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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已到,行刑!”此时,闻得场中一声锣响,监斩官令箭落地,刽子手大刀扬起。
白螺身子猛地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侧过头去。她只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呼啸,仿佛风声吹过——她知道,人血从腔中喷薄而出的时候,那声音就是如同风声。
周围的喝彩声轰然而起,显然刽子手那一刀干脆利落,让大家过足了眼瘾。
“走吧,已经死了。”身后,那个人低低说了一句,拉着她便往外走去。
白螺依旧闭着眼睛,随着那人走了几步,忽然定住脚,惨然道:“可是……她真的冤枉……为了那一个男人赔上一条命。她、她心里的那种‘力’,并不在我们之下。”
“只有上天知道她是不是冤枉。”黑衣青年脸色冷肃,看着她,静静道,“我们并不是替天行道之人,螺儿,你这次忘情了。”
白螺身子一震,睁开眼睛,叹息:“如果二师兄在就好了……”黑衣男子蓦的低下头去,许久不答话。
“我要大家都知道,她并不该死。”许久,仿佛是承诺般,她慢慢一字字道。
―夏家上下今日都是一片沉默,气氛凝滞。小姐的病忽然转剧,这几日已经沉沉不起,虽然大夫说是痨病急转直下,然而,只有贴身嬷嬷和母亲知道内里究竟。
薛大夫几年来已经用尽了方法,只没有试过偏方。然而,一直嫌偏方阴毒龌龊而拒绝服用的任性小姐,在这个生死关头,居然点点头同意了。
“小姐,小姐,快吃药!趁热吃了,病才能好。”
午时四刻,夏芳韵在帐中已经咳得背过气去,父母相对而泣,知道病势凶险,宝贝女儿这一次恐怕挺不过去了。寂静中,嬷嬷却从外面接过了小厮快马带回来的药,快步走了进来:“小姐,吃药了!吃了就会好!”
病床上,奄奄一息的病人勉力睁开了眼睛,然而生命之火黯淡的眸子里,却又另外一种异样的亮光闪动:“是不是……咳咳,是不是刚刚从菜市口刑场里蘸了拿回来的?咳咳,咳咳!是不是?——”她一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两腮通红。
“是的,小姐……快趁热吃!”嬷嬷将碟子递了上去。
本来该是雪白的馒头,松松软软,吸饱了年轻滚热的鲜血,在碟子里冒着热气,鲜红刺目。夏芳韵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自己撑着坐了起来,一把抓起了那个人血馒头,捏得用力了一点,那鲜血便一点一滴的洒落在被褥上。
“哈哈……我、我让你这个恶贼杀了宋郎!咳咳咳咳!”体质已经极度衰弱的少女,眼睛里却是骇人的亮光,满含着仇恨与愤怒,她一口咬了下去,一边咳嗽,鲜血从她惨淡无色的嘴角溢出,嬷嬷连忙拿了手巾替她抹去。
忽然间,拿着人血馒头,夏芳韵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哭泣,脸色苍白。
“小姐,小姐,不要哭了……那个女人已经伏法了。小姐心头的气也该消了啊。”嬷嬷知道小姐的心事,低声规劝。然而夏芳韵没有说话,断续的咳嗽着,抬头看了奶娘一样。
嬷嬷那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看见小姐此时的眼光也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那的确已经是垂死之人的眼睛,黯淡而无力,还带着深深的失望和悲哀。
“嬷嬷,为什么、为什么……咳咳,会变成这个样子……咳咳!”夏芳韵看着手里那个滴血的馒头,忽然间轻轻说了一句,然后猛烈的咳嗽,身子便是往前一倾。
“小姐,小姐!”嬷嬷惊叫,满屋子的人登时围了上来。
―――谁都没有想到,还会有人替那个因为杀夫而弃市的女子收尸安葬,而且,下葬之处,居然还是临安北城外官道边那最好的一片坟地。
一棵合抱粗的香樟树下,那坟端整,墓碑是最好的艾叶青石,上面刻着一行金字:“崔氏女盈盈之墓”。如果仔细看,还有旁边两行小小的行书:
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盛赞坟中所埋女子的风骨与气节。手书娟秀,似乎是也女子的手笔。
下葬的时候正是暮春时节,城外摆茶水摊子的沈三嫂说,造墓安葬的,也是一个白衣的女子,清秀美丽的仿佛仙子下凡。她素衣白冠拜于墓前,焚香祝诵之后,徘徊墓旁半日,不知做了些什么,然后一去不返。
