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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梅郭羽(内地实体版)
第六章 救难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四月,春意浓如酒。
一阵低沉、伤感、满蕴沧桑的歌声悠悠厚厚地漂浮在江流上。这歌声发自一艘缓缓地逆流而上的大客船。
春天,正是出门的季节,那艘大客船是从岳阳经洞庭湖驶往湖南重镇辰州的。船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旅客,他们各自操各自的生计,各自有各自的心事,从不同的地方而来,又往不同的地方而去,但却暂时有着同舟之缘。那在左舷甲板上伫立良久的是一位相貌清瘦、神情忧郁的蓝袍书生,看上去,他已不太年轻,一双含愁带恨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对岸山上深红欲燃的江花。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着宋代大词人欧阳修的一阕《浪淘沙》。
受义父卓正明指点离开岳阳往湘西寻父的张寻也是这条客船上的旅人。他恰好站在那蓝袍书生的左边,这沧桑沉郁的歌声听在耳里,击在心头,一时间不禁心潮起伏,慨叹暗萌。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张寻在心中默默地把那阕《浪淘沙》的下片念了几遍,细细咀嚼,不由地悲从中来。他回忆起童年时候也曾随塾师习过欧词。但那时年少无知,浑沌一片,对词意只是囫囵吞枣,根本不解其中真意。而今远离故土已两载有余,茕茕孑立,书剑飘零,未知夙愿何时偿,壮志如何酬?深夜梦回,每每有茫然孤苦之感。所以此时听到那蓝袍书生的歌声,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高堂双亲,想起了不知流落在何方的童年挚友石娃娃和红颜知己秦小丛,想起了九寨沟石塔下慈爱坦荡、高风亮节的师父庄守严,当然也更想起了师父临终郑重托付给自己的真怜小妹。也许此时她正倚门翘首,盼望着她的张寻哥哥回去陪她找大熊猫玩吧?!
张寻并不曾清楚地意识到此时的他已不是两年前初次出道、离家寻父的他了。以前的十八年,尤其是十岁以后的八年,他始终是在两种情感的滋养下生活的—— 一边读着子曰诗云,饱享着养父养母的宠爱与希翼,一边读着生身母亲宓窅娘留下的日记和生身父亲张卓然留下的拳谱和衣衫。母亲的片言只语加上一个足不出户的少年人丰富而活跃的想象力,江湖上盛称“梅花大侠”和“张季布”的生父张卓然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渐渐清晰高大起来,仿佛是漫漫的岁月刻刀一点点用力刻成的一尊可以顶礼膜拜的神像。这尊神像渐渐挤走了纱帽玉带、读书做官的孔氏像图,成为少年张寻在枯燥乏味的私塾生活中唯一发光发热、引得他血脉贲张、遐想联翩的精神恩物。似乎就是从那个因贪玩贪吃而被迫躲进养父母的大床之下的那一刻起,张寻混沌的生命便不再混沌,长大寻父则成了他唯一的人生理想、希望和信仰。多年以来他就是苦苦地固守着这一意识深处发光的生命信念,一天天地从少不更事的小孩童变成了长身玉立的弱冠青年。十八岁生日之后,他便再也顾不得慈爱的养父母的挽留与担忧,毅然将父母亲的日记和衣物打进行囊,踏上了寻父的旅途。从朝歌巧遇秦小丛到岳阳辞别义父卓正明,两年间不仅屡有奇遇,而且也数历生死之劫,如今又要前往湘西寻找苗蛮杀手田三怒,追问父亲张卓然的下落——张寻一想到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可以见到朝思暮想这么多年的生身父亲了,顿时胸间一胀,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而心头被那蓝袍书生凄凉忧伤的歌声所激起的几许缠绵悱恻、儿女情长也一下了消隐了大半,眼前浮现出来的竟是那杀人如麻的恶人田三怒凶狠的模样以及自己挺剑将其制服、逼问父亲下落,得偿夙愿的痛快场面了。甚至,他还想到了找到父亲之后,是应该先去九寨沟的树正寨陪伴真怜,履行对庄守严师父诺许下的誓言呢,还是该先去寻找石娃娃和秦小丛,和他们一起勤练武艺,将来像父亲一样仗剑行侠江湖呢?另外,远在曲阜的养父养母也应该回去看看了……
