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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李庆成终于睡着了,他做了个悠远绵长的梦。
小时候他踩着方青余的肩膀,爬上宫墙去,在墙头伏着,方青余再攀上墙头,把他抱下去,二人出宫外溜达。
“陛下睡着了?”唐鸿道。
张慕守在帐外,点了点头。
唐鸿说:“凌迟时发现,沫沫贴摩儿有孕。”
张慕低声道:“一剑杀了她罢。”
唐鸿长叹一声,提着血淋淋的云舒剑去行刑,片刻后远处传来一声惨烈的大叫。
翌日,李庆成下令,把东匈奴一族所有的战俘屠了,扔进黑河里。
第三天,大军再次启程,进军狼山。
所有的兵士都麻木了,这一路走来,不算在长冬林中烧死的,李庆成已杀了将近十万人。
探鹰在空中盘旋,大军每发现一处匈奴人的村庄,便将村中老弱妇孺屠杀殆尽,再将村落付诸一炬。
李庆成挨村寻找,终究没寻到方青余的下落,一路深入狼山,天气越来越冷,战线拉得越来越长,李庆成便吩咐派大军驻扎在狼山峡谷中央,自己带着两万御林军四处屠杀,烧村。
十月十五,又是月圆时。
距虞国大军出塞已过了近半年,军队在狼山西侧驻营。
月明千里,哀魂遍地。
唐鸿在屠杀一处村落时发现了一把胡笳。那夜扎营后,便在月光下吹起胡笳,一曲战歌铿锵,带着说不出的苍凉,回荡于天地之间。
李庆成听了很久,直至唐鸿停了曲子,方道:“看不出来你居然还会吹这个。”
唐鸿道:“我爹从前驻守枫关,就是王参知守的郎桓城那处,和一个匈奴女人学的胡笳。”
李庆成点了点头:“王参知?”
唐鸿道:“北疆王参知,王守仁,你忘了么,当初他进断坷山,被张慕和方青余追上去,一箭射杀了。”
李庆成想起来了。
他与唐鸿并肩而坐,那些曾经的往事都悠悠如同隔世,一路走来,竟是做了这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然而仔细回想,却又久远得仿佛与自己毫无干系。
“他后来把那匈奴女带回去了么?”李庆成道。
唐鸿道:“带回去了,是我二姨娘。你记得么,那会儿王参知还特意问过。当年方皇后参我爹时,其中有一条就是与外族婚娶。”
李庆成哂道:“多亏你娘不是匈奴人,不然到了这时候,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唐鸿静了。
许久后,张慕的声音在二人背后响起:“庆成,该收兵了。”
唐鸿叹了口气,而后道:“收兵罢。”
李庆成沉默。
张慕说:“儿郎们杀得也累了,既非保家卫国,又非沙场征战,一味地杀人有什么意思?”
唐鸿开口道:“陛下,马上就要入冬了,如果再不收兵,得让京城那边准备过冬的衣服。儿郎们不少是南方来的,塞外的冬天撑不住,大家都想家了。大不了来年开春再来罢。”
李庆成仍旧没有说话。
张慕道:“方青余已经死了。”
李庆成终于道:“我知道他已经死了,只是还想找找……再找找,说不定没死呢……”
说话时,李庆成的眼泪就滚了下来。
唐鸿怔住了,自认识这许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李庆成哭。
曾几何时,他以为这人就是个永远不会流泪的疯子。
“你去吩咐,准备拔营。”张慕道。
唐鸿躬身告退,张慕过来坐下,注视着李庆成放在膝上的手。
李庆成的眼泪流了一会便止住了,呆呆地坐着,张慕的大手动了动,像想牵起他的手,而后什么也没做。
那一夜,李庆成与张慕在营外坐到天亮,谁也没有说话。
翌日李庆成睁着通红的眼,下令放火烧山。
匈奴狼山一脉几乎被彻底断绝,狼山绵延起火千里,烈焰冲天,烧掉了山中千万年的树木,烧死了不知多少生灵,烧断了塞外这一曾经辉煌过近百年的游牧民族的根。
火焰熊熊而起,秋高物燥,自鹿野至狼山的千里方圆,犹如烈火炼狱,火光冲天百里,犹如一场逆天的祭典,亦如一场旷古绝今的葬礼。
三天后,倾盆大雨下了起来。
“就连老天爷也与朕作对。”李庆成笑道:“朕要烧山,天要下雨。看来老天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军队在暴雨中前行,抵达黑河,路过已成焦土的长冬林,准备入关。
唐鸿与张慕都不知该说什么。
李庆成单骑策马,在瓢泼大雨中孤零零地一个人走着,最后在鹿野边缘一头栽了下马。
翌日皇帝发起了高烧,众将士都慌了,随军大夫看过,以针灸通了气脉,又熬药服侍李庆成服下。
大军再次启程,直至走到玉璧关下,李庆成醒了。
张慕守在榻前,看着他出神,李庆成艰难地起身,问:“到哪里了?”
