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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孩子……”艾尔喟然一叹,脸上现出不知是欣慰还是悲辛的笑容。
“可是,你想要的和平,水月殿下不一定想要啊。”
艾尔走后,夜半来访的萧红泪对倾城自以为两全其美的答案提出了怀疑。“假如水月殿下一意孤行,又岂是别人能劝得了的?那时候你到底会投向哪方阵营呢?”
作为女人,萧红泪说出来的话显然比艾尔更现实,也更不留余地。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倾城靠坐在藤椅里,身子看起来分外的小,脸颊在灯光下泛着半透明的光晕,漆了一层悒郁的水痕,若有若无。
“我和水月,就像一对手牵着手来到海滩玩耍的孩童。水月圈出一片平整的沙滩,把大块的石头都丢开,然后让我堆一个城堡,她说,等你堆好了城堡,我就招来潮水把它带走。我高高兴兴的开始了这件工作,一丝不苟的完成了道道工序,可是,我完成了城堡,却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容忍潮水把它带走了……”
“决断力,你需要决断力。”听完倾城梦呓般的叙述,萧红泪沉静的提出了见解:“潮水和城堡,你到底更在乎哪一个!”
倾城低下头,光晕与水痕就漫上了漆黑的发丝,沉吟良久,幽幽一叹,答案随着沉重的叹息落地,成了痛苦的残片。
他说是“城堡”。
萧红泪也替他松了口气,双眸闪亮,笑靥如花:“君上放心,不管你做了什么选择,我都将永远站在你这边!”
她说这话时是如此虔诚如此庄重,对心情极度恶劣的倾城而言不啻久旱逢甘霖,心中积郁一扫而空,开心的笑道:“有了艾尔将军和姐姐你,我连水月殿下也不怕了!”
萧红泪闻言微微一笑。
艾尔和萧红泪的承诺并没能完全治好倾城的心病,春江飞鸿走后第二天,倾城独自来到学宫图书馆找梵志。
梵志出仕后当了帝国工程卿,虽是清水衙门,俸禄、地位却也不差,完全可以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可他没有,仍窝身在图书馆幽深的地下室里,一如既往。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人人都在变,梵志却不变。
“梵志,那个测谎机还在吧?”倾城开门见山的问。
梵志面无表情的点了下头,问:“你想测谁?”
倾城欲言又止,良久叹道:“除了你,我现在对谁也不信任。很想把身边所有人,朋友也好,敌人也罢,全都拉到测谎机面前,看看他们心里到底想什么?”
“你回去吧,测谎机不是懦夫控制傀儡的工具。”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知道你会骂我,我来这里,就是想被你教训。我忍不住往邪处想,忍不住把人往坏处想,我怀疑自己置身于阴谋之中,我的自制力败给了龌龊的疑心。”
梵志面不改色:“我知道你会有这一天——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劝过你不要从政。”
倾城摇头苦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再回头已百年身。”
“回去吧。”梵志再次下了逐客令,淡漠的说:“我不能帮你,测谎机测得了别人的心,却不能测你自己的心,你回去好好想想,你到底害怕的是什么?到底在乎的是什么?想通了,就不怕了。”
倾城点点头,微笑道:“梵志,我喜欢你的话。”
梵志脸蓦地红了,转瞬又恢复正常。
倾城望着他的眼睛,若有所思地:“你要小心了,梵志,我‘看’到不祥的绯色云霞在你头上闪动,我猜,你是想女人了……”
“胡说!我讨厌女人!不准看我!”梵志像只受惊的鼠踉踉跄跄逃离,把自己关在漆黑的一角,冷汗淋漓而下,呼吸急促,心跳如擂鼓,他痛恨这心乱,痛恨倾城刚才那灿烂优雅的微笑,痛恨自己那一闪的邪念。
他想,我本来就不该认识他!他总是让我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丑陋与邪欲,尤其后者,那是人世间最骯脏最可怕的心魔啊……
孔雀历一二二年十月,秋风带来了远方的客人。
为了商讨战后利益瓜分事宜,凤凰城派来使者进京谈。这位和谈使者正是现今春江水月的新宠、弄臣春江无瑕。当年的帝国长公主,想破脑袋也料不到有朝一日会代表凤凰城与自己的国家谈判。
北伐胜利了,春江水月不要土地不要金钱,只提出了一个啼笑皆非的要求——只要帝国准许倾城返回凤凰城。
倾城不知道水月为什么这样做,她想念他,他也想念她,三年来不舍昼夜,时刻思恋,相思无处不在。可为什么是现在?假如一年前、两年前甚至北伐之前,水月提出现在的要求,倾城会很开心,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水月用战争利益换取倾城的自由,这到底是说明他值得用战争来换取,还是暗示了他的选择将导致战争?不管是哪种结果,他都不喜欢。
前者让他联想到“倾国一笑连城璧”,后者则分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两种隐喻都只能用于女人,水月把他当成女人,倾城没法接受。
倾城的心情很矛盾。当初与水月诀别来帝都,不是每日每夜的盼着与她重逢么?
