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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龟子旅馆里
译者:马述桢 马龙
1
有一种被叫做“收集狂”的人,从精神分析学上类分,也许属于狂热,妄想或疯子之类的人。不过,“收集狂”这个名称,似乎还是根据他的收集对象而叫出来的。假如是字画、古董这类东西,无论收藏多少,不但不被歧视,不叫“收集狂”,反而会受尊敬,认为是收藏家。玩具、器具之类的民间艺术品也是这样。
但是,一般说来,如果是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收集者单凭收集欲望,一味努力收集,他的身份就要降格为收集狂,也就是所谓狂热者,狂热迷或疯子之类的人。例如别人穿旧了的杉木木屐啦,拖鞋啦,睡衣带子啦,以及用过的烟灰碟之类的东西,都去搜集和收藏,他就似乎被列入收集狂一类的人里去了。
如果他得到这些东西的手段不是花钱买,无论多少都是以非法手段来取得,这就更降低了他的身份。日本式旅馆及西洋式旅馆饭店用的类似这类的物品,经常被人拿走。这种行为在法律上虽然是偷窃,但是对被偷的那些东西究竟作为“盗品”处理,还是不作为“盗品”处理,警察当局也犹豫不决。从偷窃方面来看,他几乎没有得到什么金钱利益,从被盗的方面来看,他所受的金钱损失也微乎其微。
但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对收集狂来说却具有任何东西所不能代替的价值。无论是杉木木屐、或是睡衣带子,只要那上面记着、缝着西式饭店或日本式旅馆的名字,他就认为这些东西有相当“珍贵”的价值。相反,如果这些东西上面没有名字和印章什么的,他就认为没有什么价值。普通人是没有这种兴趣的,大凡被称为收集狂的人,如果他看到一把匙子上刻着西式饭店的名字,怎么也要想法避开饭店人的耳目偷偷捞进怀里。如果这把匙子上没有名字,他就只看作是一把不值钱的匙子。
在杉木木屐上如果没有旅馆名字的烙印,他也这样看待。烟灰碟、杯子、长把酒壶,枕套等等、他也是根据上面有没有名字来看待它们的价值。但是象被单之类的东西,他就缠在肚子上,瞒着帐房的人眼带出去,并对人夸耀他是怎样努力把这些东西带出来的。至于壁龛里的字画啦,其他装饰品啦等等,就是不值钱,他也可能当作最出色的偷盗品。收集狂把搜集来的这些东西摆在自己家里,再洋洋得意地向人夸耀说:这是北海道某地的,这是东北温泉某她的,这是北陆某地的,这是近畿的,这是四国的,九洲的等等,把这些物品上记载的西式饭店和日本式旅馆的名字一一向人介绍,自己也感到无比愉快。实际上,他在家中的陈列,既是旅途生涯的回忆,又是旅途中所有冒险行为的展览。
山井善五郎也是这样的一个收集狂。但是,他所搜集的物品是另一种风格,就是各地西式饭店和日本式旅馆内“高级房间”的装饰品。他开始也是着眼于搜集匙子、酒杯之类的小东西,但是他和其他干这类职业的人一样,都想逐渐从这些平凡的小东西中摆脱出来,最终把手伸高贵的房间。
将近5月时侯,山井善五郎沿着漱户内海到名胜地龟子市去了,他所以要到这里来,也是听说这里有传统的西洋式旅馆饭店,里面当然有高贵华丽的房间。按照惯例,他到小阳地区各个城市去推销药品,可以抽出一个晚上的充裕时间来。实际上,他是为了收集纪念品,而有意安排了这个时间。
他这次来的这个地方,是离县城向南15公里的海岸。在和四周的山相对的海面上,大大小小的各种各样的海岛宛如漂浮在水面上,是一个风景秀丽的名胜地方。
在这利亚式的海岸一带,有许多海湾和海角,特别是这个龟子市,从平安朝时代就以良港而著称,昔日这里有妓女,她们慰藉水路旅客的情景,在和歌和旅行日记等等书籍里还能看到。就是现在,也遗留着那风趣的痕迹,与其说是富饶的渔港,毋宁说是近似游览和疗养的风景胜地。
