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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记得是太阳黑子年,我们一次埋葬了十名女太空人。她们死于星震。当时她们刚到达目的地,准备进入一家刚竣工的太空医疗中心工作。幸存者是她们的朋友和同事,多为女性。我们按要求在墓上镌上死者生前喜爱的东西:植物或小动物,手工艺品,首饰。纪念仪式开始时,我听身边一个声音说:“她们本不该来这儿。”
我侧目见是一着紧身宇航服的小巧少女。
“她们不该这么早就让我们来料理,连具完尸也没有。”我无限怜悯。
“我是说我们本不该到宇宙中来。”她声音沉着,我便心一抽。
“你也认为女子不该到宇宙中来。”
“我们太弱。那是你们男人的世界。”
“我们倒不这么看。”我冷冷地说,不觉又打量了她一眼。我以前还没真正跟一个女太空人说过话呢。这时在场的男人女人都转过头来瞧着我俩。
这就是我认识阿羽的经过。写到这里我停下笔来,闭上眼睛,无限甜美而又无限辛酸地咂味了好几分钟。
认识阿羽后我就意识到自己要犯规了。童年时代的感觉再度溢满心中。我仍然相信命中注定有个女孩在等我等了好久,她是个天生丽质的女太空人。
阿羽是护士小姐。即便在这个时代,我们仍需要那些传统的职业。所不同的是,今天的白衣天使正乘坐飞船,穿梭于星际,潇洒不俗而又危险万端。
当我坐在坟茔中写这些字时,我才猛然注意到自己竟一直忽略了一个事实,即我和阿羽职业上的矛盾性。总是我把她拯救过来的人重又埋入陵墓中。她活着时我不曾去想这个,她死了我也就不用想它了。可为什么直到此时才意识到呢?我觉得应该把我俩的结识赋予一个词:“坟缘”。我要感谢或怪罪的都是那十具女尸。
在那天的回程途中我心神不定,以至于同伴们大声谈论的一件新闻也没有听进。他们大概在讲处里几天前失踪的一名职员,现在在某太空城里找到了尸体。他在那里寻花问柳,莫名其妙被一块太阳能收集器上剥落的硅片打死了。我觉得这事毫无意思,只是一个劲地回想那坟地边仁立的宇装少女和她的不凡谈吐。这时舷窗外一个卫星的阴影正飘过行星明亮的球面,我不觉一震。
我和阿羽偷偷摸摸地书信来往了两个月,而实际见面只有三次。其间发生的几件事有必要录下,它们一直困惑着我的后半生,并促使我走进坟墓。
首先是我生病了。我得的是一种怪病,发作时精神恍惚,四肢瘫痪,整日呓语,而检查起来又全身器官正常,无法治疗。我不能出勤。往往这时就收到阿羽发来的信件,言她正被派往某某空域出诊。等她报告平安回到医疗中心站时,我的病便突然好起来。
我不能不认为这是天降之疾,但它又似乎与阿羽有某种关系。但愿这是巧合。
跟着发生了第三处设立以来的大惨案。我们的飞行组奉命前往第七十星区,途中刚巧要经过阿羽所在的星球。我便撺掇船长在那星球作中途泊系,添加燃料。他一口答应。领航员在计算机中输入目的地代码。整个飞行是极普通的。但麻烦不久后便发生了。我们分明已飞入阿羽所在星区,却找不到那颗星球。无线电联络始终清晰无比,表明该星球导引台工作正常,就在附近。可是尽管按照它指引的方向飞,飞船仍像陷在一个时空的圆周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船长如此可怖的脸色。他大声叫喊着,驱使大家去检查这个仪器,搬弄那个仪器。可是正像我的怪病一样,一切都无法解释和修正。终于人们停下不动了。船长吊着一双眼睛逼视大家,说:“谁带女人上船了?”
我们于是迟疑地退回自己的舱位,等待死亡。良久,我听见外面的吵嚷声停止了,飞船仿佛也飞行平稳了。我打开舱门四顾。我难以置信地发现飞船正在地球上空绕圈子,而船上除了我一人外,其余七人都成了僵尸。我至今已记不住各位同伴的死态了,唯看见他们的手,还一双双柴荆般向上举着。
此事引起了处里巨大震动。调查了半年,最后不了了之。在此后一段时间里,我耳边老回响着船长绝望的叫声。我不认为他真相信船上匿有女子。航天者都爱这么咒骂。然而我却不敢面对如下事实:为什么全船的人都死了,唯有我还活着?事件为什么恰好发生在临近阿羽工作的星球的那一刹那?又是什么力量遣送无人控制的飞船准确无误回到地球上空的呢?
