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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思跟在李效身后缓缓前行,而后道:“陛下有所不知,世家也有世家的难处。”
李效缓缓点头,唐思道:“像末将的家里,唐家存续这些年头,名下也有不少地,屋,契,押。除却俸禄,便指靠这些供一族开销来源。”
“那便如何?”李效道。
唐思说:“自成祖在位时解了商令,地令,凡做官的人家里多多少少便也会经营些小本生意,如祖田,宗祠。一家子越大,家中钱财流通就越广,这些花销,往往并非真金白银,当面付讫,都以当时白条,隔年兑钱的多。”
李效道:“孤大约明白了。”
唐思解释道:“像许家这等大族,俸禄只占花销一成,其余收入都指望着族中经营的生意,与名下的田产,这些数额甚巨,大半俱是以白条先押着,余钱或是放贷,或是用以购新的产业,方能利滚利。来年收支两抵,再付清欠债,方是经商之道。”
李效说:“孤少时看过江州许氏一案,确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大户。”
唐思笑道:“所以许家一被抄家,资产都充了官,欠债却没法还了。待得平案后,许凌云手中剩两块祖田,祖田的地租是供宗族祠堂所用,按本朝律法是不充公的,还有间祖宅。许凌云就把大部分给买了还清债务……”
李效眉头一动,莞尔道:“想不到这滑头也有实在的时候。”
唐思道:“许凌云也是迫不得已,依本朝律法,大族没落,未偿清债务,族中子弟是不能入朝为官的。”
李效静了。
他们在巷子深处停了下来,绕过一堵矮墙,景色豁然开朗,竟又是蛛网般四处延伸的小路,小路两畔又有小市集,可见江州繁华。
这处已是城东的百姓居住区,以平房,二层小楼居多,街头巷尾有肉摊,菜摊,较之外头长街又是另一番景象。
地上甚脏,老太监小心翼翼地引着李效朝前走,黑瓦白墙的院落深处有好几户人家,妇人带着孙儿在门外大树下乘凉。
老太监左右看看,上前问道:“借问声许家怎么走?”
一妇人随手指路,小巷尽头是间深宅,门上的青铜环锈着,大门紧闭。
老太监上前去叩门,李效道:“不妨,你且先等等。”
旋即一撩袍襟,就在院前竹椅上坐了下来,笑道:“你在此处住多久了?当年的许家还记得么?”
李效衣饰华贵,风度翩翩,那妇人一看便知是贵人,笑道:“在这住了三十五年了,公子从前认识许家?”
李效点了点头,又道:“许家被抄家前有个女人,冬天来了江州……”
李效仅是约略一提,心里隐约想探究从前的岁月,然而坐在竹椅上时,侧脸朝着那妇人,那妇人“啊”的一声,发出一声惊诧的叫喊。
“你是当年……”妇人似乎想起了什么。
李效笑道:“你认得我?”
“你娘是那位京师来的贵人。”妇人诧道,继而笑了起来,认出了李效脸上的胎记:“我当年还抱过你,哎呀,那时你还小,在院里与凌云一起学走路……你是……哎!快来!喻娘,赵婶!快来看看!”
那时妇人叫出数人,附近院里不少女人都是一窝蜂地出了巷子,就连未出阁的少女也拈着锦帕,挡了半边脸在院中踮着脚张望。
李效笑道:“当年我娘离开京城,在江州蒙许家收留,后头父亲把我们母子接回京去了,那些事,你们还记得么?”
李效身边围了好几名妇人,竟都是昔时受许家照顾,充当杂役的仆妇,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旧事。
斜斜对着的院子里,有名蓬头垢面的老妪一见李效,登时惊慌失措,慌张关上了门。
“那处住的是谁?”李效心中一动,问道。
“乔婆婆的院子。”一妇人道:“乔婆婆就是当初为你娘和许夫人接生的产婆,小哥儿这可回来了,你唤什么名儿?”
李效点了点头起身,蹙眉走向那被关上的院子,妇人们对李效也并非那般惊讶,这男人的出现,不过就是为她们提供了一个缅怀昔日时光的机会而已。
李效敲了敲门,唐思上前去拍,门里没半点动静。
李效问:“有人吗?”
