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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的汤药一样,把前夜的种种放荡的记忆和一切从都会里带来的不洁的印象抛出脑筋外面,觉得苏生了一样地爽快。火车刚开不过半个钟头,忽然又飞过郊外第三个小站了。拿着小竹竿的牧牛童,向着天风大声叫喊着。李树下的鸡群,像得了老鹰的攻袭警报一样,向着瓜田里争先地飞走。
燃青正要翻过报纸的别面来看时,忽然来了一个女人站在他脸前。
——对不住,先生。
她像是刚从餐车出来,嘴边还带着强烈的巴西咖啡的香味,燃青站起来,让她进去把头上的一个小皮包拿下来当做臂垫子坐下,才知道他是占错了人家的位子。于是便在对面一条空椅上坐下。这一次,风景却是逆行了,从背后飞将过来,从前面飞了过去。但是风景此时在燃青,却和他手中的裁兵问题,胡汉民的时局观,比国的富豪的惨死跟革命的talkie(有声电影)影片一样不是问题了。他的眼量自然是受眼前的实在的场面和人物的引诱。
看了那男孩式的断发和那欧化的痕迹显明的短裾的衣衫,谁也知道她是近代都会的所产,然而她那个理智的直线的鼻子和那对敏活而不容易受惊的眼睛却就是都会里也是不易找到的。肢体虽是娇小,但是胸前和腰边处处的丰腻的曲线是会使人想起肌肉的弹力的。若是从那颈部,经过了两边的圆小的肩头,直伸到上臂的两条曲线判断,人们总知道她是刚从德兰的画布上跳出来的。但是最有特长的却是那像一颗小小的,过于成熟而破开了的石榴一样的神经质的嘴唇。太太,当然不是,姨太太更不是。女学生,不像这年纪……燃青正在玩味的时候,忽然看见石榴裂开,耳边来了一阵响亮的金属声音。
——我有什么好看呢,先生?
燃青稍为吓了一下,急忙举起眼睛来时恰啮了她的视线。两颗含着微笑的银星。
——你还是对镜子看看自己哪,先生,多么可爱的一幅男性的脸子!
他的惊愕增大了。他虽受不起她的眼光的压迫,但也不就把视线移开,大胆地说,
——对不住,夫人,不,小姐,我觉得美丽的东西是应该得到人们的欣赏才不失它的存在的目的的,你说对不对?
——真会说……可是,这一路线,你是常走的吧!
又是微笑的银星。
——对啦,职业上——但是这么可爱的早车,我却是第一次。
他们的会话就这样地开始了。燃青为要保持绅士的尊严,并不去向她寻根问骨,但是她却什么都说了。自由和大胆的表现像是她的天性,她像是把几世纪来被压迫在男性底下的女性的年深月久的积愤装在她口里和动作上的。从她的话里,燃青知道了她是一个大机关里的办事员,而且已经是一位夫人。她的丈夫是最近去在这条铁路上的一个县里当着要职的。
——那么,你是要去找他的了吧!
——对啦,本来他应该在每个week-end①回来一次的,但是这一次因为他那儿有些事情,所以前次他回来的时候叫我一定在这个week-end到他那儿去陪他一两天,并去赏赏县里的风光。
她是用着微笑和自若的态度讲的,对于她这不藏不蔽的小孩气,燃青不但不觉得好笑,而反生起了敬畏和亲爱的心。
忽然一阵隆隆的声音从车辆的底下响将起来。过桥了。由河原吹上来的青色的凉风把她额下的短发翻过一边,使她眼底的微笑越发精彩。她把手中的小镜子收在匣箱里,再续上她的话了。
——后来我对他说,如果他不能回来,就在县里找个可爱的女人陪一两天不是很好吗?大大的一个县里漂亮的女人总是不少的,要找个适意的女人总算不难。但是他反说,县里的女人他是不敢领教。他的意思是县里的女人不但是没有都会的女人那样经过教养的优美的举动,就是有了优美的举动,也没有都会的女人特有的对于异性的强烈的、末梢的刺激美感。他是文化的赞美者,但是我的意见却有些不同。我想一切都会的东西是不健全的。人们只学着野蛮人赤裸裸地把真实的感情流露出来的时候,才能够得到真实的快乐。
——你的意见真不错。但是,有时候像你这样标致的都会人也是很使人们醉倒的。不瞒你说,我自看见了你的瞬间,我这颗喘吁吁的心脏已经就在你的掌握中了。
微笑的眼睛和微笑的眼睛的啮合。同时隔开了他们俩的中间的台子底下的燃青的胫骨上也受了尖锐的一击,痛虽是很痛,可是心里却觉得是一种酸快的痛。他向下看见了,两只踏在像鸽子一样地可爱的高跟鞋上的小足,和露在短裾口的两颗圆圆的膝头。
——我不想你这样缺乏油脂的人也会说这种话。
——你说我瘦是吗?瘦,瘦身体才能直线的。直线的又是现代生活的紧要的质素哪!
