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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盘心里的那些胆怯慌乱忽然都消失了,他想到了当日颓然无力的懊丧。
如果他有着清虚真人那样通神的剑术,又怎么可能无法为母亲报仇?
欺骗又如何,利用又如何,并不是自己主动去攀附,而是对方主动来收徒,或许她也只是看上“秦国王子”这个身份罢了!
赵盘在心里这样想着,之后狠狠一闭目,痛下决心,再睁眼时,目光灼灼地看着瑶光,双膝一屈就跪了下去。
“嬴政拜见师父!”
瑶光笑着受了这一拜,之后就错步让开,笑道:“王子政自会有少傅,若是称我‘师父’,宫中难免有口舌,今后称我‘先生’便是。”
“先生……”赵盘重复了一次。
瑶光眼前忽然出现了一道重影。
咸阳王城之中玄衣冕毓的中年男子激动地拉着她的手说先生回来了,说要尊她为“帝师”,要世人皆知她贤名……
那时候,她又怎配得上那一声“帝师”,怎配得起“贤名”?当年她空受这些尊荣,而今终于可以将这般深情厚谊回馈于他……
中年男子的身影逐渐淡去,少年赵盘的容颜清晰起来。
瑶光扶起赵盘,这才发觉对方此刻竟只和她差不多高,她这才真切地感受到来日一统河山的秦始皇此刻不过是一个少年——一个还迷茫的、需要帮助的少年。
无法形容的悸动在心中鸣响着、膨胀着。
瑶光忍不住伸手去抚赵盘的发顶,以她自己也不曾发觉的温柔语调说:“王子政,我会将我所会的尽数教你,要你比任何人都更优秀……你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君王,结束这几百年的乱世,平天下、安万民……”
赵盘彻底呆了。
他根本不明白对方为何会这样亲善、过分温柔地对待自己,不明白对方为何会在他身上有这样深的寄望。
朱姬也呆住了。
她只想要拉拢一把清虚真人,却没想到对方竟比她还要直白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断言一位王子会成为君王——道家真人这样说,无人会认为这是玩笑。
“平天下、安万民——道家济世救人之心着实令人感动。只不知,清虚真人又凭何断定这少年便是能平天下之人?”
“老夫听闻清虚真人道法精深、剑术通神,今日有缘相见,不知是否能聆听妙法?”
两道声音一先一后传来,乌家众人大惊,左右环顾,却不见一人,但只眼前一花,忽见百步之外有人飘然而来。
一人身量高颀,文士打扮,相格清奇,看去有若神仙中人,一人发色已灰白,素色长袍,身配长剑,气度迥异常人。
两人分别自北面与西面而来,似乎直到此时才知对方存在一般,对视一眼,各自加快脚步,先后停在瑶光身前。
那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上下打量瑶光一眼,眉间忽现惊奇之色,退了一步,又细看瑶光片刻,拱手行礼。
“邹某原以为世人夸大其词,今日一见,方知真人名下无虚,果真道家真人,先前妄言,还请真人勿恼。”
“真人”一词可用作对修道之人的尊称,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被称为“真人”。道教之中,修行得到之人才能被称作“真人”,这个文士话中的“真人”取的便是这一个意思。
身配长剑的老者则行了个武人的礼节,慨然道:“老夫原以为清虚真人至少也有不惑之龄,不想竟是这般……为何这般才华纵横之人竟入了道家,可惜。”
这两人周身自有一股与别不同的气质,这股气质可以轻易令他们与普通人区别开来,而两人与瑶光呈三角站立时,三人隐隐散发出互相抵抗又互相呼应的气场,这一股气场令到朱姬与赵盘噤声,丝毫不敢妄动。
瑶光莞尔笑道:“师尊曾道,我生而适合修道,拜入道门正是理所应当,何来可惜之言。”
配剑老者目光闪烁,而后大笑道:“不错,不错,破军入命,的确适合修道,然而道家却不是唯一选择。如入兵家,可成廉颇白起之功——”
瑶光打断老者,笑道:“然则紫微何在?”
破军性恶,唯紫微可以制。
星象有此说法,意思便是破军主杀伐征战,其星不吉,只有紫微帝星可以克制。
老者说瑶光可以入兵家成就如白起一般的战绩,瑶光便反问,能节制驾驭她的君王在哪里?
