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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十名兵士在剥那大虎外皮,海东青倨于木架上,双目闪亮,看着过路的二人。
许凌云狡黠笑道:“所以我将亭海生带了出来,黑锅大家一起背不是么?我看陛下高兴得很,只怕不愿意就回去。”
夜渐深,初冬的寒风卷过草原,兵士们点起篝火,开始烤肉,许凌云在火堆旁坐下,唐鸿径前去安排巡逻。
亭海生过来坐着,许凌云拾起脚边酒坛,斟了两碗酒,随口道:“亭大人这几天玩得怎样?”
亭海生尴尬一笑道:“手无缚鸡之力,只得在帐中读书,看许大人批《虞通略》,颇有些感触,旁枝末节,许大人又是从何得知?”
许凌云哂道:“大部分是小时候,扶峰先生讲故事时说的,怕忘了便记上。亭大人,我敬你一碗。”
许凌云与亭海生碰碗喝了,是时明月千里,远处传来金铜胡笳之声,悠悠遍洒天地,时而暗哑,时而铿锵,喧闹的士兵们都停了斗酒,凝神静听。
“是谁在吹奏?”亭海生道。
“唐将军。”许凌云淡淡道:“唐思之父曾驻扎边关近十年,这是匈奴人的曲儿。”
亭海生道:“与我中原音律大相径庭。”
许凌云笑了笑,答道:“此曲吹的是千年前一名中原公主和亲,匈奴王以一对价值连城的玉璧,外加关外四城疆土,欲迎娶公主之事。亭大人乃是林阁老高足,想必也知道的。”
亭海生点头道:“泣血泉联姻,我依稀听过林师提及……”
许凌云:“正是……那位匈奴王入京朝拜时,得见靖云公主之面,是以一见钟情,回塞外后遣使前来联姻,中原皇帝允了,公主却不允,奈何天子发话,不得不嫁。”
亭海生出神道:“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事无可奈何。”
许凌云唏嘘道:“谁不是呢。”
“头儿。”一名鹰队侍卫忽道:“后来呢?”
亭海生接过话:“后来,靖云公主远嫁,匈奴王克克司亲自前来迎亲,靖云公主下车朝南而跪,哭嫁一天一夜,最后自刎东关前。”
众侍卫不禁动容。
亭海生悠然道:“而后,靖云公主葬身之处涌出一眼泉水,得名‘泣血泉’,而匈奴王克克司愤然毁去那双无暇玉璧,东关是以得名‘玉璧关’……从此两族结下深仇。”
许凌云随口道:“不过是个传说而已。也有人说玉璧关得名是因绝山峭壁千丈,犹如玉璧,毕竟千年前的事,已经谁也说不准了,来,亭大人,喝。”
许凌云与亭海生碰了碗。
亭海生酒量本差,喝下两大碗烈酒后不免酒意上脸。
许凌云吹响鹰哨,侍卫们纷纷出带鹰出营,进行入睡前的最后一轮巡逻,唯剩明月当空,篝火旁许凌云与亭海生坐在一处。
“来,亭大人喝。”许凌云笑着斟酒。
亭海生喝过第三碗酒,许凌云笑道:“书还在亭大人处么?”
亭海生脑中浑浑噩噩,掏出书拍在许凌云身上,许凌云随手收了,亭海生搭着许凌云肩膀,满脸醉意,摇摇晃晃道:“许大人,人生总有些……无可奈何。”
许凌云笑道:“亭大人说笑了,大人身居六部,又是林老门下高徒,还有什么烦心事的?”
亭海生眯起眼,摇了摇头。
许凌云道:“亭大人有心仪的女孩没有?若看上哪家闺秀,也好请陛下指桩婚……”
亭海生摇头苦笑,许凌云又端起酒碗,云淡风轻地与亭海生一碰,亭海生第四碗酒灌下去,已彻底迷糊了。
“不成婚……”亭海生叹道:“她活着,怎就这般苦呢,嫁个不想嫁的,想嫁的又嫁不到……”
许凌云道:“情爱之事,本就难说清,像靖云公主,不也是么。”
亭海生昏昏沉沉道:“自进林师门下,海生便……没有多少旁的念头了。”
许凌云心中一动,终于套出话来了,又道:“亭大人与林姑娘,竟是师兄妹,我可把这事给忘了。”
亭海生一窒,许凌云暗道糟糕,说得太露骨了,本已刻意将林婉的皇后称呼换为姑娘以混淆视听,不料还是太心急,引起亭海生警觉。
孰料亭海生又道:“唉……小师妹。小师妹是个好姑娘。”
许凌云不接话,提着亭海生领子,让他坐直些。
亭海生又道:“成婚也是不得已,你知道么,许大人……别给旁的人……说。”
许凌云在亭海生耳边道:“决不多说,我这人口风紧得很……”
亭海生打了个酒嗝,喃喃道:“她不嫁皇上,就得嫁……呼延氏……比起远嫁塞外,我更宁愿她……留在京师……”
许凌云冷不防听到这话,心里打了个突,呼延氏?那姓氏是东匈奴的一支,本是王族。
“你说……她也要和亲?”许凌云道。
亭海生勉强点头:“林师提的……不过朝中谁也不知道……总比和亲的好……”
亭海生说毕,横着倒了,剩许凌云呆呆坐着出神,本想挖点亭海生的私事,不料竟是挖出这么个惊天大秘密。
朝中谁也不知道?许凌云眯起眼,也就是说,林懿在许多年前就给女儿预计好婚事了?
