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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绢,我们也是粗人,我说过了。」
我低下了头。
「你爸不过是做工厂的,你母亲是女佣。」
我的头垂得更低。
「人家不嫌我们,阿绢,已经够好了。」
我不响。
「苏强没父母,没负担,他喜欢你。」
我呆着。
「他也喜欢小弟,他可以照顾我们。」
我一点表示都没有,我只是听着妈说话。
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吗?我能做什么?
「我要去上工了,妈。我说:「改天再来。」
「我替你拿衣料去缝一套短衫裤。」
「随便你。」
衣裳缝好了,她又硬叫我穿上它。
我穿上新衣服的第一天,赵小姐便看见了。
她诧异的问:「咦,阿绢,穿新衣服了?」
「是的。」我低声的说:「新缝的。」
「是你生日吗?」她有兴趣地问我。
「不是,是人家送我的料子。」我说。
「啊,」她笑了。「一定是男朋友吧?」
我不出声。
少爷笑道:「兰心,你别笑她了,她怕羞。」
我走过去拿起少爷的外套,替他挂好。
赵小姐笑道:「别的我倒不怕,现在人这么难找,我只怕笑走了阿绢,你可倒霉了。」
少爷指看她道:「就算找到人,也未必有阿绢好。」
我笑了一笑。
「阿绢,」赵小姐笑道:「你要是交男朋友倒无所谓,最怕结婚不干了,那时少爷可头痛啦。」
「赵小姐说笑了。」我低声道:「哪有这种事?」
「哟,怎么没有?」赵小姐笑得很厉害。
我决定退入厨房。
我听见少爷说:「兰心,她是个孩子,你笑她干么?」
「就因为是个孩子,才与她说着玩的。」
「把她弄急了,你没看到?」少爷道。
「你倒是很帮她啊?」赵小姐问道。
「正如你说,笑走了她,我可头痛了。」
「这倒是实话,将来我们也少不了她。
赵小姐在娇笑。
隔了一会儿,少爷说:「我用过这么多人,就没有比她更周到的,什么事都不用我开口。」
「这是实话,家中一切都服服贴贴的。」
「她也很谨慎,又不贪。」少爷继续说。
「看你把她称赞成那个样子!」赵小姐说。
我掩上了厨房门。怔怔的想着少爷的话。
吃完饭,赵小姐走了,她另有约会。
我出去收拾饭碗筷子,少爷看着我。
他的神情怪怪的,跟平时不同,不知为什么。
我在洗碗的时候,他进来站在我旁边。
「少爷--」我怔怔的抬头看看他。
「不要紧,你做你的。」他坐下。
我湿看手问他:「你要什么?少爷。」
「没有什么。」他笑了。
我看着他修得整整齐齐的下巴,有点呆。
「你洗碗好了,我们边洗边谈。」他说。
我看着少爷。
「阿绢,你有了男朋友啦?」他问。
「没有。」
他拿出一枝烟,但是摸不到打火机。
「少爷,打火机在你刚脱下的外套袋里。」
「你怎么知道?」他拿下嘴角的香烟。
「刚才外套重重的,我感觉得到。」我说。
「你很聪明。」他说:「算了,一会儿再抽。」
我洗碗,洗得很快。
「其实有了男朋友,也不是坏事。」他说。
「那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坦白说:「我只见过他一次,妈要我嫁给他,我不喜欢。」
「啊?」他看着我。「为什么呢?」他问。
「我不喜欢。」我简单的说:「就是那样。」
「你长得很漂亮,阿绢,交男朋友要小心。」
我抬起了头。「漂亮?我问。
「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实在长得漂亮。」
我摇摇头。我将一叠碗收入碗橱里去。
我擦干了手,拿茶叶替他冲茶。
「你做得很好,」他作一个手势。「很难得。」
我笑笑。
「我简直什么都不用说,西装永远挂得好好的。浴室里的手表、戒指都拿来放在几头,书本收拾在原处,茶冲得热,早餐弄得快。」他笑了。
我看看他。
他耸耸肩。「有一天妳要走了,我可糟啦。」
我低下头。「我不会走的。」
「那就好了。」他笑:「要是你丈夫不让你做呢?」
我看他一眼。「我不会结婚的。」我说。
他似乎吃一惊。「你说得很武断呢。」
「这是事实。」我说:「我不想结婚。」
「你坐下来说。」
我坐着。
他细细的打量了我一会儿,忽然之间,我也不怕了,我也看着他。
他说:「阿绢,你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我不出声。
「妳比往日更沉默了。张伯说你也没跟他说话。」
我紧闭着双唇。
「年轻人要轻松一点,你看我,就快三十二了,还是这个样子,你应该学学我,什么都放松点。」
我看着他。他在笑,那种笑容真难形容,美得像个婴儿,毫无心事,毫无忧虑。
它使我心跳。我低下了头。
「我老觉得你似乎不该──不该!」他说不下去。
「不该做女佣?」我问。
「是的。」他笑了。「你年纪是这么的轻。」
「很多年纪比我更轻的人,也在做这些工作。」
「是的。」
他好象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了,于是站起来。
「没什么事,你就休息吧。」他终于说道。
我点点头。
我在厨房待了很久,才回到后面去。
第二天傍晚赵小姐来了,我倒了杯茶给她。
她看了我一眼,眼色不很友善的样子。
我静静的走回来,放下了茶盘,不知道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赵小姐的声音了,比平常高过十几倍。
「你是干什么?我听张伯说你借钱给阿绢?」
「是的。」少爷答:「你怎么晓得?」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说。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少爷问她说。
「你自己知道!」
少爷一阵沉默。
「你对一个女佣,也太过分好了吧?」
「过分好?她家里有急用,帮忙总也不算过份吧?」
「你是开慈善机关的?」赵小姐狠狠的问。
「不要这么讲好不好?人家会听到的!」
「真是笑话!」
