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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松本清张
一
有时候,一个人的不幸往往是以细小的事情为契机的 。
对我而言,这件事情发生在东京地方法院的走廊上。我有事走过该处时,遇见了同行的楠田律师抱着一大包东西匆匆忙忙地迎面走来。我们站在那里聊了一会儿。
“你好像很忙嘛。”
“嗯。我接下太多公设辩护人的工作了。”
楠田律师腋下夹着用包袱布包着的一大包东西,里面不用说都是一些诉讼文件。
“你向来就精力过人,总有办法应付吧?”
“应付倒没有问题,只是我有点困难。我住在仙台的母亲病危了。她老人家已卧病多年,这次的情形好像不乐观。我很想回去两三天,只是目前手里的案件这么多,正在发愁哩。”他脸色忧郁地说。
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为他代劳工作的。
顾名思义,公设辩护是公家为没有财力的人代雇律师为其担任辩护工作的制度。因此,这项律师费简直是微乎其微。接这样的工作,除非数量多且处理快,不然实在划不来。常有人批评说,公设辩护人的辩护态度缺乏敬业精神,有时事前连有关文件都不仔细过目,而在法庭上无的放矢的公设辩护人更是屡见不鲜。不过,这也不是全部。楠田是一位有良心的律师,而我也有正义感,想为贫穷的被告出一点力。
楠田听到我愿意为他代劳,就高兴地把一件他认为很有趣的案子交给我。这就是阿仁连平涉嫌的强暴妇女事件。这件案子的第二次公审将于两天后举行。
楠田在走廊的一个角落将这桩事件的内容简单扼要地告诉了我。听完后,我明白了他指这个事件为“有趣”的意思。他说回头会派人将有关文件送到我的事务所来。
傍晚我回到事务所时,楠田已派人把案子的有关文件送到,而我的助手冈桥由基子正在阅读其中的检察官起诉书。
“大律师,这个案子哪里来的?”她问道。
“是楠田律师交给我办的。你对这件案子有兴趣吗?”我问。
“这个被告可能是无辜的。办这样的案子应该有意思。”冈桥由基子回答说。
冈桥由基子从大学法律系毕业后就在我的事务所工作,至今已有四年。她并没有打算将来成为律师,也没有日后以此为业之意,完全是在“玩票儿”。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有关文件档案整理以及编索引等,我一概交由她去处理,而她处理事情之仔细是无可挑剔的。她不但对事情的处理非常细微,对文件的阅读更是透彻之极,时常提醒我哪里有疏漏之处。这一点真帮了我的大忙。这样的事情不是只有一般头脑的人所能做得到的。目前的她已是我的得力助手。我因为不喜欢秘书这个名称,所以未以此称呼她。
她认为被告可能是无辜的,更加深了我对这件案子的兴趣。楠田也说过这是件有趣的案子,但我并没有因他的话而感到兴趣盎然。这是因为我知道每一个律师对自己担任的案子多少有些偏见的缘故。可是,既然冈桥由基子如此说,那就一定是这样——我顿时有了预感。
对于担任辩护工作的律师来说,最乏味的莫过于与法官争执量刑问题,或因调查工作不充分而与检察官辩论。死刑还是无罪?凭三寸不烂之舌而扭转乾坤,以此使自己扬眉吐气,这才是每一名律师的兴趣所在。
我开始感到昂奋,决定立刻开始阅读阿仁连平事件的有关文件。公审已迫在眉睫,我怎么可以不赶快阅读一下呢?我准备一个人留在办公大楼的事务所里。
平时我会把文件带回家慢慢阅读,可是,我太太于半年前罹患胸疾住进疗养所,我们又没有小孩,所以回到家里也没有人。上下班等于徒劳往返,我真想把家里的床搬到事务所来。
冈桥由基子听说我要加班,就到附近买了一些东西,在小厨房为我准备了晚餐。这个小厨房平时只供烧开水之用,后来在她的安排之下,也可以弄一些简单的饭菜了。
由基子和我一起用完她做的晚餐,收拾妥当,然后照例接受了我对她的再见礼。我这个再见礼是轻吻她的头额和双颊。