“许大人!”一名御林军侍卫过来:“陛下传你进帐,等两刻钟了。”
许凌云回过神,忙道:“怎不早说?”
那侍卫道:“陛下问你在做何事,卑职回禀许大人在和亭大人喝酒说话,陛下便吩咐等许大人说完话了,把书带着去伺候。”
许凌云示意明白了,摇摇晃晃起身,灌酒套话这事素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连着四碗灌下去,套出话来了自己却也吃不消。
本意只是借亭海生与林婉的细节扳倒林懿,归权于帝君,不料却还得知林懿与匈奴有牵扯。要说卖国,林懿定是不敢的。
自几百年前起,权臣内通外族的事便时有发生,林懿一来稳固自身地位,二来以外族牵制边陲大将,以免干扰朝堂,倒也无可厚非。
一旦林婉的事发了,大小罪名套在林懿头上,足够打发他回家高老……让李效收回六部监察权是首要之事,有林婉为后,林家应当不至于太落魄。不伤筋动骨,又能将林懿赶出朝堂。
许凌云今夜听亭海生一说,不禁亦生出点感触,倚在一根木桩前抬头看了半会月色,方头重脚轻朝帝帐中去。
李效等了许久,倚在榻上已睡熟了,案前摆着熟肉与一壶酒,两个杯,显是预备下让许凌云进来喝酒聊天。
李效日间奔波一天,疲乏时小寐片刻,竟是不知不觉入梦,此行帝君未带便服出京,替换的两套衣服只有那天溜出来时,许凌云给预备的侍卫袍与北疆参知准备的猎袍各一件。
此刻李效穿着那身涤得发灰的侍卫服,头歪在枕边,左脸上的红痕在油灯光照下犹如一只蝴蝶。
那件侍卫袍,是张慕穿过的。
许凌云看了一会,让李效睡端正,再在旁坐下,怔怔看着李效的睡容发呆。
他趴在案上,侧头注视李效。
一片安静中,李效开了口,竟是在说梦话。
李效:“庆成。”
许凌云:“……”
李庆成呼吸一窒,喃喃道:“慕哥?”
张慕不语,长长叹了口气,仿佛梦见了两百年前的那段往事。
“我……”李效又开口道。
刹那间许凌云分不出是梦抑或是真,他跪到榻边,颤抖着抬指,手指离李效脸上的红痕不及半寸,却终究不敢摸上去。
李效刚毅的唇动了动,许凌云咽了下口水,侧头轻轻吻了上去。
李效的唇滚烫而坚硬,呼吸急促了些,许凌云不禁情动,与他缠绵相吻,一时间吻得彼此气喘。
李效喘息着伸臂,揽住许凌云,睁开眼时定神,动作一僵。
“你做什么!放肆!”李效猛地一巴掌抽开许凌云,抬脚把他踹开,继而是勃然大怒的咆哮。
许凌云刚回过神便被李效一掌抽中侧脸,当胸又挨了一脚朝后摔去,后脑勺撞正案角,当即脑中一声巨响,双眼发黑。
李效愤然揭开毯子吼道:“许凌云!给我滚出去!”
帐外兵士闻得帝君大怒,却不敢入账求情,只得马上去寻唐思。
许凌云空腹饮酒,本就头晕,后脑风府要穴被案角那一撞之下伤了神智,侧倒在地上只不住干呕,犹如当头遭了重锤猛击,呕出一地酒水,挣扎着爬开些许,双眼空洞不住痉挛。
李效却是恼羞成怒,又一脚踹在许凌云腹上,许凌云痛苦地大叫一声,躬起腰,蜷成一团。
李效虽是习武之人,盛怒下依旧留了力度,孰不知许凌云后脑要穴在案上那一撞才是致命的,许凌云连话也说不出,不住抽搐着朝帐外爬,边爬边呕,腹中先前喝下的酒呕了一路。
李效提着许凌云后领要把他揪起来,短短顷刻间帐外竟是一声鹰唳,海东青听见许凌云叫声,猛扑进帐,救主心切下利爪在李效手背上狠狠一抓。
李效手背被抓得出血,当即怒不可遏,海东青本是禽兽,辨不清主次,只以为李效要伤害许凌云,当即疯啄乱抓。
李效痛得大叫,弃了许凌云,怒吼道:“来人!”
