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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店里只有三名顾客,两名妇女和一个年近半百的男子,他们三个齐刷刷向前方——向罗兰和埃蒂——转过身,一脸那种从没碰过枪的良民才会有的不可思议的表情。罗兰有时会觉得这是一种吃草的表情,仿佛眼前这些人——同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乡亲们没什么大差别——是羊而不是人。
“趴下!”罗兰趴在半昏迷的(现在几乎连气儿都没了)同伴身上大吼道。“看在你们上帝的分上,立刻趴下!”
尽管店里很暖和,那个年近半百的男子穿着一件格子图案的法兰绒衬衣。他迅速松开原本拿在手上的罐头(上面印了一副番茄图片),敏捷地矮下身子。另外两名妇女没来得及躲避,瞬间被机关枪双双射死。一个被子弹穿透了胸膛,另一个则被轰掉了半边脑袋。被射穿胸膛的那个像个米袋似的软绵绵瘫倒在地,而那个被射中头部的妇女朝罗兰蹒跚走了两步,鲜血就像火山爆发喷薄流出的岩浆似的狂飙了出来。小店外面机关枪又开始第二轮扫射,致命的弹片满天乱飞。被轰掉半边脑袋的妇女最后转了两圈,手臂上下振动了几下,瘫倒在地。罗兰赶紧伸手去摸自己的枪,庆幸地发现还在枪套里:摸到檀木枪,他感到一丝安慰。迄今为止一切还算顺利。他赌赢了。显而易见,他和埃蒂顺利来到了目的地,那些枪手能亲眼看见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不仅如此。他们正等着他俩呢。
“快进来!”有人冲他们大叫。“快进来,快,别等他们再回过神来,快进来,两位老大!”
“埃蒂!”罗兰低吼。“埃蒂,你得帮帮我!”
“唔……?”回应微弱而困惑。埃蒂只能睁开一只眼睛,右眼。左眼已经被鲜血糊住了。
罗兰伸手重重甩了他一巴掌,血珠从他的头发里溅出去。“是强盗!来杀我们的!要杀死我们所有人!”
埃蒂顿时睁大那只尚看得见的右眼。速度奇快,当然相当费力。这都没逃过罗兰的眼睛——他不仅收敛了心神,而且速度如此之快,更别说刚才他的头撞得那么重——罗兰不禁为埃蒂感到骄傲。他又变成了库斯伯特·奥古德,库斯伯特复活了。
“见鬼这是怎么了?”一个人粗声大叫。“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趴下,”罗兰看都没看四周。“不想死的话就趴到地板上。”
“照他说的做,齐普,”另一个人回答——罗兰估计就是刚刚拿着番茄罐头的人。
罗兰爬过碎了一地的门玻璃。玻璃碴扎进他的膝盖和指节,一阵阵刺痛,不过他根本不在意。嗖的一声一粒子弹从他太阳穴边划过,他连眼都没眨。屋外一派明媚夏光,院子里竖着两个油泵,上面印着美孚二字。另一边停着一辆旧车,要么属于两个女顾客之一(反正她也不会再用得上),要么属于法兰绒衬衣先生。油泵前有一片停车带,已经被油污染得黑黢黢,再过去就是柏油马路了。马路的另一边矗立着几座小楼,外墙统一刷成灰色,其中一座上面写着镇办公室,另一座上则是斯通翰姆消防站,第三座,也是最大的一座,上面标着镇停车场。这些楼前面的停车带同样铺着柏油路(用罗兰的话说,是用碎石铺成的),停了几辆和大型牛车一般大小的汽车。就在这时,六七个荷枪实弹的家伙从车后跑了出来,其中一个脚步略微迟疑,罗兰立即认出他:恩里柯·巴拉扎手下那个丑陋的中尉,杰克·安多里尼。枪侠亲眼看见这个家伙被子弹打中,还没死透时就被西海浅水中的食肉大螯虾生吞活剥了。怎么现在又出现在这儿?其实个中原因并不难猜,无限多个世界绕着黑暗塔这根中轴旋转,如今他们所处的只是其中之一。但只有一个世界是真实的;在那里,一切终止后就会永远终止。也许是这个世界,也许不是。但不管怎样,现在已没空多想了。
罗兰跪在地上开始射击,首先瞄准了那群端着机关枪扫射的歹徒。他用右手掌根连连敲击扳机,一个歹徒被射中扑倒在马路中间的白线上,鲜血汩汩地从喉咙口冒出来。接着,又一个被子弹正中眉心,身子向后飞出,重重摔在马路路肩上。
接着,埃蒂也跪在了罗兰身边,手端罗兰另一把枪,连连扣动扳机,却接连两次都射偏了,不过鉴于他此刻的状态,这也算不得很奇怪。又有三个歹徒被打中倒在马路上,其中两个顿时毙命,最后那个则大声嚷嚷着“我中弹了!啊,杰克,快救救我!我腹部中弹了!”