来历深远的西洋式的“龟子旅馆”,建在这座港城西边的小山上。沿着海边的丘陵,标高虽然不过70米,但是由于它是孤立在平坦的海岸上,所以看起来相当高。在这丘陵的顶部,屹立着一座用木材建造的4层楼房,这就是“龟子旅馆”。这个洋式旅馆是明治四十三年仿照当时的德国式样建造的,黑黝黝的柱子和房梁直线交叉着,呈现在白色的外墙上,特别表现出一种古典美。当时的屋顶用的青釉瓦,全是带绿青色彩的古老颜色,暖房用的烟囱从这青釉瓦上伸上了天空。旅馆的整个外貌,若隐若现地隐蔽在丘陵上的松树林中,谁都赞佩,它是传统的象征。
2
山井善五郎两天以前在他住的旅馆里,用电话和“龟子旅馆”预约过要去住宿,但他是以化名“川原”的名义联系的。
两天以后,他乘出租汽车从山下沿着弯弯曲曲的专用道路爬了上来,匆忙来到龟子旅馆门前。山路两旁是松林,从旅馆门前到后面,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坛和别致的临泉花亭。花亭和花坛相互衬托,美丽如画。
他被引引进3楼一个面向海面的房间里,在阳光照耀下,海面象微荡的油池一样风平浪静。从观海条件来说,对善五郎是最适宜的。但问题是,这儿是否靠近高贵房间?他把旅行包放在房间的一角,叫住了正想走出去的女服务员,把一张千元钞票递给了她。她那严谨的表情刚一缓和下来,他就问: “据说这里设有贵客住宿的高贵房间,但不知在哪里?” “4楼的特别客室就是。”脸上已经添上了许多小皱纹的女服务员,回答时已经不那么严肃了。
“那里还保存着本来的样子吗?”
“那里的样式,日用器具等,一直原封不动保存着,因为要求参观这些房间的客人很多。” “我也想稍微参观一下,可以吗?” “真不凑巧,昨天住上客人了,对不起,实在难办。如果是后天,房间就空出来了。”善五郎很失望,预先电话联系时,他没有问明高贵房间空着还是用着,对此感到很遗憾。他认为高贵房间的住宿费太贵,什么时候也不会住满客人,所以预先没有特意问明。
“想问问那特别客室的住宿费是多少钱?” “一宿2。8万元。” “一宿2。8万元?!”善五郎的惊愕,使年长的女服务员露出嘲笑般的微笑。
“一般都是什么样的人来住这样的房间?” “啊,那肯定是很有钱的人啦。” “这倒是可能的,一般平民是不舍得花那么多钱的。再加上伙食费和税金等,一个人一宿大约要花3。5万元之多。” “昨天住进特别客室的客人是一对夫妻。” “是呀,住那样豪华的房间,不会是单人独住的,不是什么公司的经理,就是用非法手段搞到了钱的财政界的议员。” “看样子好象公司经理,但详细情况不知道。”前面帐房里住宿客人登记簿上,一定记载着客人的职业,女服务员也肯定看到并知道了,但是她们的嘴却很严实,故意不说。当然象善五郎这样的客人,为了给收藏纪念品做准备,写在登记簿上的姓名、籍贯、职业都是随便诌出来的。而预定只住3天的特别客室里的客人,登记内容却不会是假的。
这个仿佛是有传统荣誉的西式旅馆,似乎不是现代大资本家经营的,而是已经没落了的某旧华族家的象征。只在外表上还装饰着往昔的体面气派,再向里走一步,就露出了极其荒废的凄凉面貌。旧华族家好象是拒绝和一步登天的爆发户往来,因此,这个声誉很高的西式旅馆也拒绝倒卖给资本家,以保持自己的孤傲自大。
这个旅馆能够保持本来的高尚品格和骄傲固然好,但是一宿要花85OO元的住宿费,这对善五郎来说,是非常不理想的。要弥补这个损失,只有作为一个收藏家来千方百计搜集贵重品。从这一点来说,住在这里又是十分有利的。旅馆里由于全部都是文物,在那高贵房间里,一定有名贵的装饰品。那不会是战后的,而是毫不掺假的战前明治时期的东西。在这里不论怎样小的东西,也是那个时代的古老美术品。
善五郎想到这里,渐渐兴奋起来,开始来到这个房间时的郁闷感一会儿变成了喜悦,从那狭小的窗户望出去,的大海也增添了无比的光辉。
但是由于那高贵房间住着客人,机会很难得到;象名副其实的小偷那样,悄悄潜进对方睡觉的地方,偷偷把里面的“纪念品”又剥又摘,大胆地拿出来,自己还没有这样的信心和勇气。不过按常规来说,客人不可能一直闷坐在室内不出去。窗外虽然风光明媚,但他无心欣赏,只从窗上看一看就够了。当他看到那成双成对的夫妻,有的从山坡下去,在海边散步,有的乘包租汽车兜风,他就想:如果房间内没有人,正是搜集纪念品的好机会。
