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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宝斋”是益郡信誉最好的古董珠宝商行,门类齐全,主营玉石。照影送上来的是之前王府向他们预订的印章石料、各色宝石粉和金银粉,还包括一顶毫无瑕疵的白玉环珠文士冠。
丹青看了看玉冠的式样,便转头研究用于调制颜色的各类粉末,用小银勺轻轻舀起,再缓缓倾落,比较成色和粗细。
“照大哥,这鸽血红的颜色不够正,应该是原石里有粉点,得跟他们掌柜说,研磨的时候先把粉点去了。”又拿起印章石料端详。两块田黄质地色泽均为上品,没什么问题,接着看那方半寸青玉。
“我要的是毛坯料,怎么送了一块精磨成品料?”
照影问道:“这个不能用么?送货的伙计说他们掌柜听说是逸王府要刻印章,亲自从库房里找了这方贡品青玉,还是前朝宫中流出来的呢。”
“好是好,不过——”丹青笑了,“临仿刻印多数都是一次性的,用这样值得收藏的石料未免太浪费了。”
除非印章本身也作为仿品流入市场,否则为了保密起见,用于临仿作品的印章往往事后便销毁或者磨掉,是以只求质地大小一致即可。
“而且,”丹青拿起那方青玉,手指摩挲着,感觉侧面似乎刻了装饰字画,于是翻过来,一看之下,心头巨震。只见银钩铁划四个蝇头小字:“看朱成碧”——那是纯尾最擅长的盘龙狂草。下方刻了一枝碧桃,寥寥几笔,栩栩如生。字和花都用丹砂填色,精巧绝伦。
丹青仿佛欣赏一般抚摸着,神色依旧:“而且,尺寸说是一样,其实精磨石料比毛坯料要窄两厘,鸣玉山人刻印一向喜欢留宽边,这方石料有点小了。”说着,把手中青玉放回盘子里,对照月道:“还得请他们换一块普通毛坯来。”
“换什么,也显得咱们王府太小气了。”承安笑道,伸手拿过那方青玉看看,“果然不错。小影,就收到书房里吧。”
照影应了,道:“那就请他们换了鸽血红,再送一块青玉毛坯。不知还有什么要注意的,省得他们弄错。”
丹青略想想,道:“若是有仲冬采下的‘青霜玉’最好,没有也不碍事。”
照影告退。丹青把新送来的这批东西一一归到该放的地方。承安看着那顶白色环珠玉冠,想起前几天“璇玑坊”送来的衣裳——完全照着丹青画的样子定做的,笑问:“丹青,你能不能告诉我,要这些衣裳发冠做什么用?”
“衣裳发冠,自然是穿戴用。”丹青头也不抬,随口应道。
逸王府里上下都随和,承安常常被身边人这样对待,早就习惯了。对于丹青这些天来渐渐放下拘谨,一说一笑,生动自然,只觉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作画非得穿成这样么?难道又是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行规?”
丹青正憋了一股气没处撒,闻言促狭心起,放下手中的东西,正色道:“人生自有定数,物破亦自有时。生死存亡,每一幅古画都有它自己的命运。临仿再造,特别是让已经毁灭的古画重现人间,那是乱天地轮回,夺鬼神造化之功,要折阳寿的。所以必须白冠白袍,作法祈祷,求神灵谅解。你没见我要那么多朱砂么,除了画画,还要画符。”
看承安被唬得一脸将信将疑,丹青前仰后合,笑着跌坐在地上,一边揉肚子一边抹眼泪喘气:“哎——哎哟,王爷殿下……您怎么这么好骗?哎哟……”
承安牙痒痒的就要冲上去,到底坐着没动,微微别开眼睛。这样灵动耀眼的丹青,几乎叫人不忍面对。
不忍面对?承安为心中潜藏的念头震惊不已。强迫自己扭过脸,直面丹青,温文的笑着:“真淘气。我是大人,不与你小孩子一般见识。”
丹青爬起来站好,正正经经的对承安施了一礼:“丹青年少鲁莽,殿下海涵。”
承安十分配合的起身回礼:“好说好说,承让承让。”
“殿下,等华宝斋的东西送来,所有前期准备就完成了。我需要闭关一个月,烦请照大哥送足一个月的日用品,每天的饭菜放在楼下就好。”
“画画也要闭关,还是头一回听说。”
“殿下若想了解进度,也请一个月后再来。”丹青语气郑重,“到时殿下也许会觉得有什么异样,不必担心,等画完成自然就好了。”
送走一肚子狐疑的逸王,丹青走进暖阁,一头栽倒在床上,整个人仿佛已经虚脱,再没有之前活泼伶俐的样子。半晌,缓缓翻过身,满脸苍白疲惫,心中一点寒意慢慢渗透开来,直浸入五脏六腑。扯过锦被裹住自己,仍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四月里的无边春意都被重重阻隔在小楼之外。
“贡品……碧桃——必逃……原来如此!”