正在此时,有人抓住了罗兰的肩膀。他肯定不知道对一名枪侠,尤其对一名战斗正酣的枪侠来说,这个动作有多么危险。“先生,见鬼这到底——”
罗兰迅速瞥了一眼,看见一个同时打着领带又系着围裙的中年男子。他略一思索,是店主,也许就是他给神父指了去邮局的路,连忙猛力把他向后推了一把。说时迟那时快,鲜血从那个男子脑袋左侧喷了出来。枪侠迅速做出判断,是擦伤,还好伤得不太重,至少暂时还不严重。但假如不是罗兰推了他一把——
埃蒂和罗兰同时开始重装子弹,只是罗兰因为缺了右手三根手指,动作稍微慢了些。趁着这个当口,还活着的两名歹徒向马路这边跑过来,藏在了那几辆旧汽车后面。太近了,不妙。就在这个当口,一辆大卡车隆隆逼近,罗兰闻听连忙扭头,一眼瞥见那个听从了他的建议迅速趴下而免遭两位女士厄运的男子。
“你!”罗兰叫道。“有枪吗?”
法兰绒衬衣先生摇摇头,一对湛蓝的眼睛熠熠发光。罗兰看得出他吓得不轻,但并不恐慌。店主一脸恍惚,盘腿坐在他身旁,难以置信似的看着自己的血嘀嘀嗒嗒掉下来,迅速染红了系在腰间的白色围裙。
“店主,你店里有枪吗?”罗兰问道。
店主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如果他还有能力做出反应的话——埃蒂猛地抓住罗兰的肩头。“轻骑兵旅的冲锋①,”他模糊不清地喃喃说,可罗兰根本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不过重要的是,埃蒂发现又来了六个人正按照Z字形路线向马路这边冲过来。
“冲,冲,冲!”安多里尼从他们身后用力挥舞双臂大吼道。
“上帝,罗兰,那是特里克斯·波斯蒂诺,”埃蒂说。特里克斯以前惯用超大号武器,尽管埃蒂也不确定是不是特大号的M…16自动步枪,那种他喜欢称作伟大的兰博②机枪的玩意儿。不过无论怎样,即使同当时在斜塔酒吧的那场恶战相比,他们现下也没占什么优势:特里克斯很快被埃蒂击中,倒在了马路当中的一具尸体上,但与此同时他还继续扣动扳机,向他们扫射。也许那不过是手指的条件反射,行将死亡的大脑发射出的最后信号,称不上什么英雄行为,但罗兰和埃蒂却不得不再趴下身,这反倒让剩下的五个亡命之徒有了可乘之机,冲到马路这边躲在了旧车后面。但更糟糕的是,他们还有同伙躲在马路另一边汽车后面打掩护——罗兰肯定那是他们开过来的汽车,他们很快就会把这家小杂货店变成射击场,同时自己不会遭受太大危险。
这一切与在界砾口山发生的简直太相像了。
到还击的时候了。
大卡车越来越近,隆隆声变得更响——听起来马力十足,而且装着很重的货物。渐渐地一辆满载木材的重型卡车出现在杂货店外左边的山坡顶。司机瞠目结舌的表情落在了罗兰眼里。为什么不呢?以前,在结束了森林里一整天又热又累的劳作之后,他一定常在小店停上一停,买一瓶啤酒什么的。而今天店门前的马路上竟然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就像在战场上战死的士兵。罗兰突然想到,这样的比喻倒也恰如其分。
重型卡车尖啸一声,刹车停下来,紧接着卡车后部发出噗噗的摩擦声。硕大的橡皮轮胎在铺着碎石的路面上又摩擦了一段,留下几道黑色轮胎印。罗兰注意到车上重达好几吨的货物开始向一侧倾斜,碎木条向湛蓝的天空飞去,与马路对面的枪火交织在一起。整幅景象让人不由生出几分恍惚,就像眼睁睁看着某种远古的猛兽扇着着火的翅膀从云端翻滚下来。
重型卡车的前轮碾过了马路前端的几具尸体,肠子像鲜红的绳子似的喷了出来,摔在地上又溅起路肩上的黄土。大腿、胳膊和尸首分了家。一只轮子碾碎了特里克斯·波斯蒂诺的脑袋,头骨噼啪爆裂,那声音就像扔进火堆里的胡桃。卡车上的货物侧倾得愈发厉害,开始摇摇欲坠。最终,卡车缓缓驶过杂货店门口,几乎和罗兰肩膀一样高的车轮终于停下来,激起一团血腥的尘土。驾驶室里的司机早已不见踪影。说时迟那时快,卡车暂时挡住了马路对面的密集火力,杂货店和里面的人得到些许喘息的机会。店主——齐普——和那个惟一幸存的顾客——法兰绒衬衣先生——双双盯着处在侧翻边缘的卡车,脸上的表情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吃惊掺杂着无助。店主心不在焉地擦拭着头侧的血迹,血水随手甩在地上。罗兰觉得他伤得比埃蒂还要重,不过似乎他根本没有意识到。也许这是件好事儿。
