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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不睡觉也不至于生病吧。”
——父亲是在我二十岁的时候过世的,母亲是在我二十五岁的时候过世的。
“就算不生病,太疲劳了也不好。”
——在火葬场,我亲眼见到了他们的骨灰。
“我在丈夫这个年纪的时候一天只睡四个小时,什么病都没有。”
——他们的死亡就这么简单地被颠覆了吗?
“丈夫的身体可不像你那时候那么结实。”
——我一直都认为死亡是无可回避,无法取消的。
“不管怎么说,坚持到一月份就结束了。”
——死亡是不分善恶,超越善恶的。它是宇宙间绝对平等的法则,是一切理论的基础。
“是啊,不过还有第二志愿呢,还要多一个星期。”
——这个法则就在我眼前覆灭了。
“只有拼命才行啊。”
——只不过对大脑作了一点手术而已。
“只是今年一年,坚持一下就过去了。”
——颠覆死亡居然就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所以就算有再大的困难也不能放弃。”
我再也忍受不了了,向门外飞奔而去。
“喂,丈夫!”
我飞奔着跑出家门的时候,迎面正开来一辆大卡车,我刹不住脚,一下子撞了上去。
再一次睁开眼睛,时间又往回退了三天。
我根本没有为考试专门复习过。而且,我成功考入平成大学的事件也已经非实在化了。难道说我还要从现在开始专门为了考试再从头学习吗?可就算学习了又有什么意义?参加考试的我不一定就是具有学习意识的我。况且就算学好了,考试通过了又能如何?只要再一次返回过去,所有的事件都被重新非实在化。所以还不如全都不去学得好。
在我这么决定以后,我又有许多次跳回到了考试结果发布之后的日子。但是和考试合格的结果比起来,考试不合格的次数要远多得多。我想,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我一点都没有学习的缘故吧。即使偶尔考试合格了,我也不再是平成大学医学部的教授。这就像建筑在考试那一点上的我的人生轨迹都完全变化了一样。确实,当我返回到过去的时候,那一点之后的日子应该都幻化成了无边无际的波函数的海洋,无数种非实在化的可能重新叠加在一起了。
啊,所有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益的,不敢怎么样的努力都不过是浪费而已。我就在这样的境况下,身心俱疲,放弃了一切希望。然后,又有了更大跨度的时间跳跃。
在那以后的事情没必要再细说了,无非都是那些无聊而漫长的故事罢了。我流浪于自身的各个时代中,而且情况愈来愈恶化。从婴儿到老年的整个人生阶段我都体验过了,甚至还有胎儿期的经历。啊,恐怖的胎儿期!在那个时期,我只能看见外面透进来的一点模模糊糊的光线,我的四周也时刻回荡着含混不清的声音。你能理解那样的痛苦吗?人们都喜欢说自己希望回归到胎儿的状态,可他们何曾真正理解胎儿期的恐怖与痛苦呢?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人生之中又哪里有比胎儿期更好的时期呢?
我的双亲是资本家。这是因为在我出生前波函数重新发散,而在我出生以后波函数又因我的观察而探索到目前状态的缘故。
在这个新的人生中,我从来不知道客观上的昨天的事情——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就是记忆障碍了,所以我很难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只能依靠变卖土地、股票、家具之类的东西勉强糊口。我一直担心什么时候这些东西都会被耗空。可是资产并不会跟着我一起跳跃,所以即使我担心也完全无能为力。幸好,虽然我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会发现资产有所变化,但是终究还没有遇到资产全部耗光的悲惨局面。
虽然不去工作也可以在社会上生存,但是我也不能把自己和其他人的联系完全切断。只是对于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来说,和他人交往实在是相当困难,所以我每天睡觉前必须要把一天的事情写到日记里去,以便让明天的我了解今天发生的事情,就像给明天的我写的书信一样。而当我早上醒来的时候,第一件事也必然是找到日记本,读一下昨天的我所写的内容,好确定今天自己该做的事情。不过,数十年的日记积累下来,那个记录实在是太庞大了,所以实际上我也只是读一读最近几个月的记载而已。尽管如此,每天读这些纪录也实在是相当累人。除此之外,每天要记录的事情也是要区分的;毕竟不可能吧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记下来。不过,即便我作了这样的努力,可在别人的眼里,我恐怕仍旧扮演不出正常人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最难办的还是幼儿时代。幼儿会把每天眼睛里看到的东西不分重点地记录下来,所以每逢这个时候,我只能把前一天的记录读一遍,然后把原来的内容总结成很短的文字重新写下来,再把原来的扔掉。可是由于原先就缺乏重点,所以这样做常常会导致丢失相当多的重要信息,于是我的行动也就难免会变得和昨天不一致,而问题也就随之而来,特别是我的父母常常会为此而感到悲伤,甚至认为我的大脑有问题,所以我也曾经遇到过住进精神病医院的实在化状态。不过,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我还没有碰到过比这更糟糕的事情。
然而,我早已经厌倦了这种在时间中漂泊的日子了。我不知道为此自杀过多少回,不过最近已经不这么做了。
最初的时候,我试过吃安眠药,也试过上吊自杀,可一旦意识消失,我就会清醒于另一个日子。后来我也试过卧轨,也试过直接枪击自己的头部,然而结果还是一样的。在我死亡的同时,意识的跳跃也就开始了。不过很显然,在那些我自杀了的情况下,我的意识从来不会跳跃到未来的日子里去。因为从我自杀的那刻开始,以后的人生都已经不存在了,当然也就只能往过去跳跃。而一旦我跳跃到过去,那么我的死亡也就再次成为非实在化的状态,我的人生也就再一次以波函数发散的状态非实在化地复活了。
就是这样。在我主观的意识当中,我就这么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地生存下去,但什么都不会残留下来,连无边无际的绝望都在枯萎,凋谢。
对了,最近我一直在想着手儿奈的事情。回顾她从最开始的的一言一行,我总觉得她好像真的了解所有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样。她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什么会知道所有的事情?也许,在我经历的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我头脑中关于手儿奈的记忆一直都在悄悄地变化——换句话说,是我无意识地调整着自己关于她的记忆——以至于我会产生出错觉,认为她是无所不知的了吗?不,应该不是那样。因为我的主观意识是把手儿奈当作我的恋人一样记忆的,如果我会调整关于她的记忆,那也应该是向着美化她的方向调整。然而她的那种表现即使在今天的我看来,也是相当奇怪的,所以,应该不是我无意识调整的结果。那么手儿奈究竟是什么人呢?