官道上不时有读书之人路过,看了碑上的字,便忍不住打听墓中是女子为何不幸早夭——然而,听说是杀夫的恶女,个个摇头叹息说:怎么会。
她明明承认是杀了丈夫,但是却坚持说自己冤枉……发誓说上天知道她无罪。
沈三婶经常向在摊子上喝茶的客人说起几年前轰动临安的那个案子,然后指着远处那一座孤坟,叹息:“如果上天知道她是冤枉的,也会六月飞雪冬雷震震吧?为何我在这里看了多日,偏偏一点征兆都没有?连个托梦伸冤都不曾听说。”
一连过去了几个月,转眼已经是盛夏六月。
那一日,沈三婶大清早出城,支开了帐子,正准备安排一天的生意,然而扫了一眼前边官道边上的坟墓,手里的铜壶“砰”的一声掉落。
她撩起围裙用力擦擦眼睛,再仔细看去——
不错,六月份的天气里,那个坟墓上却落满了厚厚的雪花,雪白雪白的一片,掩住了整个坟头,在朝阳中纯洁的刺目。
“天呀!天公……天公真的显灵了!”沈三婶一拍膝盖,叫了起来,“天呀,可怜见的……她真的有冤屈!她是不该死的呀!”
出城的行人三三两两的在茶铺边上站住,看着官道边上那一座落满了白雪的孤坟,议论纷纷,每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果然是六月飞雪?天公开眼了,要为弱女伸冤啊!”
“可不是,这世道……不知道屈死了多少无辜良民,可怜了这个女子!”
“那么说来,杀人的定不是她了?”
许久,才有一个大胆的人,慢慢走近了坟边细细探察。
“哎呀!那不是雪!那是、那是什么花?开的这样密……就像雪一样啊!”走近坟墓边上的人惊叫了起来,手指一触,那六角形的美丽小碎花就纷纷落下,象极了冬日白雪。
原来,不知何时,坟上被人种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灌木,那些不曾见过的植物一夜之间开花,簇拥着的繁复花朵淹没了整座坟墓,远处一眼看去,宛如雪落坟头。
“那也是天意啊!你看看,这是什么花?你见过么?”沈三婶却执意相信了这个上天的征兆,小心捧起一朵酷似雪花的落花,给旁人看,“一定是天意……这个女子有冤屈呀!”
行人匆匆点头,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传奇般曲折的故事,更愿意相信坟冢里这个美丽的女子真的没有杀人,而上天给了这个伸冤的征兆。
“螺儿,你听外面人的说法了么?”天水巷的小铺子里,疏理着白鹦鹉的羽毛,黑衣青年淡淡道,“所有人都在传说那个苏盈死的冤枉,上天六月飞雪来替她伸冤了。”
“她是不该死的。”调理着花木,白衣的女子轻轻回答了一句,眼神黯然。
黑衣男子微微笑了起来:“虽然无法插手俗事,可你终于用另一种方法,将你所想做的事情张扬出去——螺儿,那花是你新养出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白螺微微叹息了一声,垂下了手,看着窗外六月明媚的天空,轻轻道:“六月雪。”
那是上天为了安抚那个灵魂而降下的飞雪,然而六月里的雪,没有落地便已经枯萎,化为洁白晶莹的花朵——一如坟中女子的心地。
簇拥着死去女子的陵墓,无声的告诉每一个过往的人:在上天眼里,她无罪。
2002。10。12…2002。10。16
小注:
六月雪,一名悉茗,一名素馨。六月开细白花。树最小而枝叶扶疏,大有逸致,可做盆玩。喜轻荫,畏太阳,深山叶木之下多有之。春间分种,或黄梅雨时扦插,宜浇浅茶。
——引自清·陈溟子著《花镜·卷三·花木类》
第五篇 金合欢
雨是忽然间就下起来的——江南三月的天气,变得分外快。方才还是碧蓝碧蓝的天,转瞬间就阴云密布,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苏盈忙不迭地将洗到一半的衣服收起来放回竹篮,转眼看见压在溪中漂洗的那件衣服快要被水冲了开去,忙忙的探出身去够回来——一阵忙碌,等收拾好东西冲进路边那个歇脚的小亭子时,一身蓝布衣早已经湿得差不多了。
她连忙将沉重的竹篮放下,站在檐下将衣襟用力拧干。
洗了一天的衣服,手指已经在水里泡的发白,皮肤一块块的浮肿脱落,一碰任何东西都痛得钻心。苏盈用泡得惨白的手,用力拧着蓝粗布的衣服,感觉拧出来的不是雨水,而是自己手上的血。
那还是她的手么?洗衣娘的手……以前这双手,也曾柔软纤白,嫩如春葱,涂着蔻丹映着宝石璀璨的光亮——那是泉州富户崔员外家三小姐的手。
如果她没有遇到宋羽,或许如今这双手还是这个样子吧?
