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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江湖 (2)-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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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寻话还没说完,柳墨林便惨然一笑,说道:“张公子,你于奴家有救命之恩,大恩大德奴家此生尚不知何以为报,又岂敢受公子‘抱歉’二字!”
  张寻见她神情惨凄,忙又道:“柳姑娘说哪里话来,在下说话鲁莽,该道歉的。不过,姑娘的伤差不多好了,辰州毕竟是舒尔田的老巢,姑娘不宜久留。我们也该合计合计,想个办法才是。”
  柳墨林闻言,缓缓点头,道:“奴家生来薄命,自幼丧母,如今又亲眼目睹老父亲血染黄沙,一家人被千里流放所杀。谁知,只因奴家不肯将父亲留下的‘悟园’山子图交给舒尔田那老贼,而害得全家人抛尸荒野。我表兄表嫂和奶妈奶公们都走了,独独留下我一个人,我还不如相从他们于泉下呢。“说着,柳墨林又泫然欲涕,一张清丽脱俗的瓜子脸凄凄惨惨戚戚,说不出的惹人爱怜,那沙老神医虽说年高识广,但也不禁伸出手来为她轻轻擦拭泪痕。
  这时张寻听柳墨林提到一张图,便想起那姓苟的参军曾言舒尔田想要从柳墨林处得到一张“要紧的图”,自己还曾疑是去宝石谷的地图,便问道:“柳姑娘,你刚才说是一张什么图啊?”
  “噢,是一张山子图,是我父亲留下的园林山子图,叫做‘悟园图’”,柳墨林一边答一边从桌上取过纸笔,信手在纸上勾画起来,不一会儿,一张园林草图画成了,但是图上假山池塘,亭台楼阁,花花草草,无不恰到其妙,相辅相成,确实清雅不凡。
  “这就是‘悟园图’?”张寻虽然知道那张“要紧的图”不是去宝石谷的地图,心里隐隐有些失望,但仍好奇地指着柳墨林画成的图这样问道。
  “不,这只是草图,我父亲画的可比这精妙多了,可恨舒尔田那老贼苦苦相逼,要我父亲交出悟园图供他造园之用。我父亲不肯,他就诬陷我父亲偷盗皇宫太湖石石至宝‘绉云峰’,问了斩刑。”柳墨林说到这儿,又忍不住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又道:“好在我在父亲临终前已将‘悟园图’烧毁,他要我牢记在心里。所以那伙黑衣人在我们刚刚进入湖南省界时找我逼问搜查,任他们怎么厉害,也找不到‘悟园图’,我们柳家就是死绝了,舒老贼也甭想得到‘悟园图’!”
  “噢,原来你们两家是为了一张园林图结了仇。”沙老神医恍然大悟,但随即又不解地问:“可是,柳小姐,为什么舒尔田在湘西做官,却到浙北找令尊大人的麻烦呢?”
  “是啊,这是为什么?”这个问题张寻也想不通,于是也便追问了一声。
  “唉,说来话长。”柳墨林长叹一声,陷入了回忆之中。
  “说起来,舒尔田和我家还有同乡之谊。因为我家在南浔,舒老贼是南通人。两个地方只隔着一个太湖。
  算起来,柳、舒两家在太湖一带也是有威望的人家,我父亲柳帘清是苏州最有名的园林名家,人称‘山子柳’,是黄其岳老先生的入室弟子。熟读黄老先生的《名园谱》,又随黄老先生帮许多退居林下的士绅设计私家园林,胸中颇有丘壑。他笔下能通神,画出来的山子图脱尽窠臼,别具一格。黄老先生去世后,我父亲还根据自己的经验和记忆,将老先生的造园诀窍归纳为八个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所以很快就名声喧腾于众人之口,江南的富商巨贾,名公大宦,都爱请父亲画图造园。
  “再说那个舒尔田,他本是甪直的一个喜欢附庸风雅的秀才,几次应试都没中举。后来他的一个远房堂妹被选入宫做了娘娘,他就成了国舅爷。凭着花拳绣腿,便平步青云,几年工夫便做到了正三品的湘西镇守使。
  “舒尔田人虽不在甪直,但他却纵容在家乡的子侄亲戚横行乡里,鱼肉乡民,霸人田地,淫人妻女,无恶不作,还把魔爪伸向邻近的州县。去年年初,舒老贼回家省亲,亲自到南浔我家中拜访我父亲,拿来金银珠宝要我父亲替他设计一座比得上苏州‘网师园’和‘留园’的山子图,供他以后告老还乡之用。”
  “那你父亲没答应他,是吧?”张寻插嘴问道。
  “当然了,”柳墨林回答道。“我父亲虽然以前从没见过舒尔田,但对他的为人早就有所耳闻,所以一口回绝了他。谁知这恶贼一直怀恨在心,趁今年夏天皇城内失窃极品太湖石‘绉云峰’一案,罗织罪名,无中生有,上本诬告我父亲盗窃皇家至宝,为自己营造‘悟园’之用。”
  “一块石头,怎么会是皇家的宝贝?”张寻很奇怪地问。
  “那‘绉云峰’漏、透、绉、瘦,四美具备,是极品的太湖石,确是无价的宝贝。我父亲虽然懂得它的好处,可怎么会去偷盗呢?可怜他伸冤无门,被判秋后问斩……”,柳墨林说到这儿,一头扑到沙老神医怀中,无声地哽咽。张寻见她双肩不停地抽搐,知道她心中悲愤难抑,霎时怒火高涨,一按腰间虎王剑的剑柄,低声吼道:
  “舒尔田,恶贼!今天你的死期到了!我要用你的首级祭奠柳老先生一家的冤魂!”
