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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风景线-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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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刚是rush hour①。电车、汽车,黄包车的奔流冲洗着街道。镜秋在许多人头和肩膀的中间游泳着走去。两匹黄狐跳过了,蹲在碧眼女儿肩上。然而镜秋却忽然走入神仙故事的国里去了。玻璃橱的里面,洋囡囡正与老虎,大象,狮子和这些猢狲,大耳狗,黑猫,耗子的小动物嬉嬉地游戏着。只是半脸黑,半脸白的比也鲁却站在橱里的一角,红着眼圈,无故地流着泪。    
    可是神仙故事的国里却也响着警醒的暴音,玻璃上映出来的是街头的美利坚兵从车夫的头上降了一身的铜货的珠雨,足蹴了两蹴,口里乱骂着,扬扬得意地走了去的图画。对啦,镜秋想,不是做着梦的。这是现实的国里呢。这些做着苦马的棕色的人们,和这辉煌的大商店里的商品成山的堆积,是表示着什么呢?这些车马的潮流,这些人头的泛滥?这个都市不是有了这些肮脏的棕色的人们才活着的吗?是的,他们是这都市的血液,他们驱使着全身使机械活动,使人们吃着东西,穿着东西,使这都市有寿命,有活力。这都市的一切都是出于他们的手里的,谁说这都市的全财产不是他们的呢。但是他们却不时都像牛马似的被人驱使。    
    卖报的俄人在他的脸前提出一页的外国文来了。头号活字的标题报的是外国的皇帝即位祝贺式的盛况,但是外国的皇帝即位跟这国的这些人们有什么关系呢,镜秋想,哪用得到这么大的报告。新闻记者的头脑是昏乱了吗?但是,不错,外国的皇帝不是买服了他们的体力的主人吗?    
    ——啊,老爷,老爷!    
    化子伸着长手在镜秋脸前叫。恰巧他身边没有半个铜子。    
    ——啊,老爷?啊?    
    化子在后好像责着他。他并没有半点乞怜神气,态度很是不逊。然而镜秋却这样想,是的,要讨一点被人家掠夺了去的东西回来,何必客气。    
    啊,镜秋!    
    这一次却是美丽的金属声从后面唤着。镜秋回头时看见是青云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大堆物品,被大百货店的筑建的怪物吐出在大门口。    
    ——快来给我帮忙一下。    
    这是命令,镜秋想着,走上去。    
    于是镜秋便跟着她横断了油滑的马路再进对面的一间百货店里去。绸缎部哄聚着一切虚荣的女人们。这种好,这个也要,长三在狎客的脸前不顾他的眼睛变黑,变白,甜蜜地说着。全丝面的法国缎子是灯光下的镜子。    
    ——这好看吗?    
    青云把缎子卷缠在腰身上,装着体态,轻笑地问。    
    ——啊,不错!可是你穿起了这个到街上去跑,恐怕要吓死了小胆的人们呢,正像一条出洞的青丝蛇!    
    他们又在楼下买了一瓶“nuit espagnole①”的香水便出来。    
    ——你不觉得肚子饿吗?我们吃点东西回去吧,晚饭还早呢。    
    镜秋从命跟她进了广东面食店。她们觅了温暖的一角的box,隔着条小台子相对着坐下。仆欧走了之后她便拿出粉纸来搽着鼻子。    
    ——怎么,你累了是吗?    
    ——不。    
    ——满脸忧容,你不高兴跟我同吃吗?    
    ——不,工厂里的形势你晓得吗?    
    ——工厂里……又是要闹工潮了,是吗?那却很有趣。    
    ——人家拼命的问题,你只觉得有趣两个字吗?工厂不是又是你的主人的吗?    
    ——不,我对一切的现象都感觉到有趣。第一,我自己的办法是很有趣的,你不晓得吗?    
    ——哼,怎么样子?    
    ——主人不是很有钱的吗?我们只须拿点温柔的手段出来,是多少都可以得到的。穿有,用有……所以我要尽量地狂逛他个痛快。    
    ——怎……    
    ——有,有钱有时也是很无聊的。你知道他是那么衰老了的。时常不找点刺激……新鲜的,有变化的。    
    ——哼,新,变化,你好像很欢喜考尔门式的胡子呢。    
    ——考尔门式的胡子?……啊,那天的那一个?我都忘了。可是不成功的呢,被堂文……你们吵闹着。    
    ——后来你们到什么地方去散步,旅馆?    