老者闻言不觉一怔。
文士打扮的中年随后笑道:“人事之上自有天道,五行生克,天道运转,只有把握其中的奥秘才能掌握这个世间。”
瑶光神色微变,再仔细看看二人,忽而一笑,道:“一阴一阳之谓道……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不知我有何德何能,竟使阴阳家与纵横家同时出现在此边陲之地。”
这一下,别说朱姬和赵盘,旁边的元宗、严平和乌家堡一众人等全都呆了。
诸子百家何等出名,阴阳家与纵横家是其中较为神秘的两家,传言之中又甚为厉害,今天这两家竟然同时出现在这种地方,谁会相信这只是巧合?
只能是和瑶光所说的一般,两人是冲她而来。
若是算上元宗代表的墨家,此刻诸子百家竟是有四家聚集在这个边境之地。
☆、第91章 师约徒约定
相貌清奇作文士打扮的中年闻言,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挑眉笑道:“能凭邹某先前之言辨知邹某属阴阳家不难;邹某却很好奇;清虚真人如何断言这位长者出自鬼谷一脉。”
“不错,老夫也有此问。”佩剑老者颇为好奇地接口。
瑶光又是轻笑一声;叹道:“我若说只不过随口猜测,想来二位也不肯信,料想二位远道而来,也不会只问这一句便罢,不若去内间品清茶一杯;再详叙如何?”
二人均笑着点头。
瑶光作为此间主人,自然先行一步,路过朱姬之时不着痕迹地轻拍她的肩膀;唤回了朱姬神智,而后毫不见外地拉起赵盘右手往简陋的酒肆内走去。
赵盘还在发懵,只觉右手手心一凉,低头时便发现有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握住了自己手腕往前引去。赵盘慌忙快步跟上,又怕超过了瑶光位置不妥于是慌张地又放缓脚步,这般反复调整着步速,心中扑通扑通剧烈跳动,手腕上分明是比常人体温偏凉的手指,他却觉得有如烈火燃烧,顺着两手交握的位置一直沿着手臂烧到肩膀,烧到胸膛,最后一股火焰注入了心窝,温暖到发烫。
啊……
如今……自己是“清虚真人”的弟子了……
为何会这般没有真实感,好似在做梦一般?
身前这一道有如蓝天白云一般清净的身影是真是幻?
手上触感是真是幻?
赵盘在恍惚间下意识地回握瑶光的手,等到手中真正触到了真实存在的柔软肢体,他忽然又害怕起来,急忙撒手,任由对方轻轻握着自己手腕。
瑶光并不知身后少年经历多少煎熬,只是习惯性地如昔年于睿教养自己时一般执手引路。
酒肆内早有人清出了一张干净的桌子,连同周围几张桌子都没了人,一群人整整齐齐地站着,竟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瑶光示意几人落座,忍不住对着乌家众人笑道:“何需如此,邹先生与鬼谷子又非歹人,诸位依先前座次休息便是。二位先生请坐,元先生也请就坐。”
两位来客也不推辞,见瑶光已坐了主座,便一左一右坐了下来,元宗恰好从马车上取了赵王赠的茶叶回来,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一愣。
瑶光这样一说,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也知道这一位并不是什么道仆了,两人相继审视元宗,元宗已不再伪作道仆,自然抬头挺胸,流露出一股宗师风范,此时一旁背手静立瑶光身后的严平嘴角勾出一抹冷笑来,赵盘站在瑶光身后另一侧,不免因这诡异的气氛心神不宁。
瑶光又对项少龙招手示意,而后看向两位陌生人,道:“想来二位已知我身份,道门剑宗,目下道号清虚。我来给两位介绍,这一位元先生便是墨家当代巨子元宗,而这一位是墨家严平,那位是墨家项少龙,正是元先生弟子。”
原来如此。
二人心中均是如此一想。
以在座几人身份,寻常人实不应同桌而坐,何况这还是道家那一位亲自开口相邀,必不是普通人,只是没料到竟这般不普通,竟是墨家巨子。
文士打扮的中年率先开口道:“清虚真人待人以诚,邹某也不应有所隐瞒。某名衍,齐国人士,自入阴阳家后弃字不用,号云中君,此次远来,原是为天下而来,既已见了清虚真人,先前预备的种种言辞不说也罢。论知天数、识命运,道家自当为诸子百家第一家……清虚真人说紫微何在,或许真人的紫微不在此世,但此世的紫微却在真人身侧,然否?”
