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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要做什么,都尽量顺着他吧。”说罢竟叹了口气,径自去了。
她怔忡良久,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青萝上前扶住她,轻声说:“公主,还是回去休息片刻罢。”她点点头,转身要走,却怎么也移不开步子。一片落叶掉在我肩头,不知怎么的挣得支离破碎。她仰起头,却怎么也看不清天空。空中仿佛是突然起了雾,转啊转啊再也不肯停下来。喉中忽然涌起一阵甜腥,她扶着青萝,剧烈地咳嗽起来。青萝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她努力睁开眼,却看见白玉的台阶上触目惊心地碎了一滩血迹。
她无力地将一只手放在侍女的肩上,微垂着眼,道:“青萝,扶我回寝宫,然后叫人把这里打扫干净。”她忽然睁开眼,眼中的泪光把侍女吓了一跳。
“还有,不要把我咯血的事告诉父皇……千万不要……”
龙骧录 2
那年炎帝出巡东海,成了天界盛极一时的大事。一度盛传的炎帝病危的谣言马上不攻自破。炎帝本是随和的人,痛失爱女之后便变得不苟言笑,凭空竟添了几分帝王的威仪。就连东天伏羲治下的臣民,也受到这种肃穆气氛的影响,一直等到炎帝离开东天才恢复婚丧嫁娶。
瑶姬一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父亲身边。那时已交冬季,她每个晚上都为父亲笼一盆炭火,然后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父亲说话。炎帝仿佛是知道与女儿在一起的时日无多,总是絮絮叨叨地讲一些陈年的旧事。有些是关于她和女娃的,有些是上古的传说。饶是如此,瑶姬总是作出极有兴趣的样子,听他一遍遍重复这些故事。
那晚炎帝依然是在讲那些传衍了数千年的古老传说。他抖抖索索地理了理衣襟,清咳一声开始讲那个不知讲了多少遍的故事。
“瑶儿,你知道琴是怎么创制出来的吗?”她竭力表现出好奇的神色:“不知道,父皇。”父亲不满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却有着藏不住的欢喜。
“枉你还学了那么多年的琴,竟然连这都不曾听说过。唉,或许是父皇平日只知道处理朝政,太疏忽你了。瑶儿……你不会怪我罢?”她莞尔一笑:“怎么会呢,父皇?”他满意地笑了,闭上眼徐徐道:“当年伏羲在西山桐林中见一凤一凰栖于梧桐树上。凤凰通天应地,协五音,合九德,非竹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羲皇便料定梧桐是神灵之木,决意制成乐器。他命人将梧桐截为三段,叩上段,其音太清;叩下段,其音太浊,唯中段清浊相济。伏羲便将桐木中段浸于水中,历七十二昼夜,才将桐木取出。当年羲皇手制之琴,长三尺六寸五分,上合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后宽四寸,前宽八寸,下应四时八节之数。然后按阴阳两仪定下高度,按金木水火土五行置宫商角徵羽五音。自此又创《驾辩》一曲,专咏百鸟朝凤之景。”“如此说来,羲皇是世上能琴第一人了。”瑶姬低头拨着炭火。
“是啊。伏羲年纪尚比我大几岁,统治东天已有数十年。我素来钦佩伏羲的才华与度量。然而自步入衰年以来,他便潜心演卦,誓绝声色,而他亲手所制的琴从此也不知下落。此后纵有人弹琴,都及不上羲皇万一。”炎帝沉吟片刻,又缓缓说了下去:“然而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是例外。她的技艺,应该已不在伏羲之下。”“是谁?”他摇摇头,说:“说来惭愧,我也只是听过其琴却未见其人。当年在黄帝的长庚宫中,我曾听见内帏有弹琴之声。自从伏羲绝琴后,我便再未听过那样圆畅纯熟的琴声。以我看来,这人久居深宫,故琴如风行幽谷,隔绝尘俗。既在内帏,想必是不便见生人的女子,不是后妃就应当是公主了……”瑶姬慢慢拨着炉中的炭火,忽然发觉父亲已悄无声息。她蓦然一惊,手中的铜钳铮然落下,溅得铜炉中火星四溅。她跑向父亲的卧榻,一面大声喊着:“父皇!父皇!”正手足无措间,忽然听得一阵鼾响。却发现父亲不过是睡着了。她长吁一口气,为父亲掖好被子,披了衣便走出这个临时搭建的行宫。仰了头,却是星光如水。
她向来是姊妹中身体最弱的。小时候女娃总是把她搂在怀中,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她常常是瑟缩在姐姐怀中,听她低声歌唱。记得有一次女娃仿佛是自言自语:“阿瑶,阿瑶啊,若姐姐有一天不在了,你该怎么办呢?”那时她抱紧了姐姐,说:“姐姐不会不在的。姐姐和阿瑶在一起,我们永远不要分开。”她记得姐姐那天是流了泪,温凉的泪水从女娃的脸上滑落,落在瑶姬的额角和面颊,倒像是做妹妹的在哭。
想到女娃,她忽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姐姐,她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所以才会那么说。生死相隔,彼此那么相爱却连对望也不能。在她的身体里,天生就流淌着不安定的血液。或许她早已看透了自己的命运,注定是成为一个叛逆者,注定了是要一个人流浪,注定了是孤单一辈子。
她哽咽着裹紧了肩上的狐氅。姐姐,如此说来,我之于你,难道不过是你孤独的旅程中某一段路上的旅伴么?