「你晓得现在佣人多难找?」少爷问她。
「我不相信有钱会找不到佣人。」赵小姐道。
我默默的坐着,一切都听在耳内,我不是想听,但是他们的声音实在相当高。我低下了头。
「也许不会比阿绢好。」少爷又说。
「不会比她漂亮才是真的,是不是?」
「你说得过份了,兰心。」少爷说。
「是吗?我不喜欢阿绢,辞掉她吧。」
「为什么?你以前也对她不错的。」少爷道。
「佣人总该像个佣人,我不喜欢她。」
「你这样做,一点意思也没有。」少爷说。
「又有什么坏处呢?」赵小姐的声音越来越僵。
「人家家境有问题。」少爷坚持这一点。
「穷人多着,少爷,」赵小姐说:「你可以去救济别人。」
「你这样讲,我真没法子了。」少爷说青。
「你可以照我说的办……」赵小姐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呆了一会儿,但是我没有哭,我知道我自己在这里是做不长的了。赵小姐不喜欢我。
她将会是这里的女主人,她不喜欢,我没法留下来。
我忽然有种空虚的感觉,这里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早知道留下来没有益处,不如早点走吧。
爱上不能爱的人,应该是痛苦的,我告诉自己。
我很奇怪自己对自己会这么坦白,我一直不承认我爱上了他。
可是事实是这样。留在这里,只不过害了自己。
我应该回家的。他对我好,我会记着。
他为什么要关心我,借钱给我,我不敢想。
想得太多,又不安份,是不好的。
「阿绢。」
我抬头。「少爷,」我站起来。「是你。」
「是的。」他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
「是不是赵小姐要留下来吃饭?」我问。
「不是。」
「你们两位都出去吃?」我又问一声。
「不,赵小姐已经回去了。」他告诉我。
「啊。」我呆着。
「阿绢--」他似乎有点为难的样子,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等着地开口。
这个时候我心里倒反而没有什么感觉了。
我看看他,他真的像很难堪,不知所措。
「阿绢--」
「是。」我应了一声。
「阿绢,你是知道的,我与赵小姐,就快结婚了。」
「是,知道。」我低下头,他想说什么呢?
「婚后我们打算去度蜜月……」他又说。
我看看他,等他说下去,讲个明白。
「所以家里没有人了--我想张伯可以照顾这屋子。」
所以就不需要我了,可以把我辞退,我想。
但是我没出声,我又低下了头,听他说下去。
但是他呆了半天,也没说下去,就咳了一声。
「没什么了,阿绢,没什么。」他说。
他既然不好意思说下去,我也就不提。
我点点头。
「没事了。」他走了出去。
他身上穿著的那件毛衣,是我昨天才洗干净的。
做了这几个月,我自问什么也没有错过。
他为什么要辞退我呢?我在想。
因为赵小姐不喜欢我,他就辞掉了我。
我弄明白了,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我听人家口中说的镜花水月,大概就是这样了。
第二天我请了假,回到家中去,闷了半天。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反正就是呆着。
妈走过来问我:「阿绢,你怎么了?」
我不响。
「阿绢,昨天苏强来找你。」妈又说。
「他明知我不会在家的。」我说。
「我说你出去了。」
「他不晓得我要睡在主人家里的吗?」我问。
「我没告诉他你是替人家做那个的。」
「那很不体面吗?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觉得……」妈迟疑了一会儿。「那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不成了骗人?」我问。
「你自己告诉他好了。」
我不出声。
「今天不是放假的日子,你回来干什么?」
「想休息。」我答。
「我看你好象有点心事的样子呢。」妈说。
「是吗?」我反问。
「当然是啰,垂头丧气的,阿绢,你有心事,你瞒不了我,是什么事?」妈追问着我。
「没事。」
「真没还是假没?」她问。
「真没。」
「那就好了。」
我们两人沉默了几分钟。
「阿绢,前几日你弟弟陪我去复诊,医生说我差不多完全好了。」她告诉我。
「那很好。」
她又静了下来,我只看着窗外那条长长的石级。
「阿绢,刚才说那个苏强来过……」
我听着她的。
「……他想约你出去。」妈终于说。
「啊。」
「他的船泊了岸,有一星期可休息。」妈说。
「啊。」我还是回答一个字。
「已经过了两天,再隔几天,他又得上船了。」
「那怎么样呢?」我看着妈问。
「你陪人家到处走走,难道不可以?」
「不是说不可以--」
「那就好了,阿绢,与他去玩玩吧。」
「妈--」忽然之间,我的眼泪冒了上来。
「怎么了?」
「妈。」我哭了起来。
「你受了什么委屈?怎么伤心了?」妈问。
「没有,没有。」我摇头。
「那么你哭什么呢?嗯,告诉我。」
「我只是想哭。」我用手掩着脸。
「阿绢,你想得太多了。做人最好不要想,也许你生得太聪明,聪明的孩子没有什么好。像你妈,如果再想,巴不得跟你爸去算了。」
我还是哭。
「阿绢,与阿强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我点点头。
我居然点了头。
妈大喜道:「我这就叫大妈去通知他去。」
我惨然的望着窗框。
妈挪出房门的脚又缩了回来。
她说:「阿绢,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我低下了头。
「阿绢,妈,只不过是为你好,并没有丝毫逼你的意思,你不要误会妈。」
「我没有。」我摇摇头。
「阿绢,你是不是做得太辛苦了?睡眠不足?」妈走到我身边,怜惜的问。
我疲倦地点点头。
「你坐一会儿,我去楼下打电话给大妈。」
她兴致很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