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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伐柯点点头,继续说道:“畏鲸老弟在信中说到:预感近日京都将有大事发生。姜沣哥哥与我、诘忍大师深谈过,都认为畏鲸老弟向来感觉最准,他预感的事情十有八九是会发生的。就在五天前,京都中开始发生耸人听闻的怪事!!”
“五天前?”苏度情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道:“五天前我还在京都呢,发生了大事情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
方伐柯点点头,道:“不错,那许多无头无脑、血腥离奇的怪事发生在天子脚下,传扬开来,必定闹得沸沸扬扬,引起大乱,所以上面就压下来了。以‘子不语怪力乱神’为由,命令民间不得传扬。姑娘深居简出,从不跟陌生人交谈,姜沣哥哥更不会跟你讲那许多残酷怪事,姑娘自然不知了。”
苏度情一声情急,也顾不得礼仪了,冲口说道:“究竟都发生什么事情了?!先生快说呀!!”
方伐柯看了一眼诘忍和尚,后者点点头,方伐柯终于开始讲述近日京都中所发生的离奇怪事了。
怪事开始于五日前的一个清晨。
那天京都大雪初止,天刚蒙蒙亮,一个卖老豆腐的山东老汉早早地起了床,收拾家伙什儿,挑了担子出门。担子前头挑子里是个大木篮子,里面放了几个瓷罐,有烹着花椒油的酱油,有和好了的芝麻酱、卤虾油、韭菜花、鲜韭菜末、辣椒糊,还有正宗的山东贴饼子、清油大饼。后挑子上放有炉火,坐了口大沙锅,里面热了老豆腐。
山东老汉小心翼翼地挑了担子,走在大街上。此时冰雪初融,天寒路滑,街上寂无人声。晨曦中,远处古老的城墙威严耸立,天空偶然飞过一只寒鸦,“嘎嘎”怪叫着飞远了。偌大的京都仿佛成了一座阴森森的死城。但见北风卷了积雪,撩到半空中,再纷纷扬扬地飘洒,仿佛又在下雪。在每一个拐角处,深巷黑洞洞的,仿佛一只幽幽的独眼,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月亮还没落,挂在半天上,发出惨白的光芒,洒在荒芜的街巷中,分不清哪里是积雪,哪里是月光。黑漆漆的大院高墙,无形中隔离了惨白与暗黑、幽冥与光亮、噩夜和黎明。突然,远处响起一阵野狗争食的狂吠,凄厉又缥缈,好像地狱中的鬼哭,惊得山东老汉不禁毛骨悚然,老羊皮袄里面湿漉漉的,却是出了一身冷汗。
据说每天清晨,阳气衰竭,阴气旺盛,正是孤魂野鬼离开地下,出来择人而噬的时候。想到自己身边,也许有无数幽魂悄无声息地飘行而过时,山东老汉便觉得头皮发麻。
一阵心慌,脚下一滑,只听“扑通……叮咣……哗啦啦”一阵大响,锅碗瓢盆大饼老豆腐,连同他自己,全都摔在雪地上了。巨响声随着风散开,片刻间,就被长街深巷的无边死寂吞没了,如同北风一丝无力的呻吟。
见鬼!!老汉赶紧爬起身,浑身生疼,骨节都似被这一摔摔得散了。他顾不得身上疼痛,手忙脚乱地检查自己的损失。
却见陶盆、汤匙、沙锅、瓷罐都摔得片片粉碎,炉子滚出老远,红炭在积雪上燃烧着,老豆腐撒了一地,初时还热腾腾地冒白气,片刻就冻结了。
老汉只觉得心都凉了,欲哭却无泪水,身上硬梆梆的,仿佛一瞬间便麻木了。火红的木炭被雪浸湿了,转眼即成余烬,就像他的心一样,冷透了。全家人一天的希望,就这样化为泡影。他的老母亲、他的多病的妻子,他的五个孩子,这一天全都要挨饿了。
昏睡中的京都此刻正在酝酿爆炸似的黎明。那时候,巨大的城市机器将照常运转,繁华依旧绽放,官吏徇例上朝,诗歌照样流通……但是他知道,今天,他们全家人,都要挨饿了。
忽然,他觉得眼角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倏然晃过,就像一只鬼祟的蝙蝠。他也没在意,蹲在雪地上,捧着脑袋,沉浸于麻木的悲凉中。
猛地!黑影又飕的一下闪过,他不禁抬起头,茫然看去,却什么也没有,那黑影好像只是一个幻觉。
他又茫然地看向地下,就在这时!黑影倏然而至,速度极快,甚至可想像出摩擦空气形成的强烈的火星儿,仿佛一道锐利的刀锋,刺伤了他的眼睑。老汉只觉得眼中白亮亮的一片反光,身上某处忽然一阵刺痛……之后,感觉就消失了。
黑暗笼罩了一切……
人们在一处废园墙外,发现了山东老汉,他已经成了一具骷髅般的干尸,脸上兀自带有一丝诡异的微笑。
仵作检视尸体,却没在身上发现伤口,究竟他怎么变成了干尸?负责的捕快一点也摸不清头脑,成了一个奇诡的悬谜。
当然,事情还远未结束。转天早上,有人在城南一条深巷中,又发现了一具干尸,这回死的却是一名更夫。捕快刚刚赶到,就又有人报说城东、城西发现干尸!