张慕:“玉璧关。”
李庆成道:“浑身散架了似地难受,梦见青哥笑着对我说,他要走了……”
76、 终·碰碑
帐内长久的安静,李庆成喝了粥,而后道:“明天就入关了。”
张慕没有回答,李庆成又道:“江山定了,遗诏也写了。”
张慕抬头,注视李庆成。
李庆成说:“回去咱们把东西收拾了就走吧。”
张慕说:“不用一两银子,慕哥也能养得起你。”
李庆成静了一会,而后道:“头还有点疼。”
张慕说:“你再歇会儿。”说毕出帐去。
李庆成又在帐内坐了一会,想到方青余,又想到张慕。斯人已去,身边就剩张慕了。活着全无意思。
张慕在帐外埋头整理燎原火的马鞍,片刻后李庆成带着一个小小的包袱出来,低声道:“想清楚了,这就走罢。”
张慕回头看了一眼,见两名鹰卫远远地跟着。
李庆成道:“朕和张慕去埋点东西,不用跟来了。”
那两名鹰卫见李庆成带着个小包袱,料想所言不虚,便回帐前去守着,李庆成翻身上马,张慕长脚一跨,坐在他的身后,双手环着李庆成的腰,握着马缰。
“你想清楚了么。”张慕道。
李庆成静了很久很久,最后道:“走。”
张慕一抖马缰,二人消失在茫茫夜色,璧山怀抱之中。
李庆成倚在张慕的怀抱里睡着,一袭毛毯裹住了他们相依为命的身躯,犹若当年中秋离京的那一夜,海东青在二人身后追来,张慕抱着李庆成,两人共乘一马入关,买了两套百姓衣服,沿玉璧关的路南下。
玉璧关之下是秦州,再之后是北良,再一路南走,则是东海。
东海是武林人的聚居点,当年李谋便在此处举兵,一呼百应而得天下。
夜间,他们在北良与秦州的边境处的一间客栈内留宿。
张慕说:“我们去东海,置一座宅子,做点小生意。”
李庆成侧枕在张慕的胸膛前,嗯了声,懒懒道:“你话都不会说,能做什么生意。”
张慕笑了笑,那笑容十分俊朗,是放下一切,终于寻找到自己的笑。
李庆成欣然看着张慕的眉眼,趴在他的身前,以手指抚摸他左脸上的烫痕。
张慕:“我搬东西,你说话。”
李庆成乐不可支,知道张慕的意思是:我负责搬店里的货,你负责讨价还价。
李庆成道:“本来就木讷,现在乐得连话都说不囫囵了。”
张慕:“你听懂就成。”
李庆成问:“做什么生意?”
张慕想了想,说:“卖鱼。”
李庆成哭笑不得道:“那不是鱼摊了么,你卖那玩意不如卖药。”
张慕嗯了声,凝重地点头,说:“你说了算。我有五两银子。”
说着抬手去翻枕下的盒子,里面有李庆成很久之前在西川赏他的银锭。
李庆成道:“还是我赏你的。”
张慕看着李庆成的眼睛道:“是皇帝赏我的,哥给他当了十四年侍卫,他赏了我这个,让我回家娶媳妇。”
李庆成明白了,点头笑道:“好罢,你这侍卫实在穷酸。”
张慕道:“以后会发达的。”
李庆成笑了笑,不禁道:“你从前……”
张慕询问地看着李庆成,李庆成只觉张慕变了个人似的,心情好起来,话也多了,本想说:你从前也这么说话多好,多有趣。然而转念一想,从前的事不再多说了,便不提。
“睡吧。”张慕说,手指一弹,一道指劲激熄了油灯。
李庆成脱了外袍叠好,又给张慕叠袍子,张慕道:“我来。”
李庆成道:“不用伺候我了,你忘了?”