火车走近车站了。水渠的那面是一座古色苍然,半倾半颓的城墙。两艘扬着白帆的小艇在那微风的水上正像两只白鹅从中世的旧梦中浮出来的一样。燃青觉得他好像被扭退到两三世纪以前去了。
停车了。跟着一阵阵喧嚣的人声,车内的空气也渐渐地不安起来。下车的,上车的,叫卖的,搬行李的,接客的,送客的。那个商人胖子的小的女孩因她母亲不肯给她买洋囝囝竟哭将起来。全车站里奏的是jazz的快调。站在煤的黑山的半腹,手里急忙动着铁铲的两个巨大的装煤夫,正构造着一幅表现派的德国画。燃青又在现在苏生了。同时他听见他眼前这个不常碰到的漂亮的旅伴对他说。
——我若是暂在这儿下车,你要陪我下车吗?
女人的眼睛是讲着什么似的。燃青是暗中摸索的样子。半刻他便恭敬地向她说,
——夫人直线的地请我,我只好直线的从命是了。我觉得这像是我的义务。
两个人的行李合起来就是两只小提包。他们下来时,从机关车刚起一道白色的蒸汽,出发的汽笛就响了。
开门进去就有一阵浓厚的空气触鼻。No.4711的香味,白粉的,袜子的,汗汁的,潮湿了的皮包的,脂油的,酸化铁的,药品的,这些许多的味混合起来造出一种气体的cooktail①。这里是旅馆的一房间。仆欧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出之后,女人忽然抱着燃青,在他唇上偷了一个蛮猛的吻,然后说,
——我从头就爱了你了。
她去对着大镜梳理了一会头发,回来拉他的手说,
——我们外面去吧!这么可爱的地方。
燃青虽是不服,但是他知道去推翻女人的瞬间的想念是无益的。
傍路开着一朵向日葵。秋初的阳光是带黄的。跨在驴上的乡下的姑娘,顺着那驴子的小步的反动,把身腰向前后舒服地摇动着,走了过去。杂草里的成对的两只白羊,举着怪异的眼睛来望这两个不意的访客。下了斜坡,郊外的路就被一片错杂的绿林遮断了。
分开着树枝,走着没有路的路进去时,他们就看见眼前一个小丘。一只粉头的鸟儿飞过头上去了。她说她的足痛,把那双高跟鞋脱起来拿在手中,用着那高价的丝袜踏着草地上爬上丘去。
她是放出笼外的小鸟。她跳动着两只好像是只适合于柏油铺道上的行走的奢华的小足向前一步一步强健地爬上去,花边从裾里露出来了。到顶上时两个人都是喘吁吁的。额角浮出了几粒真珠。但是大腿下却觉得草地真是凉爽的。
——我每到这样的地方就想起衣服真是讨厌的东西。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把身上的衣服脱得精光,只留着一件极薄的纱肉衣。在素娟一样光滑的肌肤上,数十条的多瑙河正显着碧绿的清流。吊袜带红红地啮着雪白的大腿。
——看什么?若不是尊重了你这绅士,我早已把自然的美衣穿起来了。你快也把那机械般的衣服脱下来吧!
燃青虽然被她吓了一惊,但是他在这疲乏的时候却也真觉得这衣服真是机械似的,真是无用的长物。他再想,不但这衣服是机械似的,就是我们住的家屋也变成机械了。直线和角度构成的一切的建筑和器具,装电线,通水管,暖气管,瓦斯管,屋上又要方棚,人们不是住在机械的中央吗?今天,在这样的地方可算是脱离了机械的束缚,回到自然的家里来的了。他不禁向空中吸了两口没有煤气的空气,勃然觉得全身爽快起来。同时又觉得一道原始的热火从他的身体上流过去。
他这时知道女人怎么忍耐着足痛,快跑了许多的路带他到这样寂寞的地方来的了。
——你对云讲着什么话?