丹青越想越是心惊。这逸王赵承安当真胆大包天,竟敢伪造贡品,欺君罔上。也难怪他要亲自监工。事成之后,定会杀人灭口……杀人灭口……丹青闭上眼睛,想起那人亲切温柔,随和体贴,对之如沐春风。虽然早知道不简单,却原来这般心机诡谲,狠辣无情。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格格”声,凝神细听,竟是自己牙关不由自主在打颤。
“不要怕,丹青,不要怕……”丹青伸出一只手,在自己胸口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东家和师兄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才把消息送进来,你一定要逃出去,逃出去……会有办法的……”
隆庆十三年五月初。
承安看着窗前的榴花,鲜红的花瓣随风飘散。想起这花别名“丹若”,顺便想起“藏珠小筑”里住的那个人来。算算已有一月,不知道出关了没有,去看看应该不打紧吧。
自从丹青入府,为了不出岔子,逸王府停止了一切大型宴饮活动,好在上半年本来就是请客送礼的淡季,也不显突兀。当然,对外只是宣称王爷微染小恙,贵体欠安。坊间对此有多种传说版本。有人说逸王最近纳了一房新宠,夜夜笙歌,春宵苦短;有人说是心爱的姬妾沉疴不起,殿下衣不解带,情深意重;也有人说王爷灵慧聪明,忽然大彻大悟,准备闭关修炼,得道成仙去了……
“新宠?可惜……有缘无分……”承安笑着摇摇头,“闭关修炼倒是有,可惜也不是我……”背着手,往后花园踱去。
远远看见“藏珠小筑”前几棵白玉兰开得正当时。往年总要折几枝摆在房里,陆陆续续能看上一个多月,今年却差点错过了。心里想着不如先赏赏花。走近几步,忽听一个空灵清越的声音吟道:
昨宵新雨涤尘埃,谁遣玲珑带露开?
不把清姿争国色,幽香一缕沁人怀。
余音尚在枝头袅袅,树后走出一个人来:白袍玉冠,出尘脱俗,怀中抱着一个孔雀蓝细颈胆瓶,仰头伸手,折下一枝玉兰插在瓶中,对着花微微一笑。
承安揉揉眼睛。如果不是定力够强,清楚的知道身在自己王府的后花园里,没准会以为是梦中误闯仙宫,撞见了碧霄之上白云深处清修的仙人。
稳稳心神,承安回想着一个月前丹青的样子。再看看眼前不染凡尘的人,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正犹豫着如何开口打招呼,对方却转过身,一双眸子定定的望着他,轻声道:“你来了。”
承安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神和表情可以传达出这样复杂难言的意思。思念、惊喜、欢悦、埋怨、痛楚、挣扎、苦涩……心就像揪起来一般,几乎把持不住潸然泪下,怔怔的回望着他,心神俱醉,不知今夕何夕。
眼前人捧着花瓶上了两级台阶,回头看承安还愣在原地,别过脸,道:“既然来了,就上来吧。”
承安呆呆的跟上去,眼里心里全是前边那个沉默的背影。没留神脚下,趾尖猛地磕在台阶上,一阵钻心的痛,人也跟着清醒了。心底一个声音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他并不是在和你说话。”可是可是可是——承安狠狠的敲敲脑袋:管他呢?能被那样多情的眼神凝视,真不真有什么打紧?蚀骨销魂啊!如此艳遇,人生能得几回?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上得楼来,眼前一亮,原来陈设变了不少。厅里只留了那张紫檀书案,贵妃榻已经搬走。地下随意扔着几个蒲团,用干枯的“离忧草”编成,屋角水晶笔洗里却养着一丛活的,绿意盈盈,青翠可爱。
打开隔扇门,暖阁里雪洞一般,连床上的被褥也都换成了淡青色的棉布套子。原先悬挂的刺绣锦幛,案头摆放的金镶玉如意,多宝格里的七彩珐琅梅瓶……统统撤走了,只余下几摞古版书籍和文房四宝。
“屋子里太素了,那些饰物呢?怎么一件也没留?”
