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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乐拿着话筒沉默了很长时间,身体站的笔挺,好像就站在她的面前,忽然间他展颜一笑,温和说道:“亲爱的,我们都还年轻,后悔还来得及。”
……
……
夜更深的时候,简水儿发来了视频邮件。攻入帝国本土的联邦部队正在进行战地轮换工作,铁七师、新十七师这两个在第一阶段战事中承担了最重任务的部队,依命返回首都星圈休整,而简水儿所在的联邦舰队空降旅,也在休整序列,前国民偶像,如今的漂亮女军官,此时正在漫漫归程之中。
在今天之前,整个联邦知道许乐秘密的只有极少的几个人,老爷子,邰夫人,当然,简水儿身为大叔的亲生女儿,是最清楚这个故事的那个人。
在视频邮件里,美丽容颜上挂着两道机油痕渍,反而显得格外动人的简水儿,并没有怎么安慰许乐,反而带着从容有趣的心态,调侃着他的名声急速坠落的过程,并且在邮件的最后很不引人注意地提了一句如果是自己如何如何……
看完了视频,许乐忍不住蹙着眉头自嘲地笑了起来,想到这一天的纷乱失态,发现自己的应对确实有问题,早就有思想准备的事情,为什么还是能令自己显得如此愤怒?
想想简水儿,如果将来某天联邦新闻界忽然爆出她是叛国贼余逢的亲生女儿,而且她还有一半的帝国血统……那又该是怎样恐怖的局面?
……
……
又过了半个小时,利孝通的电话终于来了,许乐不知道在当前局面下,这位七少爷拨通自己的电话需要思考斟酌斗争多长时间,不过既然电话响起,听到对方安慰的声音,许乐感觉终归不错,有些温暖。
在夜最深的时刻,靠在沙发上假睡的他右手紧握着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那头男子的声音轻声细语,格外恬宁。
“老板,我看到新闻了。”
“我本来以为你会更早就打过来。”许乐点燃了一根香烟,美美地吸了一口。
“现在哪里还有时间看电视,这时候起来换尿片,才偶尔瞄着一眼。”白玉兰在电话那头轻声细语说道:“事儿看起来好像有些麻烦,有事儿你说话。”
他根本不在意许乐是不是通缉犯是不是逃犯是不是杀人犯是不是强奸犯或什么犯,相信七组那些队员也不会在乎,他们只在乎有人在搞事,他们应该怎么搞回去。
许乐夹着烟卷的手指僵在空中,想起在帝国那片草甸上老白告别时的话,戒烟是为了生孩子……原来已经有了孩子,是啊,只要自己说话,那个长的像娘们儿的家伙肯定会特爷们儿地把尿片扔到墙上双手持枪就冲过来。
“不麻烦,很好处理。”他微笑着说道:“我会处理的很漂亮。”
……
……
那是假话,许乐所面临的局面已然花果飘零,险厄丛生,前途黯淡里透着不可知的凶险。然而他并不知道,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费城,有位了不起的老人,正用破口袋灌风般的沙哑声音,讲着一些真话,替他处理一些事情。
鲍勃主编大口吸着军中特供的白盒三七,眼睛被熏的有些发红。
他很清楚这场所谓专访,事实上应该是最后最神圣的记录,所以记录的非常认真,带着复古奢侈意味的小铅笔在植物纤维纸上快速移动,记下那一段段最真切最鲜活也最震撼的历史。
亲耳听着病床上的军神大人讲述着壮丽灿烂的一生,他感觉有很多热血涌入大脑,然而最后却被老人简单的几句交待冻成了寒冰。
伍德嘴里的香烟已经烧到了过滤嘴,他却完全没有反应,震惊地看着床上的老人,惊慌失措说道:“我不相信!那个叛国贼……怎么可能是您亲弟弟!”