真的仅此而已?
仿佛是蜿蜒漫长的生命之路在她们面前分成两条。她是选择了那份平淡而安全的宿命,而女娃却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出走,哪怕明知道有朝一日会跌得粉身碎骨。
终是殊途。
月光却是温柔地落下来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又化作了泪光。
那夜她终是无眠,独自一个人,在发鸠山上漫步饮泣。
龙骧录 3
太阳出来的时刻,她终于迈步向行宫走去。那天早晨是满天的朝霞,燃火流金摄人魂魄的美丽。看天顶喷薄着不可正视的荣光,瑶姬独自站在林间,忽然有心悸的晕眩。
山脚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她循声而去,却讶异地发现山下聚集了许多兵士。尤为醒目的是不远处一个红色披风的男子,与那些黑衣的骑兵相互对峙着。她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便扶着一段枯木向山下走去,一不小心,脚下一滑,险些落下山崖。幸而手臂被人紧紧抓住,才免遭一劫。
瑶姬立定身,看清拉住她的人竟是祝融。他已换了常服,然而眉宇间却依然藏不尽武将的锋芒。
他朝她躬身下拜:“公主殿下,事出紧急,恕末将冒犯之罪。”她揉了揉被拉得酸痛的手臂,却笑道:“将军未免太拘礼了。我感激你尚且不及,又怎么会怪罪呢?”祝融直起身,微微一笑:“公主待下人宽厚是出名的,只是尊卑有别,我们做臣子的理当明白自己的分量,又怎能僭越不敬?”她沉吟不语,良久,抬起头问:“将军,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祝融却毫不在意地笑了:“其实我本是出来迎接蚩尤将军的。使臣说他是上月离了中原,前来东天与我们会合。我猜这几天也该到了,所以天天来这里等他。不想今晨却碰见了公主。也是公主吉人天相,末将微薄之力,何足挂齿。”她暗暗吁了一口气,胸中疑团顿时冰释。抬起头,却发现祝融正望着山下出神。她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那个红袍男子似乎正在与那些兵士争执。
祝融道:“公主,我要下山去看看,你是先回行宫还是随我下山?”瑶姬微笑道:“这些人那么大的胆子,竟敢在父皇的行宫附近喧嚣,也不怕惊了父皇的驾。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是什么人。”祝融略一点头道:“好。”便转身向山下走去。她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生怕再次滑倒。
瑶姬随祝融藏身在一株槐树之后,终于看清了那个红色披风的男子。他坐在一匹火红的马上,斗篷和黑色的长发在烈风中猎猎飞舞。他扬起头看着面前几百个骑兵,目光冷冽。
兵士中有一个骑着白马,显然是其中的首领。他策马出列,高声道:“你听好了,除非你从我们兄弟的尸首上踏过去,否则休想离开这个山谷一步!”那个男子却只是轻蔑地笑了一声:“是么?单凭你们,便想拦住我?”白马上的人显然是被激怒了。他长啸一声,挥舞着佩刀冲上前去。身后的骑兵一拥而上,刹那间竟将那个红色的身影吞没。
她心头一紧,看了看身边的祝融:“那人寡不敌众,你为什么不出手帮他?”祝融却是微微笑着,丝毫没有上前相助的意思。
瑶姬回过头,却看见一骑红马从阵中冲出,那男子冷笑着从腰间抽出佩剑,一纵马又闯进了骑兵阵。等他再度出来的时候,手中便赫然多了一颗人头。
兵卒纷纷散开。她讶然看见那匹白马迈着小步从阵中央踱开,背上负着一具无头的尸体。
