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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捏痛我了。”饶沁惊呼。
饶远志吓得赶忙松手：“是爸爸不对，是爸爸不对。”他说话不断重复，说服别人，也说服自己，当然，仍旧不忘问一句，“药引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小沁。”
“你不是我爸爸。”饶沁咬牙切齿。
“对，我不是，可是你告诉我好不好。”饶远志让步。
饶沁不说话，仍旧是笑。
饶远志终于被激怒，脸色大变。
不是人脸的变色，而像兽，红，红如血，黑，黑如墨，脸上长出了大片绒毛。他的双手按在地上，像麒麟的脚爪，而后腿，也变粗变短，强健有力。
这是什么啊？段落吃惊地望着饶远志，难道，他不是人？他显然不是人，否则怎么会变成这样一个人面兽身的怪物？
那怪物一声长吼，把饶沁扑倒在地：“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小沁，你根本不是小沁，你是夭夭，你是那个贱女孩变成的。”
“你错了，夭夭已经死了。”饶沁的眼神硬邦邦的，对于这头怒兽，她似乎故意更加激怒他。
激怒了他有什么好处啊，笨女人。段落的心都快跳出来。
“她才没有死，你就是她！”怪兽吼叫。
“不，我不是。她已经死了，她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饶沁咯咯地笑。
“什么使命？”
“使命就是使命。”饶沁不肯回答。
“你骗我，你明明是夭夭，小沁已经死了，你告诉过我，她死在无门镇了！死在这里了。”
“不是无门镇，是无涯草。”饶沁纠正，“您老人家恐怕不知道吧？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您应该从未想到，夭夭就是岸，只要她一死，我就复活了。”
“你是小沁，你真的是小沁。”饶远志开始动摇。
“当然是。”饶沁十分肯定。
“不，你不是！你是夭夭！”怪兽仰天大吼，却已经不能够说服自己。“你是小沁。”他终于承认了事实，“我知道了，夭夭是故意的，她是故意死的，她为了我的愿望不能得逞。”
“你现在才知道吗？已经晚了，她已经死了。”饶沁的表情十分轻蔑。
“不，一点都不晚。”饶远志摇头，决绝，绝望，而又有无限希望，他低下头看着被自己按倒在地的饶沁，眼神无限揶揄，“她以为她这样做就能毁灭药引吗？我知道，没有她，有你也一样，你们两的本质是一样的。”饶远志一口咬住饶沁的肩膀。
撕扯。
吞食。
竟然吃人，段落毛骨悚然，站起身就要冲过去，却被一只手拉住了。
一只女人的手，不知从哪里伸出来，死死地拽住他的衣角。
“别去，那是他们自己的劫。”一个熟悉的声音。
“古婆婆，您没死？”段落又惊又喜。
却再没有人回答，仿佛神草丛中，本来就一无所有，只有那一只手，拉着她，力道愈千斤。
“小沁，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永远是我的，没有人能把你夺走。”饶远志一边撕扯着饶沁，一边笑，整个无门镇都在他的笑声中震荡。
饶远志是兽，饶沁却好像是个疯子。
饶沁的上半身还没有完全被饶远志吃进去，她的手还完整，完整到足以抱住饶远志的腿脚。撕扯。
吞食。
难道，她也成了嗜血的怪物？
没有人回答段落的问题，天地既然，只有一人一兽纠缠在一起。
相互撕扯。
相互吞食。
声音如同嚼蜡，却彼此乐此不疲。
天色，呈现出一种绝望的灰黑色，仿佛大难将至，没有归期。
也许这一次来，就再回不去了。段落笑。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不想再回到人群中去了，不想再在那个世界上过一种所谓平凡的生活了。如果无门镇要毁灭，那么，他宁愿跟随它一起，化作灰烬。
从四面八方欺近的悲伤，比所有自然生出的压力都要压迫，火葬的庙宇里，一直看起来很坚固的钟馗像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倒塌。
“完了，完了！”饶远志听到声音，眼角看见，绝望地大喊。
“成了，成了！”饶沁听到声音，眼角看见，得意地大喊。
声音未尽，一人一兽一同消失，仿佛天地间从未出现过他们一样。
什么完了？什么成了？就如永久的迷，出现到结局，无人能解。
段落的心吧嗒一下，沉入谷底。
第100章：30
“为什么会这样？”段落喃喃自语，他真的糊涂了，什么都不明白。
“这世上有一种兽，叫食恶兽，饶远志就是食恶兽。”古婆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旁。
她果真没有死，一个不相信重生的人怎么可能死去？
她满头的白发全被烧焦，眼睛也被白布蒙着，但对发生的一切，她了若指掌，对所有的本质和原因，她也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因为她一直是一个旁观者。千百年，一直是。
饶远志不是人，他从来都不是人，他只是兽，潜藏在没一个人的心里。
他是恶的代表，是住在人心里的鬼，是贪婪，是嫉妒，是恐惧，是愤恨，他靠吃这些感情为生，他需要人生出这样的感情，才能从中汲取养分。
所以他一直在做的，就是挑拨，用尽各种手段，挑拨。
没有人喜欢食恶兽，所有人都希望饶远志死去。但每个人心里，善和恶都是平衡的。饶远志不能死，死了，善恶失衡，也就无所谓善恶。