鲍勃大口吸着香烟,被呛的连声咳嗽。
第一百一十一章 最后的专访
很长时间,鲍勃主编才艰难地控制住咳嗽,脸涨的通红,手指微微颤抖将还剩半根的香烟狠狠碾熄在烟缸之中,哑声说道:“元帅,如果你坚持要把这个故事放进来……我拒绝刊发,至少,我拒绝出自我的手中。”
床上的老人已经到了生命最衰弱的时期,房间里本不应该有烟雾,但鲍勃和伍德还是没有忍住撕开了白盒特供三七,开始一根接一根燃烧精神般地拼命啜吸着。
所谓最后的访问,是为病床上那位老人将来沉沉的黑棺上覆着的军旗做文字说明,沉甸甸的责任感压得两位记者难以负荷,尤其是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后。
这种事情有政治上的风险,但对于鲍勃来说,他很少会考虑风险这种东西,不然当年他也不会针对麦德林议员发出那般强悍有力的指控声音,可他必须考虑自己的情感,他的情感不允许自己在老人最后的访问中,写下那些颜色异常晦暗的东西。
李匹夫疲惫地半倚坐在床头,脸上深褐色的斑痕没有什么光泽,就像是严重缺水的植物那般,给人一种时刻会化作灰砾被风吹散的感觉,但老人的脸上一直挂着平静的笑容,大概早已经看透了生死之间的事,看透了超过生死的事,他望着两名记者温和微笑说道:“特区日报是联邦里勉强能看的报纸,你们两个是好记者。”
鲍勃和伍德同时改变了一下坐姿,被军神亲口赞扬自然难免骄傲,却又难免紧张。
“好记者的责任,不就应该是写真事儿吗?”老人笑了起来,沙哑空洞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内回荡,把弥漫室内的烟雾震的惊扰不宁,“联邦三十七宪历最出名的叛国机修师,他确实就是我的亲兄弟,这又有什么不能写的呢?”
鲍勃向左靠在椅上,两将手指撑着下颌,沉默很长时间后,忽然开口说道:“您坚持记录下这个本来没有任何人知道的事情,是想替许乐上校分担压力?”
苍老如枯干树根般的手,安静搁在雪白被褥上,清晰的静脉里竟快要感受不到生命的流动,老人微笑轻声回应道:“我这一辈子被联邦民众赋予了太多荣耀,但我却有很多事情一直瞒着他们,将死之时,总会觉得有所亏欠,除此之外,自然也有你所猜测的原因,像许乐这样不错的年轻人,不应该被这些上辈的庸俗故事拖累,联邦需要他,我们,不,更准确地说,是你们以后会很需要他。”
“所以您不惜自泼污水以减轻整个联邦对许乐上校的不信任程度?”鲍勃右手举起铅笔,认真望着床上的老人。
剧烈的咳嗽声响起,从床头那具苍老身躯内爆发回荡,如一座千年的钟,被时间的风无情吹拂,嗡嗡不息。
老爷子艰难抬起手臂,擦拭掉唇边蘸着的白沫,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让联邦明白一个道理,叛国者的兄长,并不见得是叛国者,那么,许乐作为叛国者的学生,自然也不见得就是叛国者。”
……
……
“可如果民众因为这个故事变得更加愤怒狂热,甚至迁怒至许乐上校,那您的意愿岂不是无法落到实处?”
“我相信,联邦人民会相信我。”
老爷子说道,两个简单的相信,代表着他和这片星域数十年之间无人敢置疑的过往沧桑。
鲍勃愣了愣,然后轻轻点点头,盯着手里的铅笔头沉思半晌后,抬头认真说道:“我答应您,关于您和您弟弟的故事,我会一字不动地放入专访之中。”
“谢谢。”
“元帅大人,关于这篇专访,能不能加入一些民众很感兴趣的事情?”
鲍勃主编又点燃一根白盒特供三七,将小小方方的笔记本搁在膝头,问道:“比如您的爱好,您的性格,您的退休生活,这些年来您最开心和最伤心分别是什么时候?要知道已经几十年了,联邦新闻界从来没有挖掘到这部分的内容,东林西林上林三个大区上百亿民众,已经好奇了他们一生的时间。”
“我?我是一个乏善可陈的无味家伙。”老爷子揉着胸口,哑声笑道:“而且脾气很暴躁,就像这时候,看见你们抽烟,却想到自己已经十年没有抽过一枝烟,便觉得无比愤怒。”
鲍勃主编笑了笑,却没有放弃一位优秀新闻从业者化身为崇拜者难得的提问机会,好奇问道:“您这辈子记忆最深刻的事情是什么?是不是当年驾驶M37杀死帝国皇帝的那瞬间?”