但是,他约好只在这里住一宿,只有从今天晚上到明天早晨出发这段时间是最好的机会,这是他希望能在这里搜集纪念物的关键时刻。可是那对夫妇客人是否恰在这个时间外出?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他想,不管怎么样,为了做好行动上的准备,首先要查明3楼上4楼的楼梯在哪里。他把沉重的门悄悄打开,上了走廊。细长的走廊上铺着深红色的绒缎地毯,象一条带子一样,一直伸展到走廊的尽头。在这里只有这红地毯是新的。但是,由于一切都融化在明治时代的古色古香中,这块红地毯一铺在这里,就显得特别奇异,甚至连人都渲染在这深红色之中。
他在走廊上悄悄走动的时侯,警觉到有人从楼上下来,所以他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仔细一听,确实有人从4楼上下来了。他没有看到楼梯,根据声音判断,好象就在五六米远的前面。他在这紧张的一瞬间想找个地方隐蔽起来,可是走廊两侧的客室象围墙一样把自己包在中间,没有遮身的地方。
没有办法,他急转身,慢慢返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在尽量慢速返回的途中,估计到恰当的时间回头一看,一对男女正在穿过被深红绒缎地毯映红了的走廊,男的上身穿茶褐色薄毛衣;下身穿灰地粗方格花纹裤子。女的身穿纯白色的和服,腰系猩红色带子,走廊很窄,他们只在一瞬间就通过去了。
但是,尽管是在一瞬间,由于善五郎特别注意,看得比较清楚。男的头发已经花白,侧脸瘦削,脚步蹒跚迟钝。看其行动和仪表,社会地位象是会社社长之类的人,他和其他人一样,也故意装出一副象社长那样尊严的傲慢派头。紧跟在他后面那个穿和服的女人,把浓密的头发高高束在后面,高鼻梁,粉白的脸,高个头,胖瘦适度而且丰满,男的约有60岁,女的只有30多岁。善五郎看到这些现象后心想:这可能是某会社的社长带着情人来游玩的。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来,站在寝室西侧窗旁边。南边的窗可以俯瞰濑户内海的整个海面。他从西边窗日向窗下看去,只看到了从正门口通到山下那条路的一部分,没有看到人影。他想,社长和情人可能乘着车通过那条碎石路到松林下面去了。他还想,社长只穿了薄毛衣,没穿上衣,作这样轻松愉快的准备,可能不只是为了散步,还要顺便兜兜风,也可能是在西洋式的旅馆食堂里吃腻了,到外面什么地方换换口味去了。这里本来是海边地带,有鲜鱼。这个季节的獭户内海,正是捕获加吉鱼的季节。假如能吃到刚捕上来的活鱼,这在日本来说是再好没有的佳肴了。不管怎么说,反正从喝酒到吃饭需要很长时间。这个时间,恰好特别客室里没有人,他们也不会很快回来,正是搜集有价值的纪念品的绝好机会。
善五郎一面想,一面从窗口凝眸眺望着窗下,但是从正门的屋檐下,既看不到跑的车,又看不到步行的人。他注视了好长时间。将近5月里的下午6点钟,外面还是明亮的。在没有遮挡的海边上,比在城市里还明亮。和东京相比,这里的日落好似能晚30分钟。眼下只是薄暮时分,特别室里的客人刚出去,照理不应该看不见。那么,这两个客人走到哪里去了呢?他觉得很奇怪。
一会儿。善五郎的疑问解开了。他放眼远眺,从山上的“龟子旅馆”起,沿着对面的山坡,一直都是绵延细长的屋顶连着。那是一条长走廊。这条长走廊的屋顶在中途隐没到松林中去了,再往前,就到了山下的烹饪饭店。他在往山上旅馆来的时候,曾看到这个烹饪店外面挂着一块已经朽了的木牌,上面刻着“蓬莱阁”3个大字。
噢!是的。两位客人是到下面的饭店里去了吧。他们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