    ——晓得了,还要问。    
    她微笑着,拿起了仆欧和点心一块搬来的汤匙。两个吃着,再继续会话下去。    
    ——你欢喜他吗?不怕主人知道?    
    ——因为怕知道,所以……他以前有机会就闹着我。但你晓得他只是皮和骨造成的,谁要他。那天是无奈何,不然,他一告诉了,我不知道怎么好呢。我在女学生时有个青年很爱慕着我。他的样子很可爱,又温善。我也很爱着他,可惜他家里不大好。我毕业后,就到杨家来了,我不喜欢工作,怕饿死。不晓得他以后怎么了……可是堂文呢,我看他不敢再来胡乱了。我已经教示了他。他那种身躯是太无理的。第二期,你知道吗,胸膛。我想教他个后来不敢,种种地搬弄着他,用尽我全身的气力,像这样的……    
    台子下的镜秋的腿上感到了别的两条腿的软肉的强紧的压力,急忙放下刚拿起来的汤匙,回避了对面一对发焰似的视线。    
    ——镜秋,你这腿多么强大有力呢?我从未曾看见过的。    
    这时青云已经吃完了碗里的东西,揩过嘴,拿出粉纸来专搽着脸。她装着魅人的体态说:    
    ——我觉得很累了,买东西,东跑西跑,你要不要陪我找个地方去休息一下?    
    镜秋只对她点了点头,给她表示个多谢,于是便站起来,替她给了钱,把她扭也似的带着走出街上来。但是一到小巷口,他却忽然叫住了一辆黄汽车,把那捉不着头绪的她和她的许多物品,一块儿推进车里去。    
    镜秋重又一个人走着,觉得好像看完了一部资本主义掠夺史一样,心底里很不愉快。    
    回到家里一看,晓瑛跟小姐应该在着的书厅上却静寂寂地一个人也不在。问了问丫头,才说倪先生早上有两个女人来叫了她出去,中饭也没有回来吃过。小姐是到爱文义路姨母家里去了。    
    这晚上他焦急地等了好几个钟头,却并不见晓瑛半个影子回来。    
    第二天早晨是微雨。镜秋因为起得慢一点,简单地吃了碗面,便奔到工厂去。工厂内工人们蚂蚁似的一堆堆在细雨中的空地上私私地议论着,不听见有机械的声音。真的罢了,镜秋想着,正要走进总务处时,忽然从旁边出来的两个工人代表看见了是他,急忙凑近去说,    
    ——吴先生,你再来替我们出力一下。厂主对你好一点。虽然我们的阵容是已经预备好了的。    
    ——镜秋,一脚踏着石阶上,停了半响,咬了一会牙根,方才坚决地说,    
    ——好,算在我身上。你们稍等一下。    
    总务处里面,老厂主正集着干部的人员,讨论着对付方法,老厂主一看是镜秋,便说,    
    ——来了吗,镜秋。你再来展个手段。叫他们只再等两三个月。    
    ——不成的,厂主。我看还是承诺了他们的要求吧。这一次不比前回,他们的战斗力是充足的。要由罢工而损失巨大的利益,不如一个人一天加了他二十个铜子儿。    
    ——傻子,吃什么饭!一个人二十,一个月多三千多块钱,你晓得吗?此刻就给我滚出去。可惜了我的米。    
    镜秋觉得好像看见了一只老了的野兽,争吃着半只小兔肉雷吼着一样,并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好笑。厂主的顽迷,可恶,他老早就吃不消了。    
    ——哼哼,三千块还是拿去买串珠送给几房的太太去分送她们的情人吧!    