“向里撤,”枪侠嘱咐埃蒂。“立刻。”
“好。”
罗兰一把抓住法兰绒衬衣先生的胳膊,他迅速调转目光离开卡车,转向枪侠。罗兰头向后面稍稍一努,上了年纪的法兰绒衬衣先生也回应地点了点头。这人动作利落,毫不犹豫,真是与生俱来的天赋。
店门外卡车的货物终于侧翻下去,正好砸在一辆停在外面的汽车上(罗兰殷切地期望那几个歹徒正好就藏在车后)。一根根圆木从车顶滚落下来,四散地滚了一地。木头和金属相互摩擦,不断发出刺耳的巨响,几乎盖住了外面的枪声。
※※※※
①轻骑兵旅的冲锋(the 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在克里米亚战争(1853—1856)中,六百名英国轻骑兵因接到错误命令,于一八五四年十月二十五日进攻有沟壕防护的俄军炮兵阵地,结果有四分之三的人阵亡。
②兰博(Rambo),系列电影《第一滴血》中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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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罗兰抓住另一个人的当口,埃蒂也抓住了店主的胳膊。可是齐普丝毫没有他的顾客表现出的求生欲望。他只是透过店门的破洞盯着外面的卡车,双眼圆睁,敬畏又惊恐。店外,卡车扭着最后的舞步走向自我毁灭。驾驶室已经扭曲断裂,终于脱离了负载过重的车身,翻滚下杂货店前面的山坡,冲进了树林。车上的货物压扁了一辆雪弗莱汽车、两具伏击者的尸体,最后轰然掉在了马路右面,硬生生砸出一条深沟,溅起的尘土顿时翻江倒海地卷上天空。
但是还有更多的人冲过来,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火力没有丝毫减弱。
“快,齐普,没时间了,”埃蒂一边催促一边用力把齐普向他刚才走出来的杂货店后堂拖,还不忘时不时扭回头看两眼,不停擦去流到脸上的血。
在店铺左后部有一块扩建出来的餐厅,里面有一个柜台,几张破凳子,三四张桌子,一个书报架,上面放着几本早就过期的黄色杂志,一个破旧的捕龙虾用的篓子搁在架子上。当他们来到这个小房间时,店外的射击火力继续加大,不过很快就被巨大的爆炸声盖住。埃蒂琢磨是燃料箱爆炸了。眨眼间,他感觉到一颗子弹嗡嗡飞了过来,即刻挂在墙上的灯塔画报上多出了一个圆溜溜的黑洞。
“那些究竟是什么人?”齐普淡淡地问,就像在闲聊。“你们又是谁?我中枪了吗?你瞧,我儿子这会儿正在越南。你们瞧见那辆卡车了吗?”
埃蒂一个问题也没回答,只是笑着点了点头,继续拉着齐普顺着罗兰的足迹跑进去。他们这是向哪儿逃?怎样才能逃出生天?埃蒂一丁点儿概念都没有。他惟一确定的是凯文·塔尔不在这儿。应该说这是个好消息。这番猛烈炮火针对的或许是塔尔,也或许不是,但埃蒂毫不怀疑的一点是绝对和凯尔①脱不了干系。假设老凯尔没有——
突然,他的手臂上传来一阵针刺般的剧痛,埃蒂忍不住惊痛交加地呻吟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的小腿又疼了起来,右小腿,疼得简直撕心裂肺,他又忍不住大声呼痛。
“埃蒂!”罗兰冒险地扭过头。“你——”
“还行,快跑!快跑!”
这时他们来到了一扇廉价的纤维板搭起的后墙前,墙上开了三扇门,一扇写着男士,一扇写着女士,最后一扇写着员工专用。
“员工专用!”埃蒂大叫。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右腿膝盖上面三寸左右的血窟窿。子弹并没有炸碎他的膝盖骨,不幸中的万幸,可是,噢,我的妈呀,真是疼死了,简直疼到了骨髓里。
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