那院门始终紧闭,顷刻间,远处的另一间院子的门开了。
许凌云站在门口,晚春的阳光洒在他的眉眼间,带着一层朦胧的光。
“走错门了。”许凌云笑道:“我家在这里。”
李效负手于背,看着许凌云,两年不见,许凌云成熟了些,神色有些黯然,两年的牢狱生涯仿佛洗去了他身上的一层璀璨夺目的光泽。
许凌云较之担任鹰卫时瘦了些,仍穿着那身侍卫袍,眉目间带着一股淡淡的促狭神色,欣然道:“家徒四壁,不胜惶恐。”
许凌云转身把李效让进家中,御林军一进,马上地势就狭隘了不少,李效吩咐道:“你们都在外头等着,你,去回报刺史,不用给孤预备午饭与晚饭了。”
老太监回去给巩繁壬回报,唐思知道这次李效来定会逗留很久,说不定还会暂时在许家住下,当即出外安排御林军巡逻与轮值。
许凌云与李效进了宅院,东厢许凌云与一名老仆住,西厢扶峰住,一厅两院,地势狭小,却收拾得整齐干净,花圃下种了些杜鹃,中庭角落一棵枫树正值抽枝时。
扑鼻而来一股浓烈的药味,老仆在走廊前烹药,一墙之隔的院落外,又有小孩嬉闹之声远远传来。
“谁的孩子?”李效笑道:“凌云,你成家了?”
许凌云道:“没有,这处只是祖上宅子的边庭,小时二姨娘住的地方,正屋和堂屋已经卖了给人,砌了堵墙隔着,后巷倒是通邻家,陛下若有意可过去走走,那家的小孩有趣得很。”
李效道:“从孩童的眼中看,确是十分有趣的。”
许凌云吧李效让进厅内,老仆既聋又哑,抬头时见李效便点了点,躬身继续熬药。
许凌云亲自去打了水来给李效洗手,又取热巾在一旁站着伺候,李效道:“孤是客,你是主,哪有主人站着伺候客人的道理?孤自己来罢。”
许凌云一笑置之,前去倒茶,以木夹,热水烫过三个琉璃茶盏,滚水注进盏中七分满,满盏
银针般的玉衡山毛尖浮浮沉沉,盏上附了层晶莹水珠,似细雨恒落,又似云雾笼罩,颇有意境。
李效看得入神,唐思进厅来坐了,笑道:“许大人别来无恙。”
许凌云莞尔道:“唐将军,又见面了。凌云现是草民,不可再以官职相称了。”
许凌云给李效与唐思斟了茶,又道:“扶峰先生正在午睡,恐怕怠慢了。”
李效欣然道:“不妨,孤也是他的学生,自不能扰了先生,待他起来再去通报。”
三人坐在厅内,一时无话。
李效感觉到许凌云变了很多,昔日那种炽烈的情意没有了,眼底也不再是温和而期待的神色。
从前的许凌云跟随在他身边,简直一刻也静不住,只要在李效身旁服侍,没话也要找话来说,李效几乎感觉得到,许凌云的心里一直在想他。
如今的许凌云有种莫名的陌生,纵是李效坐在他的对面,那眼神虽仍带着亲和,却有点走神,仿佛心思全不在他的身上。
许久后,许凌云开了口道:“陛下是头次来江州罢。”
李效说:“若不算出生至两岁的时光,确实是头次来江州。”
许凌云笑道:“阳春三月,寒江中正是鲤鱼肥美的时候,待会陛下若不嫌弃,便请在臣家中尝尝。”
李效欣然道:“甚好。”
又是一阵寂静,院外枫树的新叶沙沙作响,穿堂风拂过,烹药的砂壶轻轻碰撞出声。
唐思好一会儿后开口笑道:“这琉璃盏不错。”
许凌云笑道:“当年东海那边送来的瀛洲货,先父留了几件下来,就剩这些了。”
李效起身,负手在厅内四处踱步,看了看,见厅堂光线阴暗,摆设简陋却擦得一尘不染,随口道:“朝廷没将你许家的钱财还你?”
许凌云莞尔道:“能留下臣一条性命便已知足了,怎敢奢望其他?”
那话虽轻,听在唐思与李效耳中却不亚于一发炸雷,李效这才想起,当年许家并不仅仅被抄家,更是被灭了族。
这话若是由旁的人说出来,定是刻薄挖苦无余,然而于许凌云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反而带着别样的味道。
这世上,究竟是谁赦了谁的罪?李效不禁心想。
唐思又道:“凌云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扶峰先生两袖清风,只怕没有多少积财,能寻见活计做不?”
许凌云笑道:“蒙天子隆恩,还乡时皇后亲赐二千两银。够凌云活一辈子了。唐将军心意,凌云感激不胜。”
唐思这才放心点头,同朝为官时,鹰奴与御林军俱是虞帝亲兵,彼此间有种特别的亲近感。许凌云为人随和谦礼,又不与文官们相熟,是以二人更显得亲近。
唐思又说:“既是钱财无忧。为何又不把祖宅买回来?扶峰先生告老,也住个宽敞些的宅子。”
许凌云笑答道:“横竖就三个人,住这么个地方够了。纵是富可敌国,夜里也只能睡一张床,死后也只能葬那么巴掌大的地方,不是么?”