她撩起衣襟用力拧干时,忽然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白沙泉这个偏僻的地方,亭子里居然还有别人在?
苏盈转过头去,却真的看见了一个年轻的书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眉目清秀,头带八宝掐丝方巾,微湿的宝蓝色长衣内露出天青色衬里,手中拿了把象牙骨扇,可那双手却比扇骨更白,拇指上套了个翡翠扳指,虽是刻意普通的装束,却依然掩不住富贵。
那人显然也是来躲这场急雨的,正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扇子敲着手心,眼睛看着外面的雨帘,脸色焦急。然而一见苏盈提了篮子进来,视线立刻落到她身上。苏盈脸上还是微微一红,下意识的放下了拧在手里的衣襟,转过头去看着外面的雨帘,不再理睬那人。
“请问姐姐,这里往曲院风荷怎么走?”然而,虽然她转头过去,可那人却仿佛见了宝一般,巴巴的赶过来——一边小心的躲开那些亭子屋顶破处漏下雨水,一边凑上来问。
“从这里往朝西湖走,到了湖边,沿着湖一直往南便是了。”感觉那个年轻公子已经凑到了自己背后,苏盈皱了皱眉头,不自觉的朝外挪了挪,头也不回的淡淡回答。
“可是…这哪里是南,哪里又是北呀!”年轻公子居然还是不肯走开,继续纠缠了下去,然后顿了顿,轻轻笑了起来,抓住了她的衣袖,居然有几分无赖:“好姐姐,你陪我走一趟,我付给你钱好不好?”
苏盈脸上色变:有宋一代,礼教大防最是严谨,作为一个孤身女子在郊外与陌生男子答话已经大是不该,如今对方居然嬉皮笑脸的进一步要求,那便是接近于无礼了。
她拎起竹篮,往外退了一步,正色道:“公子莫要说笑,请自重些。”
“公子?”那个年轻贵公子反而怔了怔,忽然间明白过什么来一样的,笑了起来——那笑容居然有说不出的明媚和天真,让本来满心厌恶的苏盈都蓦的心软下来:这个人这么年轻,还是个少年,说不定真的没有什么坏心思。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我忘了我今天穿着这套衣服了……姐姐,我给你赔礼好不好?”等笑完了,年轻公子看着苏盈诧异的眼神,眨眨眼睛,轻盈的将鬓边的垂发一撩,晃晃脑袋,“你看你看!”
苏盈看过去,只见他颈边肌肤如雪,耳垂上赫然穿着一个耳洞,带了一枚赤金嵌宝石的耳钉。
“我是个女子呀……刚才真是唐突姐姐了。”年轻贵公子模样的人笑盈盈的晃晃脑袋,收手深深一揖到地,“小女子姓夏名芳韵,小字天香,今年一十六岁。”
苏盈被她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哭笑不得的看着这个女伴男装的少女,看见她那样朗朗的笑,雪白的颊边露出浅浅的酒窝——这一笑,便是露出少女的万般旖旎风景,再也掩不住她的女子身份。
夏家……苏盈不自禁的怔了一下,首先想到的便是城中和“百花曾家”并称的“夺天工”盆景夏家。因为长年包办了大内禁宫所有盆栽,得到上眷,又出入于达官贵人府邸,加上家底丰厚,不啻已是临安城中炙手可热的人家。
夏芳韵再度忍不住过来拉住了苏盈的袖子,努着嘴看着外面的雨帘,眉目有些焦急:“我今天偷偷换了这身衣服从家里跑出来,本来想去曲院风荷的,可是走到这里就迷路了,天又下雨,偏偏这里找不到一个问路的——哎呀,如果我今天去的晚了,他要生气的。”
苏盈微微笑了起来:这个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