不知不觉中,暮色悄悄地降临了。客船此时已驶进了沅水下游的第一个大码头——常德。船上的水手则急急忙忙地抛下铁锚,降下桅帆,拍拍腰间装银子的褡裢,三五成群地上岸而去。有些老练的旅客自然明白在这常德城中的某处青楼或某条小巷子的尽头,必定有着水手们要寻找的人或是正等待着水手们的人。这接下去长长的一个夜晚,也必定叫水手们饱享了某些个大臀肥身的妇人那热忱而切实的好处。
那些并不在常德下船的旅客们则大都不愿干巴巴地在船上整过一宿,不一会儿也便呼朋引伴地往岸上灯火稠密处闲闲逛去。
张寻随着人流走在常德最繁华热闹的景福大街上,大街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已燃起了明亮的汽灯,各式小吃摊排成了一字长蛇阵,摊主们正忙着招呼食客,嘴里还没忘了大声地吆喝。看是那一块块新出炉的烧饼和一碗碗的红白相间、油汪汪的凉粉果子,张寻猛地感到自己已经饥饿难耐了。他想,就在这里填饱肚子再回船吧,也许当年父亲路过此地,也曾在这无名的小食摊上喝过凉粉,嚼过烧饼呢!——很久以来,张寻一想到父亲,心中便倍觉温暖,全身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四肢八脉,于是,他自自然然地随意拣了一个小铺子坐下来,要在这常德街头恣意体验一下当年父亲张卓然途径此地的心情。
“老板,来四个新出炉的烧饼,一海碗牛肉汤再加两碗凉粉,凉粉要红重!”
“红重”就是要多放辣椒的意思,本来张寻自小生长在曲阜,于饮食方面一向是尊奉至圣先师孔子那著名的八字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孔氏三立客栈家*常菜虽远远及不上“孔府菜”的高贵、雍容、富丽堂皇,时刻要求色、香、形、味、声、器佳俱雅,但像“鸾凤同巢”、“雪里藏珠”、“祯祥肘子”、“诗礼银杏”、“七孔灵台”和“八仙过海叠罗汉”等好听、好看又好吃的菜肴还是常常上一桌的。每逢养父、养母的生日或是已辞世的祖父、祖母和历代祖先的冥寿之日,家里也总要摆上一桌“寿席”,好好祝贺一番,而寿席上总也少不了“一品寿桃”、“带笏上朝”这两道甜品和在“攒丝菊瓣绿玉盘”中堆得高高的“寿字木樨糕”。据说,这“寿字木樨糕”和山东特产的大烧饼——耿饼,是当世的衍圣公夫人陶氏从做姑娘起就极为喜爱的小零嘴,还曾经带到京城,进贡给在万寿宫中消闲纳福的老太后呢。
在曲阜家中过惯了这般不忧衣食的小康生活,踏上寻父路途之后,张寻确实在口腹之欲上颇受了些磨折。不必说有时错过了宿头要饿一顿、饱一顿的,单只是各地饭菜五花八门的口味便已够他喝一壶的了,比如他刚刚到四川时便被“川菜”的“辣”狠狠地整了一下。不过,他的寻父的志愿是那样的坚定,所以才忍受了人在旅途那风餐露宿、食不甘味的苦楚,一日一日地坚持下来。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只熟悉“鲁菜”的孔继儒了,而是精细也罢、粗砺也罢,尝遍了江湖滋味的“张寻”了。特别是最近两年长期在藏龙山和岳阳居住,对于川湘一带菜肴的“辣”他不仅已经早已习惯,甚至还喜欢上了这种富于刺激性、进攻性的味道。在心里,他甚至暗暗地觉得父亲一定是个嗜辣的人,因为假如偏爱吃甜尝酸而惧辣惧苦,那怎么算得上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呢?!
张寻大口大口地就着牛肉汤啃完了烧饼,又三下五除二地扫荡了两大碗淋了整整四勺红彤彤的辣油的凉粉,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付了帐,用衣袖一抹脸上额上的汗珠,便施施然往客船停泊的沅江之畔踱去。突然,一个极为不祥的念头倏地闪过脑际,张寻下意识地赶紧从背上解下片刻未曾离身的包袱,借着月光翻拣里面的东西:
替换的衣服都在!