捕快们心知出了大案,不敢擅断,赶紧奏报京都府尹。府尹大人当时正在城南自己一处公馆内,跟第十五房小妾行那敦伦大礼,闻听急报,心下大惊,连裤子都没穿好,就冲了出来,起轿直奔现场。就在这当口上,宽儿井、市北街、孙寡妇牌坊、前庭楼子、镇东将军府……相继传来急报,都说发现了干尸!
府尹大人心里明白,这一回可是非同小可,在这天子脚下,他的地面儿上,竟然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怪事,他身上的蟒袍玉带,袍带里面的皮肉骨头,骨头上面顶着的八斤七两的脑袋,恐怕都有些不保险了。一时间冷汗涔涔而下,手足无措,呆立当堂。如此大事,他怎敢独断?当即备轿入宫面圣。皇帝听了自然大惊,这还了得!太平盛世,明君当政,竟然发生这等异事!当下不由分说,命令府尹三日之内破案。府尹大人心中那个叫苦连天啊!事情漫无头绪,如同一团乱麻,根本无下手的地方。如何破案?如何领旨?
回到了府第,府尹大人前思后想,始终没有良方善策以应对,没奈何,想想菜市的鬼头大刀下,脑袋和身子“喀嚓”一声就要分家,索性一根绳子悬了房梁,自己赐了自己一个全尸。
府尹虽死,不代表事情就此结束。第三天早上,又发现了数具干尸。天子震惊!民间谣传纷纷,人心浮动,一种神秘的、恐怖的肃杀气象笼罩全城,家家闭户,人人自危,京都中暗流涌动,山雨飘摇。
为了稳定人心,皇帝匆忙下旨,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近日谣传京都屡出怪事,经查实,纯属子虚乌有,盖心怀叵测者造谣滋生事端。一众良民,无需惊扰。已传京都护卫提督,取证海捕,缉拿叛逆首恶。但凡良民,须凛尊圣人言,不得附逆传怪力乱神之语,违者以妖言惑众,心怀大逆罪论处。钦此。”一面下了安抚人心的诏书,一面关闭九门,封锁消息,限令京都巡捕快速破案,同时暗暗诏回为官湖北刑狱总司、号称“天下第一刑狱”的邢峻回京办案。
另据传闻,皇庭已急诏赴边疆决战羌人的精锐军队回京护驾,据说都是骁勇善战、以一敌百的虎贲之士。领军的则是京都第一勇士、戍边将军龙子轶。
就在那几日之中,死亡人数已经上升到了一百四十九人。其中,小到摊贩、更夫、仆役、走卒、酒鬼、丫鬟,大到朝官、富商、红妓、巨贾、名绅、仕女、官眷、名流……都化作具具干尸。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子了”。
方伐柯讲述完,站在窗前,似乎觉得有些冷了,掏出羊皮袋子,喝了一大口酒。窗外阳光普洒,气温回暖,那一虎一狐还怡然地躺在庭院中晒太阳,苏度情却觉得浑身发冷。这怪事发生的几日,她都在京都中,竟然从未听人说起,都怪自己从不跟生人说话,致使消息闭塞,耳目不灵。而姜沣定是怕她无端地恐惧担忧,也瞒住了只字不提,自己却擅自出外,以致中了邪魔,酿成灾祸。
她颤声问道:“那……那……姜先生现在……现在……”
一想到姜沣也许片刻间就变成了一具干尸,她禁不住冷汗直冒。
诘忍却缓缓道:“怪事发生到现在,正好是第五天。从昨夜开始,京都又出现了更奇诡的怪事。”
“又出现了?!”苏度情悚然惊恐,问道:“又是干尸么?”