那红袍男子的笑声很骄傲:“怎么样?我若要取你们的性命,只怕也是这样易如反掌!”骑兵见首领被斩,一声唿哨便尽数散去。一时间谷中便只剩那匹白马和那个男子,清清冷冷的没有任何厮杀过的痕迹。瑶姬叹一口气,道:“这人分明是不愿杀太多人,才杀了那个首领以儆效尤……可见是心地宽厚……”祝融却摇摇头,轻声道:“公主心地太纯厚,待人总往善处想。须知他不是不愿杀,而是不屑杀。这么几个人,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瑶姬蓦然一惊,问:“他……是什么人?”转过头,却看见祝融的眼中散着淡淡的欢喜和哀伤。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的目光。
他叹一口气,说:“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敬佩过什么人。可是,只有他例外……在这个世上,我真正崇敬的人,大概只有他而已。我曾经对陛下说过,这世间,只有他才真正称得上是一个英雄……”她正欲启齿再问,却听那人厉声道:“什么人?”电光火石间,已策马逼近。
祝融缓缓立起身,直视着他,声音淡漠:“相别数年,你果然还是那么骄傲……蚩尤……”蚩尤?他便是蚩尤?她愕然抬起头,却与他的目光不期而遇。她从未那么慌乱过,低了头,仿佛听见心依然跳得厉害。
蚩尤却是毫不在意地掠了她一眼,向祝融问道:“这女孩子,是什么人?”祝融微笑道:“是陛下的四公主,瑶姬。”蚩尤便躬身下拜:“末将蚩尤参见公主,望公主恕末将失礼之过。”瑶姬看着他,却忽然笑了起来。两人疑惑地望着她,不知道她在笑些什么。瑶姬笑着揉了揉额角,转向祝融道:“你每次见我,都要我恕这罪恕那罪。什么不拜之罪、不敬之罪,现在来了个蚩尤,一见面也要我恕什么不识之罪。是不是天下的武将,天生都背负了一大堆罪名?”祝融呵呵地笑了,蚩尤却怔忡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他深深地看了瑶姬一眼,却不再说什么。
祝融却没有在意,道:“蚩尤,算来我们已有五六年不曾见面,你的骑术应该精进了不少罢?”不等蚩尤答话,他便牵来那匹白马,纵身跃上,道:“来吧!”一拨笼头,便迅如疾风而去。
蚩尤却并不上马,看着瑶姬笑道:“公主还未行成人礼罢?”瑶姬点了点头,他便伸手拉她上马。一抖马缰,火红色的马便流星也似飞驰起来。
她松松地靠在他胸前,看山树草石在两边飞速掠过。烈风呼啸着吹散了她的头发,把她的脸颊刮得生疼。她向他仰起脸,看他的笑容在朝霞里光华夺目。
跨上这战神的骏马,霞光中恍惚是飞了起来。
那年轻的神,低下头向她微微一笑,在他身后,千万道霞光破空绽放。
她甚至没有力气问他要带她飞去哪里。她只是默默地祈祷,祈祷这一刻变成永恒。
三天后炎帝在东海设祭。许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那么盛大的祭祀场面。海上云烟缭绕,一千只竹筏从岸边漂入大海,载着各种祭品慢慢远去。炎帝是以祭奠所有丧生于东海的子民的名义,用这种方式向逝去的女儿倾诉自己的思念。
瑶姬却独自来到发鸠山,在林间弹着琴。那是小时候父亲亲手为她做的琴,一模一样的两张,一张给她,一张给女娃。她弹着那首从小与姐姐合奏的《唱月思》,泪流满面。
月兮苍苍,皎望其光。我有所慕兮,如缕初长。
琴声依旧是清越如水,只是少了姐姐低悦的和声,便似乎显得空空荡荡。那一刻,她忽然那么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悲伤。
她独自歌唱,唱着唱着,便伏在琴上泣不成声。
林间落下的叶子,旋转着飞落在肩头和发梢。一片是击在琴弦上,短短的一声裂响。她抬起头,任泪水一行行从脸上滑落。天上似乎是响过一声雷。归鸦扇着翅膀从身边低低掠过,留下的不过是沙哑的回响。
永远。永远是摸不到姐姐温柔的长发和美丽的笑容。
一刹那,她终于明白自己永远失去的是什么。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