——我正想着你这身体跟你的思想正像那片红云一样,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真的吗?那么我就要使它无拘无束伸展出来了。
她的眼里点起火来了,软绵绵的手臂早已缠上颈部去。
地上的疏草是一片青色的床巾。
这天傍晚,车站的站长看见了他早上看见过的一对男女走进上行的列车去—— 一个是要替报社去得会议的知识,一个是要去陪她的丈夫过个空闲的week-end。
一九三五年左右的刘呐鸥
流流(1)
紫色的黄昏支配着场内,一层薄烟的轻纱罩住着人们的头上,辨不大出他们的正体。人并不多,厅也不大。四面石竹色的粉壁上飞舞着一群有翅膀的小爱神,向人们张着危险的弓箭。
镜秋跟着堂文坐下去时,觉得臀部下有了柔软的反动力,舒服和安静的意识,同时眼睛的面前就有了白的东西光闪着。巨大的圆背上,一个精光的秃头颅。他的旁边是一只亚拉斯加的黑熊。熊是断了头发的。褐色的绢丝的断面下垂堕着一对动摇着的翡翠。
——不多几分钟了。
堂文好像怕扰乱了场内沉静的空气似的,在镜秋的耳朵边轻轻地吹了几个音。
堂文和镜秋是主仆的关系。镜秋是被堂文的父亲,一个大纺织业家,买去了脑筋和精力,做了他的纺织机的一部,替他生剩余价值的。当初镜秋也不过是他们工厂里几千雇用人员中的普通的一个,然而这刚离了学校里的实验室的青年,不知道哪一部分被老主人看中了,入厂后不几时,竟被收用做秘藏人员,连住也搬到主人自己的宏大的家里去了。老主人的意思好像是要把他留在自己的跟前,预备做一个现年十三岁的女儿的丈夫的后补,好令将来帮助着不大聪明的自己的儿子,顾护自己的事业的永远的发展。实在这种事情在豪富的家庭里是常有的。因为豪家们的儿子大都逃不出遗传原理的支配,成人之后,多具有怠懒,放荡,发狂种种的危险性。镜秋不用说是跌入了老厂主的女儿政策的一个。
——这儿本来是不应该两个男人同来的,损失太多了。
正苦着赶不出酒后的忧愁的镜秋忽又听见身边的堂文少爷,指着贴在前列的椅背上的小白纸条,这样说。纸条上是“开映中不许发奇声,唯手足的实行不妨”几个外国字。镜秋觉得堂文嘴角边一个猥邪的微笑射住了他。
忽一会,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出来的桃色的光线把场内的景色浮照出来了。左边的几个丽服的妇人急忙扭起有花纹的薄肩巾角来遮住了脸。人们好像走进了新婚的帐围里似的,桃色的感情一层层律动起来。这样过了片刻,机械的声音一响,场内变成黑暗,对面的白幕上就有了银光的闪动。尖锐的视线一齐射上去。
含有刺激性的好色的法文的长文一过,就现出一幅刚出了水的维那斯之图。站在海边的维那斯把身子hula(草裙舞)式地摇了几摇,葡萄的香露水便滴下小丘的蔬草上去。冒犯规则了,嘻嘻的声音忽在黑暗中发了两个。其次是嫫娜凡娜,在敌将的行营内脱去了大衣的凡娜。敌将是忘了战争吗,被花香魅倒了的黄蜂似的,只把鼻尖拿到花心间去旋转着。过去是神经昏乱了的爱丽司小姐。但是在旅馆的大餐厅上丢去了抹胸的她却并不失神,登上嘻嘻地狡笑着的眼睛和牙齿齐射的酒台上便跳起却尔斯顿来。
一瞬间,镜秋前面的秃光头倾斜了,同时他便看见黑熊的头变了两个。哈哈,这是所谓两个男子同来的损失的理由吗,他心里想着,觉得刚才多喝了点的Old Tom①在他的血脉里发作起来。手足只是发抖着桃色的兴奋。
然而银幕上的风景又换了。这回是两只螳螂相斗之图。打了败仗的雄的螳螂昏醉地,但是很满足地一直等着雌的来把他渐渐地吞下去。谁说雌的是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