“却也不是干尸。姑娘莫急,容我细说。”诘忍顿了顿,仿佛在出神,半晌说道:“昨日入夜之时,我正在打坐,忽听山上狼嚎之声特异,凄绝欲死,焦虑莫名。又夹杂了无名野兽的嚎叫,纠缠在一起,令人心惊肉跳。只觉得那嚎叫,隐隐有奸诈凶残之意,至邪至恶,不禁心中惊讶。须知‘佗摩山’上的诸多畜生,平日都感召于晨钟暮鼓、诵经佛唱,恶性消磨,夜间少有这等凶恶叫声。我心知有异,正要出外探看,便接到了阿寮的书信,说道姜居士出了事,赶紧赶去京都。”
他顿了顿,接着道:“姜居士所受伤害,乃是中了一种怪蛊。姑娘莫急,莫急。我便要说到了。那种怪蛊,源自闽南广东一带,叫做金蚕蛊。闽南人家素有养蛊的民风,盖信奉养蛊可以保佑家人身体健康、子孙健壮之说。把十二种剧毒毒虫放在缸中角斗,过七七四十九日,再秘密取出放在香炉中,早晚用清茶、馨香供奉,最后仅剩下一只,形态颜色都变了,形状像蚕,皮肤金黄,便是金蚕。毒性极烈,食人五脏,中者几乎无救。”
“姜居士所中的蛊,便是金蚕蛊。不同的是,他中的蛊不是人豢养的,而是野生的,南人也称之为‘冷血金蚕’。盖许多毒虫杂居一处,互相吞噬杂交,才生出这样的异物。此物性喜生活于繁茂大树的树身中,必是姜居士出外寻觅制琴良材时偶遇,不幸中蛊。于此,小僧不禁有一疑问,须知北方天气干燥,绝难滋生如此众多的巨毒虫獬。只有南方湿润潮湿,瘴气丛生的深林幽谷中才能出现。此物性情阴冷凉薄,极难豢养,决不是南人带来北方放生的。究竟这‘冷血金蚕’是如何飞渡千山万水,落户京都左近,实在是一个谜。好生叫人参详不透。”
“‘冷血金蚕’乃是至寒至阴的奇蛊,咬中了姜居士的手指后,便迅速侵入体内。姜居士中蛊后还能骑马,已经实属不易。我用丹药镇住了金蚕,四天内不会发作,但要彻底治愈,却需要一些至刚至阳的药物,方能将金蚕逼出体外。那些药物采集不易,阿寮此去,不知道能不能尽数采来,唉……”说完长叹,表情沉重。
苏度情只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仿佛落到一口无底的深井中,感到深重的黑暗压抑,禁不住浑身哆嗦起来。
方伐柯见诘忍说完,又补充道:“苏姑娘,事情还决非如此简单。姜家哥哥不过是伤于异物吻下的诸多受害者中比较特殊的一例而已。”
“怎么?!”苏度情颤声问道:“还有别人被这金……金蚕咬伤么?!”
“那倒还没发现。”方伐柯答道:“从昨夜开始,京畿左近,忽然闹出猛兽伤人的事件,山上的山猫豹子,老虎豺狼,猛禽毒虫突然在京郊,甚至京都城内出现,已经咬伤咬死了十数人。尽管九门紧闭,关防甚严,还是防不住那诸多恶兽。事情之匪夷所思,实在令人惊骇。这许多野兽,平时居于山上,虽也偶尔伤人,但实属寥寥,为什么会突然之间,恶性大发?我与大和尚详谈了一夜,还是漫无头绪。昨夜山上,我听那些野兽对月嚎叫,其情其境,此时此刻思之还不寒而栗。”
他又喝了一大口酒,苍白的脸上涌起两团酡红,说道:“隐隐中,我觉得此事之诡秘蹊跷,真是……真是……”似乎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的感受,便又灌了一大口酒,住嘴不说了。
诘忍接着道:“动物生于天地之间,自成灵性,其感官之灵敏往往超越了人。就像狗的鼻子,猫的眼睛……而生于山野之中,每日不是捕食便是逃亡,天长日久,又形成了一种预感灾难的特殊能力。譬如每逢地震,家中豢养的猫狗猪鸡等家畜,便会焦虑不堪,或吼叫,或冲撞,或暴躁;京都屡出惨异怪事,风水转向,自生戾气,动物冥冥之中,受戾气感召,引发了体内的恶性,自然便会作恶。”他叹了口气,总结道:“这便是我们俩详谈一夜所得出的观点。”
方伐柯点头道:“正是如此。”
随后,诘忍、方伐柯和苏度情都默然了,谁也不说话,只觉得心中压抑莫名,只想出外,到山林中狂奔乱跑,大声呼喊,方能宣泄。
苏度情的脑海中忽然冒出来元畏鲸说过的话。
“古人说:‘灾祸降,必有妖异出。’异物的出现往往都是大灾难的预兆,那鲸鱼更是异物中的翘楚!是灾难即将到来的标志!”
她闭上眼睛,便觉心中诸般幻象接踵而至,如同破碎的镜子一般,边缘都是闪耀寒光的锋口,凌乱地映照着无数图景,而那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