“当然不是。”李匹夫眯起眼睛,望着空间里飘荡着的烟雾,说道:“那只是一场战斗,和我这辈子参加过的无数场战斗,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老人缓缓低头,看着正在不停记录的两个人,花白的眉毛忽然挑了起来,沙哑说道:“我这辈子记忆最深刻的瞬间是在帝国,我抱起面前的那个婴儿时,刚好有风把硝烟砍散,阳光漏了进来,直直照在小丫头的脸上,她漂亮孱弱的……就像一朵刚刚吹开瓣儿的小花。”
“那最开心快活的是什么时候?”鲍勃好奇地望着老人,继续问道:“是二次大战获得最终胜利,还是您脱下元帅军装,正式退休的那一天?”
“联邦元帅根本就是一个没办法开心快活的工作。”老人揉了揉松驰的脸颊,带着浓郁的遗憾说道:“退休本来以为会很开心,结果也没有办法开心,刚才就说过,医疗小组不让你抽烟,安全小组不让你去剪草坪,宣传小组更不可能让你去赌场。”
“退休的元帅依然还是元帅,不自然,或许以后就能永远自由……”
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容,军神李匹夫低声说着,就像是某种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催眠的咒符,渐渐他的眼睛闭了起来。
警报声响起,侧方那堵玻璃幕墙倏地一声收回,表情严峻的医学专家们拿着生理数据屏,像冲锋般高速冲了过来,反应稍慢些的军方高级将领瞪圆了双眼,反应最快的陆军总医院院长一脸惊恐地冲到了床边,下意识里伸手向老人的颈下摸去。
就在这时,那双苍老疲惫的眼睛忽然霍地睁开,精光乍现之后尽是平静和淡淡戏谑。
冲进病房的人们顿时傻了,陆军总医院院长神经质般地挠了挠头发,看了一眼监控设备上面正常无比的线条,傻笑了两声。
“看见没有,虽然我这个元帅已经快死了,可还是被他们管着的。”李匹夫望着目瞪口呆的二位记者微笑说道:“他们最擅长用各种各样的谎言骗我,明明说是单向监控,那边看不见我,结果呢?他们一直在那边盯着我,还得演戏演成没有看我的样子,真是辛苦。”
鲍勃和伍德互视一眼,余悸难消地拍着胸口,僵硬地坐回椅中,觉得口中干渴一片,赶紧端着杯子猛灌了两口。
“老师长,不做全面监控,怎么知道您是睡着了还是……”
陆军总医院院长当年在战场上是十七师二团一营的医疗官,他看着李匹夫自然与众不同,耸了耸肩回答道,语气并不如何紧张。
“尽扯犊子。”李匹夫面色严厉地训了一句,然后扭头望向鲍勃,抬起右手,分开食指与中指,咳了两声后故作平静说道:“来根烟抽抽。”
其余的医疗人员都退回了各自的工作岗位,鲍勃主编听到这个要求后愣了愣,很自然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那位联邦医疗界大佬处。
院长看着床上那位老人平静中杂着一丝恳请的脸,不知为何,竟感到心窝里像被锋利的刀狠狠刮过,酸痛异常,根本不敢再看,将叹息咽入腹中,强自微笑着嘲讽了一句,半佝着身子走出了病房。
伍德记者赶紧站起身来,尽可能快却又没有什么噪音走到床边,取出香烟小心翼翼地塞入枯槁的双唇里,然后双手握着金属防风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
不知道是因为如此近距离接触老人,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伍德在点烟的过程中显得非常紧张,手指手腕以至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
李匹夫很认真地吸了一口烟,皱着眉尖沉默片刻,似乎在分辨这口烟和十年前或更多年前战场上的烟味有没有什么区别,终究老人放弃了这种努力,微笑说道:“谢谢。”
接着,老爷子眼中泛过一丝亮光,用沙哑的声音说道:“香烟似乎真的有帮助人类思考的作用,我现在忽然想起来,这辈子什么时候最开心快活。”
鲍勃认真地听着,记录着。
“还是在帝国。那年运输舰中了帝国舰队的埋伏,十七师被迫紧急降落在一个帝国行政星上,按照情报,东北星系地表上驻扎着帝国皇室最强悍的两个装甲大队,打黄槿旗的家伙……我不知道我的小伙子们会损失多少,所以心情很糟糕,结果接触之后才发现……原来十七师的运气真的不错。”
病床上的老爷子眼睛微眯,笑容满面,却又无比嘲讽:“那颗星球上没有皇家大队,只有十万人的本土驻军,恰好是那支最出名的在东北星系玩泥巴的临三师。”
“什么事情最令人开心?当然是你本以为身处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