唐思莞尔摇头,显是不赞成许凌云所说。
李效踱了一圈,回来坐下:“自古子承父业,你父冤情既得昭雪,如今你卸官归乡,总该重振家业才是,何以终日无所事事,躲在这方寸大小的地方?”
重振家业,谈何容易,许凌云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效蹙眉道:“笑什么?”
许凌云眼中带着笑意,认真道:“陛下。”
唐思知道许凌云有话要说,遂起身走到院外,厅中唯剩李效与许凌云。
“陛下走的那年,咱们都才两岁。”许凌云像在给李效讲故事,声音轻而舒缓:“隔了两年,在我五岁那年,许家便被抄了家,父亲,叔、伯、庶出的兄弟,外公,舅舅,许家男丁共计两百四十七人,全被杀了头。”
“亲娘,姨娘,姑母,母姨家,表姐妹,堂姐妹充作教坊司;我娘不堪凌辱悬梁自尽,女亲们死的死,散的散,据说还有被卖去海外瀛洲的。”
李效默不作声地听着。
许凌云眼中蕴着泪,缓缓道:“陛下仁德,在朝这些年未曾用过重刑,凌云想,陛下或许不知诛九族是诛哪些人。”
“九族是:父族四,姑母出嫁一族,及姑母之子,出嫁的姐妹和外甥,以及出嫁的女儿与外孙。”
“母族三,先父的外祖父,姨母,娘舅家及所有的后代。”
“妻族二,凌云的娘亲,以及凌云的外祖父。”
“这些人在前朝的册子上,只有四个字‘抄家灭族’便轻轻带过了。”许凌云说:“但在凌云的记忆里,这四个字中有许多人命,许多无奈。当时扶峰先生到法场来,以前朝免死金牌换走了凌云的性命,后来陛下登基后,才给臣的一家翻了案。”
“臣惶恐不胜,仰仗天威,唯一的念头便是报答陛下。扶峰先生上朝为官,将我托在江州,凌云那年十二,以十间朝廷发还的祖屋与田地换回银钱,偿清先父生前债务。上京参加武选。”
“走出江州的那一刻。”许凌云出神地说:“臣告诉自己,你的过去已经结束了,你是天地间唯一的一个许凌云,而非许家留下来的一点血脉。或许先父在天之灵眷顾,许家来日仍能香火旺盛,但凌云不敢再想多的事,只当自己是与许家毫无瓜葛的一个人……”
“孤明白了。”李效淡淡道。
许凌云笑了笑,说:“凌云是个懦夫,日日夜夜都在强迫自己忘了那些事,否则只怕还未曾见着陛下的面,就得被过去压垮。今日陛下让臣重振家业,臣便想到,流落在海外,生死不明的,以及充作官妓的亲人。她们早就杳无音信,臣时刻念着这些,怎能活得自在,睡得安稳?”
李效与许凌云相对沉默。
过了很久,许凌云开口道:“臣有幸能入选鹰队,这些年时刻不忘陛下为许家翻案的恩情,臣是真心实意的,陛下也不必介怀。”
李效说:“那件事,归根到底是扶峰先生办的。”
许凌云:“若非圣明天子在位,扶峰先生又怎能翻案?”
李效缓缓点头,不吭声了。
“按道理。”李效忽然道:“许家冤情洗白,你的亲人们应当也都放出来了。”
许凌云答:“应当是,但朝令夕达,传到中原诸州,只怕还有些时候,有的事更在地方官处压着,万事繁琐,不知最后如何。凌云回来守着祖宅,便是期望散去的家人或许某天寻回江州,得以相见,也是好的。”
李效:“孤回朝后,再给你查查。”
许凌云点了点头。
李效:“不,你和孤一起回朝罢。”
许凌云答:“臣戴罪之身,多得大赦天下才捡回一条命,哪敢再进宫去?况且鹰也去了,鹰队也散了,平生再没什么念想了。”
李效欣然道:“东疆大捷,匈奴退回黑河北岸,大胜不日在即,匈奴闻风丧胆,派出议和使前来,你猜猜,以什么求和?”
许凌云蹙眉:“求和?”
李效道:“一只海东青,孤这次回去,便会重建鹰队。”
许凌云愣住了。
李效:“太后那处孤也说通了……”
“陛下怎可与匈奴议和!”许凌云一声怒斥。
李效措不及防,万万未料到许凌云会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