我不知道。
小竹田的话讲完了。
我浑身都是冷汗,汗水浸湿了我的衬衫,黏黏地贴在背上,很难受。
“你说的这些东西,都是你写的科幻小说吧?或者应该说……是恐怖小说?”
“你确实没有必要相信我说的话。只不过是你要求我说出真实的故事,所以我就把真实的故事告诉了你。”
“如果你说的确实都是真实的故事,那么你今天算是真的遇到一个可以理解你故事的人了。”我伸手指着小竹田。当然,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我相信了他的故事;而是说,我看得出来,他确实相信了他自己的这个故事。
“这种说法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当我睡了一觉再次醒来之后,又会处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时间和完全不同的地点。”小竹田面无表情地说,“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里,你仍然对我是一无所知的。当然,我也可以把今天对你说的内容再对那时的你重说一遍。但那仍然是毫无意义的。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
“唔,在你的主观世界里,情况确实应该是这样。但是我的主观世界明显和你的不同。我即使在一觉睡醒之后仍然会记得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所以,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的住址,我可以去你家里拜访你,这样说不定对你有所帮助。”
“没有用的。我不可能从我的主观世界里逃脱。你只能帮助那个你的主观世界里的我,但对于我的主观世界中的我来说,什么作用也没有。”
这个男子应该不是在说谎,这一点从他的表情和话语里就可以推测出来。但是,没有说谎并不等于他说的就是事实。也许这个男子说的都是他自己臆造的东西。而如果这确实是他自己臆造出来的话,那我倒是有可能帮助他摆脱这种臆想状态。
“有一个谜团,你一直都没有解开。”
“当然。因为时间有限,我不可能把所有的谜团都解释清楚。而且有些东西我自己都没有弄明白。不过没关系,有什么谜团不妨问问看,我会尽力试着解释的。”
“这个谜团就是,我和你两个人都接受了脑部的处理——”
“不错。”小竹田回答道。
“那么,我们两个人都具有了时间旅行的能力——”
“不错。”
“你对时间旅行已经有过实际的体验,所以我也应当有过同样的体验。”我继续说,“但是,小竹田先生,你曾经退回到脑部处理之前的时间,这样一来,你和我的脑部处理事件也就重新非实在化了,于是下面的未来就有了四种可能性:两个人都接受处理的未来;只有我一个人接受处理的未来;只有你一个人接受处理的未来;我们两人都没有接受处理的未来。所有这些未来,都是以平等的非实在化的可能存在着的。”
“是的。”
“而你实际上经历的是第三种未来,也就是说,是只有你一个人接受处理的未来实在化了,而其它的未来也就在同时被消灭了。这样,我也就不再具有时间旅行的能力了。”
小竹田默然点头。
“在这以后,你又曾经退回到了接受处理之前的时间去,于是你一个人接受处理的未来再一次非实在化了。
但是,你却依旧具有时间旅行的能力。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刚刚应该已经解释过了。”
“不,我问的并不是你为什么会继续保持时间旅行的能力。我问的是,为什么我没能保持时间旅行的能力。
如果你可以进行时间旅行,那么我也应该可以才对。”
我觉得自己已经驳倒了对手,心里暗自得意起来。然而小竹田只是面无表情地反问道:“血沼先生,你不能进行时间旅行的说法,是在和我撒谎么?”
我在心里自问自答:我能进行时间旅行吗?当然不可能!
“当然没有。”
“嗯,果然如此。其实,对于你的问题,有许多种可能的解释,只不过我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答案。在这之中,所谓‘你其实具有时间旅行的能力,只是想我撒谎说你没有’也是其中的一种可能。不过这个可能已经被你否定了。”
“那么其它的解释呢?”
“根据波函数坍缩时的状态考虑,”小竹田摆出一副旁观者的样子,就事论事地说,“在我的主观世界里,我的意识具有能够令波函数坍缩的力量,但它本身却独立于波函数。当我将我们两人都没有接受脑部处理的未来实在化的时候,我的意识依旧保持着处理过的状态,所以尽管这是一个新的实在化的世界,我却可以依旧保持时间旅行的能力。但在另一方面,你的意识只在你自己的主观世界里独立,所以当我回到未处理前的主观世界的时候,你的意识也就跟着返回到未处理前的状态,于是当新的未来实在化的时候,你的意识也就重新固定于未处理的状态了。”
“如果这么解释的话,那么我前面的那个具有时间旅行能力的意识去了哪里?”
“大概是被消灭了。”
“我不喜欢这种说法……”我自言自语地说,“这种说法对现在生存在这个世界的我并没有什么损害,可听上去还是让我不寒而栗啊。”
“还有其它的解释。比如说,我们可以认为,针对一种主观意识,就存在一个平行世界。这样考虑的话,具有时间旅行能力的你就不是被消灭,而是存在于另一个平行世界当中。当然,在那个世界里,你说不定也象我一样孤独。”
“这也不是很美妙的场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