临行时义父卓正明和义母谢瑛所赠的盘缠银子分文不少。
石娃娃赠的宝石也粒粒都在原处。
可是,最重要的东西:“虎王剑”却不翼而飞了。
霎时间,张寻全身的微汗都已收尽,又激泠泠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伴随着惊惶、焦躁和手足无措,周身复又汗透重衣。
“虎王剑”是剑中之神,是克敌制胜的武器,也是朝夕相伴的知友,离开七星派总舵前夕,义母谢瑛还特意为“虎王剑”缝了一个软绸剑套,套在剑鞘之外,以使剑气不致太过泄漏,引起小毛贼的注意。义父卓正明也叮嘱他为防万一,“虎王剑”还是不要挂在腰间,以收回放在包袱里为妥。却不料,出洞庭湖不久,便在常德失落了“虎王剑”。一时间,张寻的眼前晃动着卓正明、谢瑛、松泉老人和甘吉六、仇青萍等人的面影清晰地定格在脑海之中。
张寻想不起来是在船上丢了剑还是刚才吃饭时丢的剑,一时不知是该往哪个方向寻找,只好呆呆地怔立当地。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徐来,将这个美好的春夜变成他记忆中的一幕。
“喂,这位公子,你呆呆地站在这儿干什么呀?”
蓦地,一个响雷般的声音在脑后炸响,把张寻震得即刻回过头去,他看到一张铁须虬结、虎目蚕眉、不怒自威的四方脸,原来是一个年约半百的大汉站在他的身后。
“你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呀?”那大汉又问。
“是的,在下失落了一件要紧的东西。”
“什么要紧的东西?”
“是一柄宝剑。”
“一柄什么样的宝剑?”
“它柔可绕指又削铁如泥,硬木剑鞘外又套着一具软绸剑套。”
“哦,那就是了。来,年轻人,看看是不是这柄剑?”随着话音,虬髯大汉朝张寻递过来一样细细长长的东西,张寻急忙双手接过,定睛一看,这不正是自己那柄干系重大的“虎王剑”吗?一时间不由地惊喜万分,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公子,你这柄宝剑虽然重重包裹,想要遮人耳目,可也只能骗些毛贼而已。其实真正懂宝剑的人又怎会看不出来你包袱中的秘密?刚巧,我在景福大街东头的信义巷里碰上了满振先那小子,他是近来在永顺拉起了‘不二门’的满涩谷的远房侄子,跟武当七剑中的慧风道长学过剑道,最是喜爱各式宝剑,也颇识得宝剑。但可惜的是为人却像他那个狗屎叔父一样刁钻狠毒,无恶不作,也不知从哪儿学来了一手偷鸡摸狗的本领,还自称‘妙手空空’满二爷,近年来偷了不少的钱财宝剑,所以出手将他制住,令他交出赃物又逼他带我来找寻失主。这下物归原主。我就放心了。只愿公子今后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小心奸贼歹徒暗算。另外,以我愚见,此宝剑既是公子自己的,也就不必遮遮掩掩的,自找不痛快。爽性将它挂在腰间,要是有人敢打它的注意,就拔剑相斗,争个高低,这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嘛!”
张寻听了这番话,心中颇为感动,心想义父义母虽再三叮嘱要小心谨慎,但躲躲闪闪又岂是大丈夫所为,于是胸中豪气陡生,对虬髯大汉颇为感佩。那汉子见张寻沉吟不语,忙又补上一句:“我说话不知进退,还望公子莫怪。”
张寻听了,急忙解释道:“恩公金玉良言,在下感激不尽,多谢,多谢!”
“那好,我与公子就此道别。”
“恩公,请告知尊姓大名,日后也可相报还剑之情。”
“公子怎么说出酸溜溜的秀才话了。你我都是江湖中人,萍水相逢,有缘相聚便已足够,何必再订日后之约。倘若还有缘份,自会有再见之期。我还要带满振先这小子去永顺见他的狗屎叔叔满涩谷,告辞了。”说着,那虬髯大汉一把拎起地上显是被点了穴道的满振先,大步流星地往西北方向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这一晚,张寻手捧失而复得的“虎王剑”,久久未能成眠。
风和日丽,天气晴好,大客船虽是逆水而行,但帆桅高耸,水手卖力,速度却自不慢。这日黄昏,它停靠在桃源码头。
桃源本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县城,但自从东晋时大名士、大才子陶渊明一篇《桃花源记》写成,天下传抄,脍炙人口,顿时桃源成了普天下人向往的纯洁圣地,是躲避攘攘红尘、俗世冗烦的逋逃薮。张寻自幼熟读《靖节先生传》,对桃源风情自是向往得紧。船一靠岸,他便一个箭步踏上陆地,趁着天未黑透,按船上水手指点的方向去探访心仪已久的“桃源山”。
桃源山位于桃源县城的西南,距城约三十里,而沅江码头却在县城的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