋爱危险?」
想不到光蕙也有新恋情,他是牙医,替一位私人执业的牙医工作。
「你们跟男朋友做了那件事没有?」迪之毫不避忌地审问我和光蕙。
「你老是关心这个问题。」我骂迪之。
「就是嘛!你不脸红的吗?」光蕙也骂她。
「你们不要这么纯情好不好?早晚你们会跟一个男人干这种事。」迪之懒洋洋地说,「那真是一件美妙的事!」
「来!我为你们两位处女干杯!」迪之举杯。
她对性的渴望和开放,也许是与生俱来的。
「你有兴趣做兼职吗?」迪之问我。
「是什么兼职?」
「在一间杂志社做校对,月薪有一千元。」
「好呀!我讨厌补习。」
那家杂志社出版一份高品味生活的月刊,校对只有我和另外一个男孩子,每天要花数小时看原稿和印刷稿,眼睛十分疲倦。一千元薪水,并不容易赚。
但,我有一个目标,林方文的那支口琴已经很残旧,乐风牌又不是什么好牌子,我要送一支新的给他。
我把三个月兼职的薪水储起来,午间只吃一个面包。
日本蝴蝶牌口琴在当时是很好的牌子,价值是三千二百元,我从来没有买过那么昂贵的礼物给别人。我在琴行里仔细地将口琴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卖琴的人都嫌我挑剔。
口琴放在一个个小小的木盒里,十分精致。我用花纸把它包好,扎上一只金色的蝴蝶,悄悄放在林方文的床上,把那支残旧的乐风牌口琴拿走。当林方文回到房间,看到我送给他的口琴,一定很感动。
三个小时后,他在校园里寻找我,当时我正站在储物柜前面。我以为他会情不自禁跟我拥抱,他的样子却很吓人。
「我的口琴呢?」他怒气冲冲问我。
「什么口琴?」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的乐风牌口琴。」
「我送了一支新的口琴给你,你没看到吗?」
「是你拿走我的口琴?」他的样子很凶。
「那支口琴太旧了,所以我——」
「把我的口琴还给我。」他的目光很可怕。我打开储物柜,把那支口琴拿出来,重重地放在他手上。我的眼泪都涌出来的了,何以爱一个人,会如此心酸?口琴有什么秘密比爱情重要?
「还给你,都还给你!」我流着泪说,「我用了三个月薪水买那支口琴给你,你一点都不领情!」
「你用不着这样做。」他竟然可以说得如此平淡,象对一个普通朋友说话。
众目睽睽,大家都目睹我是这段爱情的失败者,我还能选择留下吗?
我在家里呆了两天,什么都提不起劲。最可笑的,是在痛恨这个男人的时候,却热切盼望他打电话给我。电话没有响过,我突然觉得自己是个傻瓜,他为我做过些什么?不过写一首歌,摘下一顶鸭舌帽而已,我却变得如此卑微。在晚上,我扭开收音机,播的尽是情歌,还有林方文送给我的歌:
「告诉我,我和你是不是会有明天?
时间尽头,会不会有你的思念……」
渐渐,我发现音乐不是来自收音机,而是来自窗外。我走到窗前,不敢相信林方文正在楼下吹奏着他送给我的歌。在电影或小说里看到这种场面,我一定会嗤之以鼻,认为太老套了,如果我的男人那样做,我一定会把他赶走。可是我那时完全没有将他赶走的意思。
我把屋里的灯全关掉,我不能走下去,他以为我是什么?随便让他骂,也随便让他哄吗?接着,他吹奏一首我不认识的歌,哀伤低回,象一双将要分手的情人。曲终,我再听不到口琴的声音,我走到窗前,已经看不见他。
我跑到楼下,想寻找他,却看不见他的踪影。他便是这样一个人,喜欢令人失望。回头,他却在我后面。
「你为什么不走?」我冷着脸说。
「你的台灯还没有关掉。」他说。
是的,我故意亮着一盏灯。
「恼我吗?」林方文问我。
我努力地点头。
「真有这么恼我?」他很失望。
我作了一个九十度弯身的点头。
「口琴是我爸爸留给我的。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你爸爸不在吗?」我惊异。
「他是个潦倒的海员,寂寞的时候,他站在甲板上吹奏口琴。一年里,他只回家两三次,对我和姐姐来说,他象个陌生人。一九八零年,他工作的大洋船在巴拿马遇上暴风雨沉没,没有一个船员生还。