女人禁忌的说法又在我心中萌动起来。但另一个声音在企图拼命否定它。
不久后我见到了阿羽。她好好生生的,看见我后惊喜异常。我一见面便想告诉她我差点作了死鬼,但不知为什么忍住了没说。我深深地爱着她,不在乎一切。我坚信如果真有某种存在在起作用的话,我和阿羽的生命力也是可以扭转其力矩的。
我不是活下来了吗?
前面已经说过,我和阿羽相识仅仅有两个月。两个月后她就死了。她要我带她去看宇宙墓碑,并要看我最得意的杰作。这女孩心比天高,不怕鬼神。我开始很犯愁,但拗不过她。
她死得很简单。我让她参观的墓并不是最好的,但仍有一些东西很特别。我们爬上三百公尺高的墓顶,顶上有一直径数米的孔洞直通底部。我兴致勃勃地指给她看:“你沿着这往下瞄,便会——”她一低头,失了重心,便从孔中直摔到了底部。
后来我才知道她有晕眩症。
一丝星光正在远处狡黔地笑着。有一艘飞船正从附近掠过,飞得如此小心翼翼。此后一切静得怕人。
我让一个要好的同事帮我埋了阿羽。为什么我不自己动手?我当时是如此害怕死。同事悄悄问我她是什么人。
“一个地球人,上次休假时结识的。”我撒谎说。
“按照规定,地球人不应葬在星际,也不允许修造纪念性墓碑。”
“所以要请你帮忙了。墓可以造小一点。这女孩,她直到死都想当太空人,也够可怜的。”
同事去了又回。他告诉我,阿羽葬在鲸鱼座β附近,并且他自作主张镌上了她的宇航员身份。
“太感谢了。这下她可以安心睡去了。”
“幸亏她不是真正的太空人,否则,大概是为你修墓了。”很久我都不敢到那片星区去,更谈不上拜揭阿羽的坟茔。后来年岁渐长,自以为参透了机缘,才想到去看望死去多年的女朋友。我的飞船降落在同事所说的星上,逡巡半日后,心不安得紧。我待了一阵,重跳上飞船,奔回地球。随后我拉上那位同事一齐来到鲸鱼座β。
“你不是说,就在这里么?”
“是呀,一起还有许多墓呢!”
“你看!”
这是一个完全荒芜的星球,没有一丝人工的遗迹。阿羽的墓,连同其他人的墓,都毫无踪迹。
“奇怪,”同事说。“肯定是在这里。”
“我相信你。我们都搞了几十年墓葬了,这事蹊跷。”
黑洞洞的宇宙却从背景上凸现出来,星星神气活现地不避我们的眼光,眨巴眨巴地挑逗。我和同事突然忘了脚下的星球,对那星空出起神来。
“那才是一座真正的大墓呢!”我指指点点说,全身寒意遍起,双腿也成了立正姿势。
我那时就想到我在第三处可能待不长了。
第三处的解散事先毫无一点迹象,就像它的出现一样神秘。在它消失之前宇宙中发生了多起奇异事件。大片大片的墓群凭空隐遁了,仿佛蒸发在时空中,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真相一直被掩饰着,不让世人知晓,但营墓者却惶惶不可终日。那些材料不是几十亿年也不变其形的么?仍然有一部分墓遗下,它们主要分布在太阳系或靠近太阳系的星区。这些地方,人的气息最为浓郁。第三处后来又在远离人类文化中心的地方修了一些墓,然而它们也都很快失踪了,不留任何痕迹。星球拒绝了它们,还是接收了它们呢?
似乎是偶然间触动了某个敏感部位,宇宙醒了。偏激的人甚至认为它本来就是醒着的,只不过早先没有插手。
那些时候我仍周期性地发病,神志不清中往往见到阿羽。
“我害了你,”我喃喃道。
她沉默。
“早知道我们跟它这么合不来,就不去犯忌了。”
她仍沉默。
“这原来是真的。”
她沉默再三,转身离去。
这时我便感到有个强烈的暗示,修一座新墓的暗示。
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情形。天鹅座α星是一个遥远的世界,比那些神秘消失的墓群所在的星球还要遥远。我是有意为之。我筑了一座格调迥异的墓,可以说很恶心,看不出任何伟大意义。在第三处你要是修这样一座墓,无疑是对死者的亵渎。我觉得我已知道了宇宙的那个意思。这个好心的老宇宙,它其实要让我们跟他妥帖地走在一起、睡在一块,天真的人自卑的人哪里肯相信!
这我懂得。但我的矛盾在于我虽然反叛了传统,但归根结底却仍选择了墓葬。我还有一点点虚荣心在作怪。
写到这里我就觉得再往下写没什么意思了。
我要做的便是静静地躺着,让无边的黑暗来收留我,去和阿羽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