“大律师,希望您不要熬到很晚……”
她握了一下我的手指后出去。出去之前,她又照例有些依依不舍地在房间里磨蹭了约莫5分钟时间。
确实听到门已关上而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之后,我这才开始看阿仁连平涉嫌抢劫、强奸、杀人事件的文件。这些文件包括警官侦查报告书、现场验证报告书、尸体解剖鉴定书、证据物件押收报告书、嫌犯口供笔录、参考人供述笔录、起诉书副本等等。
事件内容概略如下:在东京的西边有条河,宽度大约有20米,水势相当湍急,水中处处突出的岩石不断溅起白色的飞沫。附近一带是相当深的溪谷山地,景色非常美丽。每年春天到秋末前,由东京前来此地的游客络绎不绝。此地只有一条街道,电车则行驶其旁,而这条路是往昔通向江户运输木炭的路。越往溪谷上游处山林越浓密。
去年3月25日清晨,附近的人发现在离河面吊桥南端约二三十米处的水里浮着一名年轻女人的尸体。该处并非河心,而是靠近河岸,尸体是被水中突出的岩石勾住的。那里有巨大的岩礁露出水面,水流到此被堵住而形成一处死滩。
漂浮于死滩的女人尸体,年龄约莫二十二三岁,身穿红色毛衣和裙子。附近一带是苍翠的树林,河岸为不很深的断崖。这个地方的地形是:旧街道以及电车道都通过北岸,街市也集结于此,相对的南岸则根本没有开发,只有一大片山林而已。因此,游客都会自然而然地走过吊桥到野趣盎然的南岸去。吊桥另一端是Y村,而由途中的岔道上去是神社的所在地山麓。
当地警署的警察们来到后将尸体捞起。死者的手提皮包不知被河水冲走还是被人偷去,并没有在现场附近发现。尸体的手脚有些擦伤痕迹。死者营养良好而皮肤白嫩,身体略微发福,脸蛋倒长得相当姣美。依据法医的验尸,死后经过时间大约为十四五个小时。依此推算,死亡时间应该在前日下午6时至8时之间。死者身上并没有刀伤,颈部也不见勒痕,法医推断死亡原因为溺毙。
因为尸体需要接受解剖,所以被送至立川市的医院,可是,由于不见女人应该带着的手提皮包,因此,无法确认其身份。身上的衣着未能提供这一方面的线索。她并不是当地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当天由东京前来此地的游客。
如果以游人的游览目的来说,3月24日这个日子似嫌过早。只是,这一天是星期六,因此,在A车站(此地惟一的车站)下车的乘客人数较平时多出许多。据车站站员说,他记得昨天搭乘下午6点的电车抵达的20名下车乘客当中,确实有过这么一个女人拿出来自新宿站的车票通过剪票口。当时她有没有男伴,这一点站员倒不清楚。
这个女人的解剖结果终于揭晓。她的胃积满着水,可见果然是溺毙的。此外发现的是在她的阴道内留有AB血型男人的体液。由于在水里浸泡的时间太久,所以有些地方不甚完整,不过,在死亡前曾经有过性交,这一点是错不了的。内裤上同时也发现有精液印渍。至于是否强奸则不清楚。被强奸时常见到的阴道部周边以及大腿部位的创伤并没有见到。不过,这也不能因此判断死者没有被强暴过。因为手脚部分的擦伤有可能是因抵抗而受伤的。
二
任何人都会想象到的一点是,这个女人应该不可能是一个人由东京前来此地游览的,她一定有过男性同伴才对。倘若车站站员所记忆的(搭乘24日下午6点的电车抵达)这一点没错的话,她前来此地或许不是以游览为目的,因为这已是暮霭四起的时分。只是车站站员不知道,而她的同伴却在同时下车的20名乘客之中,这样的可能性很大。走过剪票口的20人当中,一半以上是男性,而且都不是当地人,其中有七八个年轻人。
附近的沿河地带有好几家供这些游客或情侣们投宿的旅馆。刑警们仔细查过这一带的旅馆、餐厅以及礼品店,却没有得到任何线索。不过,按照一般的情形而言,一个女人不太可能在傍晚到这样的地方来玩,所以她应该有男性同伴才对。天气变暖后,一些情侣们不到旅馆而到河边一片深邃的灌木林中去就地取乐的情形并不稀罕。村里的一些少男们还以特地前来窥看这样的情景为乐呢。