然否。
真人的紫微不在此世——话中含义之犀利真如刀剑一般,无异于点破她并非此世中人。
倘若是几月之前的她,说不定会心神大为动摇吧?
然而如今听到这样的断言,她竟丝毫没有惊慌的感觉。
——观天知命,察人算运,本该如此。
有些东西,对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如同水中月、镜中花,然而对那自蒙昧中醒觉的极少数人而言,清晰得如在眼前,触手可及。他们能轻易看破外在表象,抓住诸多繁杂外相中间那不变的联系,因为他们“知道”,知其道。道无处不在,所谓的圣贤正是能看到、能理解、能运用“道”的存在。
当她叩开了那一扇门扉之后,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她能以更简单更纯粹的方式去看待世界,去评判人事物,去审视自身。
她本就不是此世之人,会被人看破又有何稀奇?世间岂会独她一人能叩开那一扇门?
这文士打扮的中年会令人感觉如同神仙中人,正是因为他也堪寻着自己的“道”。
瑶光在刹那的静默后,淡笑着答道:“阴阳五行,原本密不可分,自阴阳家脱离道家独立之后,学说又有精进。我承认与否,想来云中君也并不在意,如你我之人,原就信己多于信人,观天多于观人。”
邹衍一愣,全未料到对方竟丝毫没有动摇,道心之清净坚固简直是他生平所见之最,他在对方这般年龄时绝无此等修养。
“……真人所言不错。”
邹衍旋即沉默。
此刻他也不禁起了与鬼谷子同样的遗憾,这般天纵奇才之人为何不是阴阳家门下,为何却在道家。
阴阳家出自道家,根本学说相若,除却二者追寻不同以至阴阳家发明种种威力可怖的阴阳术,而道家依旧以修心为主。他原本算定紫微帝星到了此地,有心借此机会壮大阴阳家,但对方身旁已有道家真人,又怎会舍近求远。阴阳家在他这一代恐怕没有兴盛之机了……
此时佩剑老者方才开口道:“老夫名字不说也罢,人称鬼谷子。清虚真人,老夫很是好奇,你如何断言老夫出自鬼谷?”
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这正是世人对纵横家的评语。纵横家便是鬼谷一脉,历代有一纵一横两位弟子,两人须在出师后互相争斗,获胜之人即成为当代鬼谷子,以鬼谷纵横之名撼动天下。
“这我也是取了个巧——至少我很清楚鬼谷先生定不是墨家人。”
瑶光笑着看了元宗一眼,其中含义也很明白,墨家巨子就在她身边,墨家弟子该是什么样她自然有所了解。
鬼谷子不语。
瑶光续道:“鬼谷先生来时言道,不知是否有缘聆听妙法,又赞我‘才华纵横’……诸子百家之内,儒家强于礼,名家强于辩,农医杂法皆无论道旧习,在道门与阴阳家之外,对道家学说涉猎较多的便是鬼谷纵横一脉,也只有鬼谷传人会以‘才华纵横’为无上赞誉吧。我若是猜错了,想来鬼谷先生也不会怪责我,自会告知我名号。”
鬼谷子盯着瑶光望了片刻,忽而叹了口气,道:“道家门下,名号无虚……老夫徒儿若是有真人一半机变口才……”
说到此处,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大凡世间徒择师,师亦择徒,愈是成就过人,愈是希望一身所学能传继后世。想要寻一位德高望重、才华洋溢的师父不易,想要寻一个天资聪颖、心性纯良正直又勤奋好学的徒弟又哪里会容易?
或许有人天资足够,而心术不正,这般人怎可倾囊以授?
或许有人心性正直,但却天资鲁钝,纵然有心调|教,成就高低也一眼可知。
或许天资够了,心术也够了,但师徒二人无法相处——谓之无缘,那也是无可奈何。
鬼谷子的徒弟?
瑶光心中一动,不禁想到了当年那一位沉默坚忍的剑客,当时人们称呼他剑圣盖聂,那一位慷慨赠剑、将渊虹赠她防身的男子的确是鬼谷传人。若是以嬴政的年龄来推算,此刻盖聂应当只是一位少年,由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