丹青把手中的胆瓶放到几上,清姿俏立,暗香浮动,盎然生机倏的飘散开来,屋子里再不觉清冷。这才抬头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欢那些啰哩啰嗦的东西。再说了,世间万象自在胸中,何必拿它们污我的眼睛。”扬眉挺立,一脸傲然之色。没过片刻,又展颜一笑,柔声道:“我新近打算画一幅大的,刚开了个头,你来看看。”
第 34 章
青檀纸上才画了半尺山水。云烟迷漫处几抹峰峦,上方鹅黄嫩绿,春色渐浓,下方冰消雪化,春水潺湲。那山全用没骨画法,不着墨线,颜色渲染渐变,深邃处以浓淡墨点缀,天衣无缝。看那青峰玉笋,仿若春意横上眉梢,俏丽柔媚,深情款款。
“这里就是鸣玉山?”
“原来你都不记得了。”丹青幽幽叹口气,目光凄迷的看着承安,“不能留在心里,留在纸上也是好的。”
承安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凝视着那双比春山更秀美的眉,比春水更清澈的眼,生怕把丹青从这沉沉春梦中惊醒。
——每一个凡胎俗子,都不免怀抱美丽浪漫的爱情(Se情?)梦想。何况赵承安本属人中龙凤,才情卓著,眼界绝高,自命风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既是工作需要,也是未曾真正棋逢对手。潜意识里心底深处,那个空落落的地方总是存在的。眼前这个机会实在太好太过瘾,最妙的是,从丹青的状况来看,此时此刻定是心甘情愿,过后只怕了无痕迹——还有什么比不用负责任的艳遇更让人激动呢?
“既然你已全心投入,盛装登场,我便舍命陪君子罢。”承安恶狠狠的想着。动作却无比温柔,双手捧起丹青的脸庞,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明明是别人的爱情,心中的酸楚和怜惜却那样真实,似乎这声“对不起”穿越百年的时空而来,让他们为宋思减和叶仲卿叫人扼腕徘徊的故事续演一个结局。到底是前人的悲剧感染了自己,还是自己要借着这古老的故事抒情?承安已无暇分辨亦不愿分辨。他只知道,在酸楚和怜惜中,一颗心竟感到前所未有的陶醉与满足。
两行清泪滑过丹青的脸庞,濡湿了承安的手心。他把他箍到怀里,重重地碾压,轻轻的吮吸。怀中的人动作生涩却热烈执着,似消融的冰川滚滚而下,如灼人的火焰烈烈燃烧……
“吱呀”一声,五月暖洋洋的风替他们合上了窗,掩上了门,一室皆春……
照影、照月和君来并排站在廊子栏杆上,借着几从花木的掩护偷窥湖对面正在散步的两人。
丹青还是一身白袍,没戴发冠,满头青丝随意披散,赤着双足踩在湖岸镶嵌的鹅卵石上,意态悠然。承安穿了件水蓝色的家常衣服,头上一方深蓝士子巾,洒脱自在。二人走走停停,说说笑笑,眉目盼顾间,情意绵绵。
“看见了吧?”照影一抬下巴,冲另外两人说。
照月张着嘴瞪大眼睛:“美人啊美人……几月不见,脱胎换骨啊……走眼了走眼了。”又是赞叹又是遗憾,捶胸顿足。
“小心口水。”君来冷冷道,侧身作势让一让。照月横扫过去的一条腿正好落了空。
“看出来了吧?”照影又指指前方。
“看出什么?”君来愣愣的反问。
“啧啧,真般配。秀色可餐,可餐呀……”照月垂涎欲滴。
“咚咚”两声,照影跳起来给他俩一人一个爆栗。一个笨蛋,一个花痴,真是叫人羞与为伍。“你们俩听好了,我觉着殿下这次是动了真心了!”
嘎?照月和君来跟着跳下来,三人一字排开,在台阶上坐下。
“那又怎么样?”照君来比较晚熟,对此类事情不怎么开窍,白长一脸聪明相。
照月和照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时值非常,咱们已经箭在弦上,不宜分心。时候不对。”照影皱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