警察在船舱里发现这支口琴,口琴放在一堆衣物当中,竟然丝毫无损。他们把口琴送回来。这是一支奇怪的口琴,沾了腥气、遇过沉船,外表残旧,音色却依然完好。」
「你妈妈呢?」
「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她说话了。他是一个美丽聪明的女子,嫁给我爸爸,也许是她此生最错的决定。爸爸死后,她重操故业,经营一间小餐厅。」
我从来没有想过,林方文生活在另一个世界。
「还恼我吗?」他问我。
我吃力地点头,他捉住我,我向他微笑。
头三个月的薪水用来买了口琴给林方文,第四个月的薪水,我答应请迪之和光蕙吃饭。
「原来他有太太。」迪之惨笑,「我在街上碰到他,他牵着腹大便便的太太买婴儿用品。」
「那个录音室技师?」
「男人都是这样,象邓初发这种好人,早就死光了!」迪之说。
她在手袋里,拿出一包登喜路,点了一根烟,手势并不很熟练,意态却是沧桑。那份沧桑过早出现在她脸上,她两次都没有遇上好男人。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我问她。
「几天前才学会的。一个人无所事事,抽一根烟,时间会过得快一点。」
「不要抽烟。」
「你的运气比我好,你遇上好男人。」
「林方文是好是坏,我还不知道。」
「他有没有跟你上床?」
「没有。」
「那就是好男人。」
迪之那样说,暗示了她跟技师已经有关系。他们走在一起,才不过三个星期。
「你知道,女人怀孕的时候,不能做那件事。」她呼出一个烟圈。
我和光蕙默默无语。
「程韵,可以请我喝酒吗?」迪之问我。
「当然可以!」
她叫了一杯白葡萄酒。
「我是不是很蠢?常常被男人骗倒。」
「你不是蠢,你只是太渴望得到安慰。」我说。
「我你你们需要男人。」迪之又叫了一杯白葡萄酒。
「不要再喝了!」我阻止她。
「我自己付钱!」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要喝,我陪你喝!」光蕙把迪之的葡萄酒干了,奇怪,她为什么陪迪之喝酒?
「我们去南丫岛!」迪之说。
「现在去南丫岛?去那儿干什么?」我说。
「去找邓初发!」她看看腕表,「现在还有船。」
我们坐最后一班船往南丫岛,来到邓初发的石屋前面拍门。邓初发看见我们三个,很是意外。
「邓初发,我们来探你!」迪之倒在他怀中。
「她喝醉了。」我说。
邓初发带我们进石屋,这间屋只有他一个人住,他比以前消瘦了很多。
他拿了一块热毛巾替迪之敷脸。
迪之双手绕着邓初发的脖子,温柔地对他说:「我要到你的房间睡。」
邓初发无奈,将她抱走,他们会再次走在一起吗?
光蕙问我:「你最恨哪一个人?」
「暂时没有。」
「我有!我最恨老文康。他骗我,我认识了孙维栋,才知道什么是爱情。老文康是无耻的骗子,我要打电话骂他!」
老文康接电话。
「喂,老文康在吗?」光蕙问。
「我是沈光蕙,你这个绝子绝孙的臭王八,你什么时候才去死?你这种人越早死越好。」
老文康大概吓了一跳,立即挂线。我和光蕙倒在床上大笑。
「你不是说毕业后,他寄过一张卡给你吗?」
「我骗你的,他没有找我,我只是无法接受自己受骗,我曾经以为那是一段超凡脱俗的爱情。」光蕙悲哀地睡着。
小岛上的夜,唯一的声音,是草丛里蛤蟆的叫声。我很挂念我的男人,摇了一个电话给他。
「你在哪儿?我找不到你。」他焦急地说。
「我在南丫岛,迪之喝醉了,我陪她来找邓初发,光蕙也在这儿,她睡了。我要明天清早才可以回来。」
「我很挂念你。」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句话。
「我们会不会有明天?」我问他。迪之的遭遇令我对男人很悲观。
「夜了,睡吧。」他没有回答我。
第二天清早,邓初发买了早餐给我们,迪之仍睡在他的床上。
「你昨晚有没有跟她——」我问邓初发。
「我不是这种男人。」他说,「她已经不爱我了,虽然昨晚她肯定不会拒绝我,但我不想这样做。」
迪之醒后,邓初发送我们到码头,到了香港,林方文竟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