  深夜,湘西镇守使府内静悄悄、阴森森的,突然,白墙上黑影一闪,两个巡夜的卫兵就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那黑影遂飞快地向后堂正屋摸去。
  这个身手不凡的黑影自然便是欲代柳墨林报杀父毁家之深仇的张寻。他施展轻功,很快便掠到了舒尔田卧室的南窗之下,左右仔细一瞧,发现与白天打听来的舒尔田卧室周围的地形毫无二数,便重重地点了下头,拔剑在手,准备一跃而入,结果恶贯满盈的舒尔田的狗命。可是,这一瞬间屋内突然传来说话声。
  “好三郎,舒尔田那老不死的今日突然奉旨秘密公干去了,去哪儿连我都不告诉。不过不管他,他去了,正好让你和我好好快活快活呢!”这是一个甜腻腻的女声。
  “啊哈哈,好亲妹子,快让我再亲你一口!这几个月可把我给想苦啦!”这是一个浮浪至极的油头光棍的的声音。
  张寻在窗外听得不由地一阵反胃,同时又想到若赶快追赶,或许还能追上舒尔田,但看来连舒家的人都不知道他奉旨去了哪里,即使出城追赶,自己一不知道其去向,而不认识其长相,只怕也是徒劳。于是张寻只好在心中恨恨地骂了句:“舒老贼,你的狗头就暂时借给你几天。总有一天要找你算帐!”然后摇了摇头,转身由原路返回。
  就在张寻又一次飞身经过高墙的时候,他恰好听到一阵清悠悠的击梆声。“橐、橐、橐、橐”,原来已经是四更了。他不由地身形稍稍犹豫了一下,眼角余光扫处,已然瞥见那打更人是沿着舒府的内墙由远而近向他所在的方向走来,身形俏拔,步法轻盈,在斜斜的月光映照下,倒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不过,当张寻双脚一落地,他便飞身往沙氏诊所掠去,将适才看到的那个奇怪的打更人完全忘在了脑后。
  第二天清晨,当张寻保护着柳墨林踏上千里投亲的路途时,他蓦地发现春色已然瘦削下来,那驿道边浓艳似锦的碧桃花纷纷坠落,远远望去似铺红洒粉,好一派凄凉的美丽,倒是那柳枝儿绿得浓密,虽已无初春时鹅黄淡绿时的清新宜人,但却暗示给人们那夏日的匝地浓荫,令人爽心。大道上有些性急的姑娘、小伙子已然换上了轻薄鲜丽的夏装,也有些人赶路赶得周身沁汗,也把外衣脱下来搭在臂弯上,脸上挂着一副兴奋中糅杂着懒散的神情。不过,张寻带着柳墨林缓缓而行。因为虽然以张寻的脚程可如飞而去,但他怕柳墨林身体纤弱。又新遭大丧,重伤初愈,故而替她雇了马车。自己则骑马在她车厢旁控辔相陪。这样既可以让柳墨林藏身车厢之中遮人耳目,又免她鞍马劳顿,体力不支。
  张寻一边走,一边尽量找些话来说,以分散柳墨林的注意力。消解她胸中的积郁。因为他们一大早先去城外黑松林辞别了柳墨林家人的坟墓,然后才踏上归程的,上车后,柳墨林虽然不哭,但却一直沉默着。
  “柳姑娘,照这样走法,大概一个半月后我们就可以到达令姑母大人的府上了。”
  “是啊,我现在真想马上就见到姑母她老人家呢!”柳墨林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开了腔。
  “那么,柳姑娘,昨晚你讲令姑母是你唯一的亲人了。可是,请恕在下直言,柳姑娘现在是潜逃钦犯身份,假如令姑母府上不方便收留你,又该如何是好?张寻因为柳墨林听说一时杀不了舒尔田,便坚持再也不在辰州呆下去,所以匆忙决定送她投亲,但并不清楚柳墨林的那家亲戚究竟是户什么样的人家,他确实有些担心柳墨林不受人家欢迎。
  “噢,那是绝对不会的,“柳墨林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杭州刘庄许氏姑母虽说与我父亲不是亲兄妹,但从小是邻居,互帮互助,比亲兄妹还亲,我出生的时候,娘亲得了产褥热去世了,我的身子也很弱,还没满月就得了抽风的毛病,家里虽然有奶妈、仆妇,但终归不是我的亲娘,父亲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多亏了许氏姑母,她见请来的名医们都不敢开方了,就用一个偏方,就是拿大青叶、惺惺草和白毛夏枯草三种草药合煎,让我服下,竟奇迹般治好了我的病。”