李效拔刀,海东青却灵敏躲让,直至李效掀起案几,帐内一声巨响,海东青扑腾翅膀躲让时双翅方被李效抓住,当即悲鸣一声,被倒提翅膀,朝许凌云头上狠狠一掼!
变故突生,所有人乱了方寸,亭海生酒醒了近半,与唐思匆匆赶来,见帐内杯盘狼藉,李效满手鲜血,当即被骇得魂不附体。
亭海生:“陛下息怒!”
唐思:“快取绷带来!”
李效终于冷静些许,却怒火不减,吼道:“这鹰奴和鹰都疯了!来人!打一桶水来!把鹰奴拖到帐外去!”
一刻钟后。
“给他醒酒,让他在帐外跪着。”李效阴冷的声音传出。
初冬之际,销骨河的水已近乎结冰,那冷水当头泼下,哗一声把趴在地上的许凌云与不住扑腾的海东青淋了个透湿。
“回禀陛下。”唐思在帐外道:“许大人不太好了,陛下……陛下开恩。”
“什么不太好了!”李效咆哮道:“臣子谮礼!豢鹰犯上,简直是无法无天!再提一桶水来,浇到鹰奴清醒为止!唐思!再给他求情你就一起跪!”
帐外无人敢求情。
接连浇了三桶冰水,许凌云又是一通天昏地暗的狂呕,最后唐思用一张矮案把他身体撑着,许凌云才算稍稍好过了些,一阵濒死的剧喘。
李效手上缠了一圈绷带,在帐内默不作声。
夜渐深,兵士们各自散了。
李效冷冷道:“那只海东青呢。”
鹰队二十名侍卫在帐外随许凌云跪着,一听李效语气登时打了个寒颤,马上有人道:“陛下息怒!这鹰杀不得,是成祖亲手养的,陛下息怒!”
李效不作声,唐思单膝跪地,沉声道:“陛下,海东青是禽兽,不辨陛下,一时冒犯了,自古俱是鹰奴代鹰领罚,臣斗胆,请陛下等许大人缓过来了再责罚。海东青是大虞祥鸟,请陛下切不可一时意气。”
李效手背疼痛难忍,此刻终于平了些许怒气,却冷冷道:“野性难驯,哪天孤要杀你们这鹰还要来报仇么?!唐思,去将狩猎的笼子取来,将这些畜生通通关进去,不许放出来!”
鹰队侍卫们终于松了口气,他们本是千里挑一的驯鹰人,若李效一时盛怒将猎鹰全部处死,还不如将全队砍头来得痛快。
李效又道:“把帐外那狗胆包天的家伙带下去。”
唐思也松了口气,以眼神示意侍卫们。
众人虽落魄至此,却仍不知许凌云犯了何逆,忙把半昏不醒的许凌云抱回帐内,片刻后御林军提了笼子过来,将海东青单独一笼关着,又把鹰队的二十只猎鹰都收进笼内。
李效帐内熄了灯,一宿无话。
翌日清晨,李效传下号令,全军拔营。
亭海生战战兢兢在帐前伺候,李效一身猎装出外,手上缠着绷带,问:“亭海生,按本朝律法,猎鹰伤了天子,该处何刑。”
唐思躬身道:“陛下,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请陛下开恩,鹰再怎么通晓人性,不过是只畜生,臣斗胆……”
李效喝道:“孤何时问你话了!”
众人心中一凛,各自噤声。
亭海生道:“回禀陛下,六十二年前,曾有一次鹰队里猎鹰伤了皇子,豢养该鹰的侍卫被斩首,猎鹰则……剪去双翅,放养林中。”
唐思忍不住道:“陛下!神鹰活了两百余年,陛下若要剪除双翼,不如……索性给它个痛快罢。”
李效冷冷道:“孤不罪它,如此说来,本该许凌云获罪,是也不是?”
亭海生看着李效手上仍渗血的绷带,发着抖道:“是……是。”
李效:“传令下去,许凌云死罪可免,降职三级,鹰奴一职,归京后再甄选。海东青在秋猎途中不可再放出来。”
较之将许凌云关大牢问斩等玩笑话,李效这次是认真的了,一夜斟酌,终究不敢随手将海东青杀了,然而一口气却吞不下去,是以想好了处罚方式。
亭海生道:“是……陛下,这就起驾回……”
“回什么?!”李效不悦斥道:“沿枫山外岭走,继续打猎!”
李效下令,无人敢违拗,唐思忙去传令,李效也不问许凌云死活,便这么浩浩荡荡地拔营启程。
许凌云躺了一夜,终于缓过劲来,鹰队内全是练武之人,知道伤了风府穴是大事,当即为他推拿穴道,以真气柔力助其理气。
许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