他来帝都为的是什么?所谓学习治国平天下之道,不过是明镜的借口,究其实,不过是一介人质罢了。不正是因为他在帝都,水月才迟迟不肯出兵夺权么?可水月早不接他回去,现在,他这个人质飞黄腾达了,才要他放弃一切工作与地位回凤凰城——到了那里,他又能扮演什么角色呢?
更何况,水月应该很清楚,倾城留在帝都对她有利而无弊,为何一意孤行,要用乌鸦领十城之地换他区区一人?他叶倾城当真是连城璧?抑或水月耐不住相思之苦?
笑话。
归根结柢,倾城只有得出一个结论——水月此举不过是故作姿态,以召倾城回去的名义,一来测试他对于帝国当局的重要性,二来则在测试他对水月本人的忠诚度。当不得不面对这个现实时,倾城便压抑不住心中恼怒——很明显,水月已经不信任他了!
蒙上“信任”这一功利色彩,感情已经受了伤害,如今连信任也褪了色,倾城很难过。转念一想,他又问自己是否太多心了?水月毕竟也是个女人,让女人放弃小心眼儿,比让男人戒色更难,以前他总是重视水月王道、霸道的一面,而忽视了她小女人的一面,平心而论,任是哪个女子,把心上人丢在花花世界里不闻不问,就能说明他们之间感情坚贞无瑕?
我是否真的对水月忠诚呢?倾城问自己。
三年前,为了能跟她在一起,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舍弃生命,可现在,我真的愿意放弃一切荣华富贵和理想,毫无怨言的回到她身边?强烈的反感立时涌了出来,阻止他面对这个尖锐的问题,倾城明白,现在的他已经不可能做到了……
为什么人越是长大越怕面对选择?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改变了自己?强忍着心中的不快,倾城在自己潜意识中找到了那焦躁的叫嚣——凭什么我非得为了她放弃一切?
我又不是她的奴隶!就算我肯放弃一切,她又能给我什么?我,已经不愿意再做春江水月的奴才了,这不公平!
三年了,天涯海角,物是人非。假如倾城肯在这件事上多花点心思少用点意气,日后的波折很可能就不会发生了。离合悲欢,原是一念间,人世间,最受不起一个“私”字,私心一起,海誓山盟也就罢了。
聪明的无瑕很理解倾城的感受,她劝倾城最好先回避一下,假如他不在帝都,就可以成为谈判桌上的筹码,等到谈判结束,她回去再想办法跟水月解释。
就说她到达帝都的时候,倾城已经不在了,她又不便多耽搁,只好以后再议,再帮他多说几句好话,说明倾城留在帝都的好处,水月一定回心转意,她这个人一向喜怒无常,前一刻作出的决定,说不定后一刻就废除,这次的事情也许只是个玩笑。
倾城听她这么一说,心中很是受用,便道:“那就多麻烦你啦。正巧,今次为了乌鸦领的事,和玄武人起了一点冲突,元老院决定派人出使夫瑞游牧联盟,我会揽下这件事,去玄武大草原游荡几个月,避避风头。”急病乱投医,连那“此生绝不踏入玄武半步”的誓言也忘记了。
“那就最好不过了。”无瑕笑道,“小妹还有一件事请兄长援手呢。”
倾城奇道:“说来听听。”
无瑕叹道:“离家两年,想不到陛下病得那样重。”
倾城知道她话里有话,忙问道:“陛下可是又为难你了?”