而且，人心的恶念永远是有限的，对于饶远志来说，只是维持生存的食物，却不能让他长大。
饶远志想要长大，想要变得强壮，于是，他开始寻找方法。
他从无门镇而出。
方法在无门镇里。
无门镇里的方法就是钟馗庙。
钟馗是一种捉鬼的神，虽然面目丑陋凶悍，但可以吓跑鬼魅，甚至把一些为祸人间的小鬼吃下去。
可是无门镇的钟馗不是捉鬼的钟馗。
无门镇的钟馗，是连接人间和无门镇的通道，就像人心和人世，有了这个通道，无门镇里的人和事才能在世人面前被看为真实的，才能让人对其生出恐惧之心。
所以，钟馗像是一种鼓动，鼓动饶远志作乱的毒咒。
饶远志在钟馗像前祈求了很久，他终于得到一个秘密。
秘密，就是一副药方，可以让无门镇重现于世间的药方。
药方上面有三种药。
舍利子。
乌木盒子。
还有眼睛，古婆婆那双可以看穿生死的眼睛。
这是药方。
药方需要药引才能驱动，否则无效。
饶远志不知道药引是什么，他找遍了无门镇也找不到药引。
他的药引是善。
只有善恶交融，无门镇才能重现。
善在恶前总是很弱小。
善总是很容易被恶欺骗诱拐。
善很多时候被恶蒙蔽。
善是夭夭。确切来说，夭夭只是善的外衣，就像药丸外面的那层衣，剥去了，才能现出本质。
夭夭不是饶夭夭，饶夭夭早已经死去了，夭夭只是善借用的外壳，弱小，然而纯洁，然而坚强。
原本，饶远志是不可能生出善念的，小小的夭夭无法让他生出爱意。
但是，没有人想到，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无涯的无涯草原本是有岸的，而夭夭就是无涯草的岸。
饶沁死于无涯草。
饶沁的岸是夭夭。
饶沁是饶远志的爱情。
饶远志乍看到饶沁，自然止不住相思。
相思，怜惜，都是善的一种。
于是，恶中有了善。
无疑，无论是夭夭还是饶沁，都不喜欢饶远志，甚至恨他，因为饶远志蛊乱了人心，让人滋生出恶念。
恨，是恶的一种。
于是，恶中有了善。
善恶交融，饶沁和饶远志合二为一。
“真是复杂的逻辑。”段落有点头晕。
“本来就很复杂。”古婆婆笑，“如果想得细了，连我都不明白。可是事实就是这样。”
“如果这样说，无门镇就会到人间了？”段落皱眉，这个像巨大的棺椁一样的镇子，仅仅在夜晚替换草鞋湾，已经让辛和姐妹痛不欲生，如果永久矗立在人间，会引起多大的惶恐。
“原本应该这样的。”古婆婆说，“但是”
但是，谁都没有想到，钟馗像会毁灭。
钟馗像是一个通道，没有了钟馗像，无门镇即使出现在人间也无任何意义。
“它为什么会毁灭呢？”段落问。
“你忘了吗？他本是鼓动饶远志作乱的毒咒，可以说，他也是恶的代表，与饶远志心脉相连。”
心脉相连，如果恶中生出了善，钟馗像自然受不住。
受不住，就只有死。
“原来这样啊。”段落似懂非懂，“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无门镇到底是什么？难道，它只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小村落？那为什么不管是在西安还是洛阳还是苏州，只要想来，随时就能到这里来呢？”
“也只有你能来。”古婆婆失笑，“因为你不辨善恶，才能在这里来去自如。”
无门镇，其实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无门镇。
无门镇是什么？
进无门，去无门。
生无门，死无门。
无门镇是人心。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无门镇。
人心善恶，彼此纠缠，相生相克，无门镇由此而生。
“你可以走了，善恶相互纠缠，不能明辨，已经如你的心，不辨善恶，你留下来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古婆婆有驱客之意。
“我”段落还想说什么，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无门镇的门栏前，而不是钟馗庙的废墟里。
“婆婆，依照你的说法，无门镇其实就在人间了。”他终于问出来。
“当然，无门镇一直就在人心里，从未消失，也不会显现。”这是古婆婆最后一句话，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栏后。
黑雾，一层又一层，把这个小村子隐没。
再没有红灯笼，所有的灯笼都熄灭了，所有的人都死了，这个村子成为一个死村。然而，村子一直是活的，无论是夭夭还是饶远志，他们一直都是活的，生生死死，皆在人心里。
段落疯了。
所有人都知道，段落疯了。
他被关在精神病院的黑屋子里，不能见光，不能见人。
“我儿子到底是怎么了？”段妈妈着急地问主治医生。
“不知道，这种病类似于失心疯，他已经不认得任何人。”医生摇头。不认得任何人，见到谁都说“无门镇”“无门镇”，这就是症状。
在任何人眼里，这个症状都是疯病，只有段落自己知道，他的眼睛，已经不是眼睛，而是心。
他看人，已经不再看人的外表样貌，而是直指人心。
人心是一个无门镇。
黑雾迷蒙。
善和恶纠缠在一起，相互滋生，相互压制，无法区分。
冰凉的石匾上鲜红的字迹，那些接踵的荒坟，那些曾经燃烧的红灯笼，那些行尸走肉一般的村人，那些同去却不能同归的朋友，已经形成一种记忆烙在段落心底，再无法忘记。
记忆，在每个人身上重现。
无门镇，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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