  “噢,那太好了!”张寻虽然明知柳墨林当时不曾夭折,但听到这儿还是松了一口气。他没有想到身边这位清秀雅致的少女竟然也和他一样,从小就失去了亲生母亲,一瞬间,他感觉两人之间更多了一份亲近。
  “从此,姑母就像我的亲娘一样地照料我,衣、食、住、行,没一样她不想到的。她还跟我父亲学造园,说要帮我父亲写一本比黄其岳老先生的《名园谱》还好的造园专著。”柳墨林的眼睛凝视着远方,语气满含着感情,似乎姑母就在眼前似的。
  “可是,在我八岁那年,姑母被她的父母逼着出嫁了。她的父母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准她学习造园的技艺,也不准她再来照顾我和我父亲。”
  “那你姑母一定是嫁到了杭州?“张寻问道。
  “是的,可惜。姑母嫁到杭州刘家是做偏房的。虽然刘家是大户人家,但姑母被婆婆和姑父的大妻管束欺压着,日子过得很不好,有一次,姑母给我做了几套衣服,托人带到南浔,给我做十岁生日的礼物,这事被她婆婆和大妻知道了,竟然挨了一顿严厉的训斥,从此不许她再回娘家,我父亲送给她的造园书也都给一把火烧了。
  “后来,因为我姑母久不生育,就愈发地被她婆婆、丈夫和丈夫的大妻看轻,姑母一下狠心,发愿带发修行。直到一年前,她丈夫、婆婆和丈夫的大妻相继病死,姑母才喘了口气,真正做了刘家的主人,她按照自己的愿,建造了一座树林,叫‘可园’。‘可园’很快就以精巧典雅又不失野趣而享盛名。不过杭州人习惯上都把‘可园’叫做‘刘庄’。
  “如今,我已然一身,天涯茫茫,除了到黔北梵净山去流放,能投奔的也只有姑母她老人家了。父亲的‘悟园图’也正应该重新画出来送给姑母看,姑母最喜欢父亲画的山子园了。”
  “是啊,柳姑娘,只要到了杭州,你们姑侄重逢,就能好好地过日子了。”张寻又安慰柳墨林道。谁知那柳墨林听了仿佛触动了她的伤心处似的,凄然一笑,道:“是啊,我们姑侄俩都是苦命人,正该在一起相依为命。”
  张寻见柳墨林神色凄然,再的她创痛巨大,劝也无益,不如不劝,于是他不再说话,耳畔却又仿佛响起了沙老神医亲切而有坚定的声音:“张公子,就此别过,世路茫茫,还望善自珍重。柳小姐身负血海深仇,此地不宜久留,张公子能效法古人,千里送归,老身不胜敬佩!但愿二位此行一路顺风,日后若能得遂夙愿,有再聚之期,老身与二位再整杯盘,把臂细叙契阔。若无缘再见,那又何妨相忘江湖!”
  “何妨相忘江湖,相忘于江湖?”张寻心中反复默念着几个字,心中明白自己虽只与沙老太太相聚了短短的数日,但这个饱经沧桑、阅尽人世的老人对自己的影响却不小。从她身上,张寻悟到了人世间有一种朋友是不必了解其身世来历也不必长相厮守就可以性命相托的,聚首时肝胆相照,分开后也不必时时念及,重逢时也自然不会减了当初的那份情谊。而这份洒脱,这份爽朗,都是张寻无论在曲阜还是在九寨沟或岳阳君山不曾领略过的,更不曾向往过的。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张寻不仅把护送柳墨林千里投亲看做自己作为侠义道人理所应当的举动,同时也把它看作自己寻父途中必经的一个驿站,因为人生的起点站和终点站之间不可能是一条直线,它只能是也应该是一条曲线。自己在赴杭州的途中或许会在不经意间获得了父亲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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