张慕道:“你是我媳妇,我伺候自己媳妇。”
李庆成道:“从来就只有……”
张慕:“其余人不管,你跟着我,就得听我的。”
李庆成只觉好笑,一件小事也要争个半天,只得作罢由他去。
时值初冬,客栈内的火盆燃得正旺,被褥下盖着的二人只穿着单衣短裤,裸着的手臂,大腿肌肤彼此摩挲,有种温馨的惬意。
客房内仅巴掌大的地方,一张桌子,一张铺,摆了个火盆便再放不下其他。床也很小,二人挤在一处睡。海东青在房梁上站着打瞌睡。
李庆成只觉这处穷乡僻壤,较之虞宫中那空荡荡,冷冰冰的寝殿,却温暖得多,也舒服得多。
他枕在张慕强健有力的手臂上,心里终于踏实了。
他的一手伸进张慕单衣,沿着他赤裸的胸膛不住朝下摸,滑过他健硕有力的腹肌,隔着薄薄的衬裤摸了摸那昂立的硬物。
张慕已硬得昂挺,李庆成探手掏出半截,手掌在前端缓缓摩挲,摸到湿润的汁液。
“不来。”张慕低声道:“你还病着,没全好。”
李庆成道:“全好了。”
张慕:“不成,你身体底子虚,日子还长。”
李庆成道:“你不喜欢我了么?”
张慕:“喜欢,不喜欢怎会硬着,现在不行,先憋着。”
李庆成只得道:“好罢。”
连日赶路,他又有点头疼,上次在玉璧关外发过烧,如今病去如抽丝。仍有点体虚,知道张慕是为了他好。
合上眼时昏昏沉沉地便睡了,意识朦胧中,听见张慕说了一句:“听话。”
“嗯……”李庆成道。
京师。
韩沧海听到信使回报,只差点没昏过去。
“把天子给弄丢了?”韩沧海怒吼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韩沧海面前的金案上散着几封弹劾书,清一色的抬头,俱是揭发有人蓄意谋逆。
信使道:“神鹰也……不见了,张慕将军与陛下一夜失踪,唐鸿将军将大军解散,一部分解甲归田,回各个州去。御林军则沿着官道寻找燎原火与陛下去向!”
韩沧海道:“这下麻烦了,本想等陛下归朝时再处理此事……”
探马愕然抬头,韩沧海道:“我这就亲笔写一封信,让唐鸿率军封锁北良与秦州的交界处。”
身后黄谨打了个激灵,颤声道:“国……国舅爷,摄政王,这密告不会是真的罢。”
韩沧海没有回答,修书一封,交信使带去给唐鸿。
同时间,唐鸿得朝中密信,上加盖了韩沧海的私章,信上只有寥寥数句话:
北良王李巍想趁陛下平定东疆后举兵造反,不可走漏风声,马上封锁北良与秦州边境。拿到李巍派入联军的兵权,收押联军中所有北良籍将领。
“糟了。”唐鸿深吸一口气,出塞的联军中有一名北良王派来的将领,已经返乡了。
唐鸿陈兵两州境间,所有鹰侍放出探鹰,覆盖了方圆千里的地域,每人领一队御林军,挨家挨户地寻找李庆成。
三天后,海东青带着一方染血的布飞来。
唐鸿只觉眼前发黑,忙调集众军跟随海东青南下。
秦州北境下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天地间小雪纷飞,白茫茫的一片。
丘陵下的一间官道客栈周围,躺满了死尸。
密密麻麻,足有千余具黑衣人尸体。箭矢散在客栈周遭,到处都是紫黑色的血。
海东青飞近客栈内。
一片死寂的沉默,旭日初升,唐鸿发着抖,走近客栈。
客栈前已再无活人,尸身在唯一的入口处堆了个圈,十余把利剑,长枪,将一个人钉在大门上。
张慕死了。
张慕全身血肉模糊,一身上下几乎寻不到完好的地方,黑色的毒血已在雪天里凝成冰,将他冻在原地。
最后一名黑衣刺客在他的心脏处钉上一枪,爆出血雨的同时,被他抬起双指,戳穿了喉管。
唐鸿颤抖着站了一会,鹰卫们上前打开大门,朝晖万丈,一缕日光照在脸色苍白的李庆成身上。
李庆成站着一动不动,被点住了穴道。
谢天谢地。
唐鸿险些要垮了,上前以手指推拿,为李庆成解了穴道,李庆成的表情已近麻木,被侍卫们带回了京师。
许凌云说到此处,抬眼看着李效。
李效道:“就这么死了,刺客是李巍派去的?”
许凌云点了点头。
李效又说:“张慕武功高强,为何不带着成祖逃跑?或是送他先逃,自己留下来牵制敌军,总比死在那处的好。”
许凌云道:“陛下,上千人围一个客栈,又俱是李巍重金从东海请回来的武林人,张慕若让成祖先跑,其余路上定还埋伏着李巍的伏兵,唯有留守求援,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效摇了摇头。
许凌云道:“陛下若不听个完整的,多半仍是觉得不尽兴。”
李效道:“正是如此,孤只想知道,张慕是如何战到最后一刻。”
许凌云道:“许多事,臣也不清楚,只能拣些记得的,给陛下说说了,那一夜将近二更时……”
那一夜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