    他并不想纷争,只这样留了几句利刺刺的话,走出外面来。    
    但,忽然看见晓瑛在一群正在厂内示威的女工们的前头,手里拿着面小红旗,高声叫唤着。哈,就在这儿干着这种事情吗,他想,忙凑近去,似乎要说,好久不见了,我多么焦急着要看你呢。可是晓瑛却把他上下看了一会,一话不讲,神气似乎要说,你以为我爱上了你了吗?前晚上那是一时的闲散,工作正多呢,哪里有工夫爱着你。    
    对啦!镜秋一瞬间想,臭老头,你打算开除了我就没有工作吗?真的工作在这儿刚要起手呢。我不是活着要被人家使用的,我是为要工作生出来的呢!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便挺起他那澎湃然有风的身体来了。


热情之骨热情之骨

    午后的街头是被闲静侵透了的,只有秋阳的金色的鳞光在那树影横斜的铺道上跳跃着。从泊拉达那斯的疏叶间漏过来的蓝青色的澄空,掠将颊边过去的和暖的气流,和这气流里的不知从何处带来的烂熟的栗子的甜的芳香,都使着比也尔薰醉在一种兴奋的快感中,早把出门时的忧郁赶回家里去了。他觉得浑身的势力奔流,好像有什么不意的美满在前头等着他似的,就把散步的手杖轻轻地漫拖着走。    
    可是这时从他肩膀摩擦过去的两个白帽蓝衣的女尼,却把他唤到故国家乡的幻影里去了。也是这一样天清气朗的太阳之国,地中海的沿岸。他走的是一条赭褐色的岩边的小径。旁边是这些像吃饱了日光,在午梦里睡觉着的龙舌兰。前面的空际是一座巍巍地耸立着的苍然的古城,脚底下的一边,接近断崖深处,是一框受着吉夫拉尔达尔那面夕阳返照的碧油油的海水。杂草间微风把罗马时代的废址的土味送过来。他仿佛听了喷泉边村里汲水的女儿们嬉笑的声音。然而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气味似的,忽在一片光亮的玻璃前住步了。    
    玻璃的近旁弥漫着色彩和香味。玻璃的里面是一些润湿而新鲜的生命在歌唱着。玫瑰花和翠菊,满身披着柔软的阳光正在那儿谈笑。好乐的丁香花也同那怕羞的Marguerite①老是不依地吵闹着。只是瓶里头的郁金香却伸着懒腰,张开大口,打着呵欠,想抽空睡一睡午觉。比也尔在棕栏的后面看见一个女性的背影,便由一扇半开着,写着“say it with flowers②”的金字的小门进去。    
    ——你这儿是有香橙花的吗,姑娘?    
    从花的围墙中跳起来的是一个花妖似的动人的女儿。    
    ——你要香橙花吗,先生?那你不到温室里去是没有的。    
    一对圆睁睁的眼波,比也尔心头跳了一下。    
    ——是的吗?可是诱惑我进来的确是香橙花香呵。    
    ——啊,先生是不是刚喝过可可?你试闻一闻这花看哪,可不是仿佛有那种香?    
    她把一朵从这些渊明菊,Cineraire③的中间拾起来的大轮金盏花拿到她这买花客的刮得光滑可爱,刀迹苍然的下颏去。    
    比也尔向后稍退,把手杖从腋下拿了下来说,    
    ——不错,正是这个。可是你怎么说我刚喝了可可?    
    ——……    
    比也尔只看见红海里浮出两扇白帆,并听见人鱼答应的声音。比也尔再用眼光催促着她。    
    ——呃,我只觉得在甜蜜的兴奋之后,闻了这金盏花,似乎有那种相近香橙花香的。    
    ——哟,姑娘,你像是从春神的花园里出来的。    
    比也尔从没见过像在他襟前纤弱地动着的那样秀腻的小手。他想,把这朵金盏花换了这一只小手,常挂在胸前观赏可不是很有趣的吗?他想把栗动着的嘴唇凑近去时,那小手已经缩回去了。    
    ——我看你好像很是热爱着香橙花的呢,先生?    
    ——哼,香橙花吗?我对你说。我家乡的小村是围聚在橙树的绿林中的。住在村里,四时可以闻见微风把橙香和鸟声一块送过来。而且我也曾在阳光和暖的橙树下献给了真实的心肠,也曾在橙香微醉里尝了红唇儿的滋味。我每喝香橙水,闻到了那种芳烈的气味,就想起一对像地中海水一样地碧绿的眼睛。    
    ——喝,那么好的地方吗?西班牙?意大利?    
    ——Non! Le Midi! Southern France!①    
    ——啊!Riviera,Cote d,azur②吗,蜜月旅行最好的?我以前也很想……但现在……    
    这时携着小孩的妇人的顾客进来了。    
    ——那么,再会!这朵天竺牡丹也插去吧!今年是天竺牡丹在墨西哥发现的第三百五十年。    
    比也尔抱着爽朗的感情走出了花店时,听见背后金丝雀叫了两三声。街头依然晒着澄媚的秋光。    
    比也尔还是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他是生在常年受着太阳的恩惠的法国南方的。那对闪烁的眼底下的深窝,表着他奔放的热情。那延到深棕色的头发上去的白皙的额角,表着他的无限的想象力,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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