苦涩的一笑,无瑕幽幽道:“他要把人家关起来,不准我回凤凰城复命。还说……还说我是卖国贼,是春江家的败类……”说着,眼睛湿了。
倾城忙安慰道:“陛下那是一时糊涂,你千万莫要当真。”
“一时糊涂?呵,你看门外那是什么——”
倾城就势看去,这才发现门外竟肃立着十几名保镖打扮的男子,想必是陛下派来监视无瑕的宫廷侍卫。
略一沉吟,倾城忽然笑道:“无瑕,这事容易,明日一早我便送你出京!”
“一切拜托大哥了,”无瑕起身斟了两杯茶,柔声道:“一杯凉茶聊表心意,今后若是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大哥,还望饶恕小妹。”
倾城笑道:“自家兄妹,何必见外!”说罢一饮而尽,起身告辞。
无瑕凝视着他的背影,目光闪烁不定,沉吟片刻,心事重重的走了。
无瑕前脚刚走,屏风背后便绕出一白裳少女,小动物般东张西望,确定书房内再无他人,忙来到茶几前,端起倾城方才用的那只茶杯嗅了嗅,脸色蓦然变得惨白,茶杯失手打翻,黄褐色的茶水渗进桌布,蔓延开来,犹如一条蜿蜒蠕动的妖虫……
第七章阴差阳错
“无心!你在干什么!”
书房门霍地被推开,无瑕脸色铁青,凤目凶光毕露。
“姐姐,你……你太狠毒了!”无心又急又气,娇躯剧颤,眼泪断线珠子般流下来。“你向我要‘悱恻缠绵散’,说是为了治头痛,想不到竟骗他喝了,你可知道服下那药……后果有多可怕!”
“少小看人!无心,你那点子医术没什么了不起!若是不知道后果,我要它何用?”无瑕把门闩插上,冷笑着迫近无心,一如盯着小鸡的黄鼠狼。
“‘悱恻缠绵散’是医治头痛的特效药,可是一旦过量,就成了无药可解的‘散功散’,即便是铁打的金刚,服下一剂,也会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夫!”
“你知道!那又为什么害他?”无心狂乱的哭喊着,眼神惊恐而迷惑,仿佛不再认识无瑕。
忽然抱住头,无瑕剧烈颤抖,许久之后才长长吐了口气,嗓音却因突如其来的头痛变得歇斯底里:“谁让他抢了我的东西!”她尖利的笑着,“我这次回来,阿爹骂我,你和弟弟也不再理我,都不要脸的贴着那个叶倾城,仿佛我成了外人,他才跟你们是一家人!
“还有……就连在凤凰城,我也要受他的欺负,春江水月愿意拿十座城市百万人口换他一人!她……她什么时候对我这么好了?!只要他活着,我就没好日子过!我要让他死得很难看!走着瞧吧,哈哈哈哈……”她突然大笑起来,语调渐渐高亢,眼中也布满血丝,忽而又如遭了雷击,猛烈抽搐,双手抱头,痛苦的呻吟着,蜷缩成一团,嘴角涌出血沫。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你莫要吓唬我啊!”无心顾不得哭了,抱着无瑕的头,吓得面无血色。
突然,无瑕像突然自冬眠中苏醒的蛇,凶狠的掐住无心的喉咙,眼中似有邪火在熊熊燃烧。
“你瞧,你瞧,”她似笑非笑,状若痴癫,“连头痛也欺负我,那御医说我活不过二十岁,我现在已经满二十一岁,你瞧,你瞧,我就快死了!我什么也不怕!”忽又咬牙切齿的道:“贱人,你为什么不痛?为什么不痛?!”猛然伸出那只闪烁着蓝莹莹鬼火幽光般的魔手,疯了一般的撕扯无心的头发。
无心又怕又痛,可她没有躲闪,任由无瑕虐待,以至于无瑕都微微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你不怕我把你变成白痴?”她用冰冷的手指摩挲她的脸颊,神情变幻莫测,“无心啊……只要我轻轻摸一下你的头,你就完了……我的好妹妹,你就完了……”
“假如你能从中得到快乐,姐姐,那就来吧。”定定凝视着她,无心的眼中藏着无尽的哀伤。
无瑕痴痴的看着妹妹,身子一震,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呜咽声,仿佛一只饥渴的猛兽藏在喉咙里,发出嗜血的嚎叫。
突然,她笑了,妩媚的凤眼妩媚眯成两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