这时出现了一个有力的目击者。吊桥北侧的偏东处有一家木炭批发店,店主的女儿于24日下午7点前准备关后门时,看到一名穿红色衣服的女人和一个男人正从吊桥上走过去。由这家木炭店的位置来说,吊桥在斜前方。
这位目击者所以知道这是7点之前,是因为电视刚开始播报新闻之前的天气预报。她说,当时正一边关门一边听电视播报声,所以这个时间是错不了的。然而,这位小姐只看到女人的模样,走在一边的男人则由于天色已黑以及刚好被这个女人遮住,连服装都没有看清楚。而且这两个人当时已过桥心,所以她只对红色衣服有印象。(这个时间应该不会出现游客才对,不过,这也不像要到前面村子去的人。莫非性急的一对情侣等不到天气变暖,要到树林中去卿卿我我?)——木炭店的小姐说她当时以为如此,还暂时忘记关门之事,对着两个人的影子目送了片刻。
这个女人下午于6点10分在A站下车后,到被人目击之间有45分钟时间。这段时间,她是怎么过的呢?虽然这一点尚未得到证实,但惟一的解释应该是在车站附近闲逛等待后来和她一起走着的男人搭乘下一班电车来到。A站附近的商店街相当发达,是这个街市的中心点,而在这段时间内的行人更是杂沓。一个在这样的环境下等着人的女人当然不会引起人们的特别注意。
总之,由于有木炭店主的女儿这么一个目击者的证词,这位年轻小姐于7点前和一名男人一起走过吊桥已是不可动摇的事实了。她的尸体浮于水中的现场和吊桥南端的距离约为二三十米。警方立刻仔细搜查附近一带的密林,结果发现离此约50米的上游附近的草地有被践踏过的痕迹,这显示有人在上面躺过。虽然这一点不能借以断定为溺毙的女人和男人的野合之地,但毋庸置疑地成为有力参考。只是,该处的野草既深又密,所以没取到任何脚印。
倘若这个女人是和男人一起来到现场后溺毙的,这就有被对方推进河里的可能。她手脚上的数处擦伤可以推定因抵抗而产生的。所持的手提皮包被抢走是一种看法,然而,为了不使女人的身份暴露而把它带走应该是较为自然的看法。这么一来,她生前有过的性交可能不是出自于心甘情愿,而是男人以暴力所得逞。
这个男人带着女人于傍晚7点5分前(依据木炭店主女儿所说的天气预报的节目时间)来到现场闲聊。后来男的向女的要求媾和。这时由于女的不肯,男的就使用暴力得逞。事完之后,女的对着男的破口大骂。结果,男的在恼羞成怒之下,将女的推进河里去——这样的情景不难想象得到。
翌日,也就是26号,这个女人的身份终于查明了。新宿一家叫做“温莎”的酒吧老板看了报纸上的报道后,向警方报告说这个横死的女人很像在他们店里工作的女招待杉山千鹤子。杉山千鹤子曾经于星期六傍晚打电话到店里来说她要请假。这一点在酒吧的经营者看过尸体后得到确认。
杉山千鹤子在大久保一家叫做“若叶庄”的公寓过着独居生活。她今年23岁。据公寓管理人介绍说,她于这一天下午4点半左右从公寓出来。出门时她没有说要到哪里去,当然更没有说要和什么男人约会。不过,既然知道她是个女招待,侦查的范围就可以缩小许多。刑警们立刻就千鹤子在“温莎”的熟客们进行侦查。千鹤子并没有特定的情人,为了金钱之故,可以说是情人不少。这么一来,她为何于星期六傍晚前往A溪谷一事就不难推测。她这不是以接客为目的的出游吗?如此推测的结果,她在死亡之前的性爱应该不是被强暴,而是出自于心甘情愿才对。只是,后来引起的争执很有可能是与金钱有瓜葛。也就是说,她开口要的金钱数额太离谱,对方在怒不可遏之下遂起争执,凶案不是因此而发生的吗?后来有人向警方报告说,他于出事当天的下午7点多钟时,曾经听到发自现场的女人叫声。如此一来,凶杀的嫌疑越来浓厚了。
据说,杉山千鹤子所持的手提皮包是黑皮便宜货,里面装的钱向来不超过一两千元。平时她所赚的钱全都存进银行,身边带的零用钱极其有限——这是她的作风。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