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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与折可适喝酒时,种师道知道了折克行如此“达观”的原因:折克行相信河东军有能力单独击溃梁永能的主力。对他而言,赵尽忠部也好,慕容谦部也好,都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摆设。既然如此,那自是没有必要介意什么的。
但是折克行果真有此能力么?
种师道在心里面仍然会有一点儿怀疑。他见过折克行,折克行给他的印象,是极其的刚毅果断,尽管与子侄们相处,都是很严厉的父辈形象。这与种古有很大不同,种古在指挥作战时是严厉的,但是在平时,不仅对子侄极亲切,便是对于军中的士卒,也很温和,让人见之而生亲近之感。种师道也听说过折克行接交儒士时十分和气,礼貌周到,也有体恤士卒的美名,但是他却怎么样也无法将那个传说中的折克行与自己所见过的折克行联系起来。不过种古倒是很称赞折克行的能力的,小隐君常常对种师道说,为将之道,除了五德外,其实还有一个“忍”道,他本人与折克行对此字各得一半,折克行有他种古所不具备的东西。但是种师道却一直没能够明白这“忍”道是什么东西,种古与折克行各得的一半又是什么,当他向种古追问时,种古却只是微笑摇头,叫他自己日后慢慢体会。因为这个“忍”道,惟有亲身体会,才能真正领悟到它的奥妙。
这也是种古派他来夏州军中的原因。只是因为担心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所以种古才没有将种师道派到河东军中。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他不可能被派往振武军第三军,所以种师道只好成了神锐军第三军的一位营行军参军。
神锐军第三军的军都指挥使慕容谦种师道一共只见过三次。
但慕容谦是一个无论你见过多少次,都不太可能留下多深印象的人。这样的人如果出现在人群中,你很容易便将他忽略掉。他看起来沉默少言,缺少威严。这样的人能成为神锐军第三军都指挥使,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算是西军中的一个奇迹。然而种师道却知道慕容谦的一些事迹:他从军已二十余年,先后在王韶、蔡挺、高遵裕麾下任职,经历大小数十仗,不仅从未输过一次,甚至他本人从来没有受过半点伤。他精通几乎整个宋夏边境大小蕃部的习俗与各种土语,西夏文字的熟练程度据说放到西夏足以当个学士什么的。此外,据传说,慕容谦至少与十个以上的蕃部首领是结拜兄弟……
所以,慕容谦在种师道心中,也是一个学习的对象。
只要他肯细心的观察,肯谦虚的学习,迟早有一天,他会超越所有这些名将,成为大宋天空中最耀眼的一颗将星。
这是种师道掩藏在心中的野心。
慕容谦照例是开门见山。
“我刚刚在城墙上见到你们回城,这么说,陆轹战死了?”他甚至没有过多的看种师道,慕容谦知道他军中每一个指挥使的名字与长相。
“陆大人中了西贼的冷箭……”种师道脑海中回现出陆轹战死时的情形,当时他便在陆轹身后,亲眼见着陆轹将一个西夏人砍翻落马后,张嘴大吼,然后便被一枝弩箭射进嘴中,立时毙命。种师道可以肯定那只西夏中并没有这样的神箭手,所以那其实只是意外。但在战场上,这便足以致命。
“你们遇到多少人?”
种师道注意到,慕容谦并没用“西贼”、“贼”之类的贬称来代指西夏人,但他暂时没有时间来细细品味这背后的意味,“约有千余西贼,当时这些西贼正在无定河边饮马,陆大人便决定偷袭,不料……”
“不料却是个圈套?”
种师道略有点吃惊,望着慕容谦,道:“正是。末将亦曾仔细观察地形,发现那里地势平坦,不易设伏,却不料西贼将弩手藏于马后……”
“原来如此……”慕容谦苦笑道,“四天之内,已确信有两个指挥全军尽墨,还有一个指挥不知所踪,现在总算知道大概的原因了。我们一个指挥一个指挥的出击,他们便用三倍以上的兵力设圈套还击……”这些事情,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保密了。
西夏人开始真正还招了么?种师道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宋军原本的策略,是以马军为先导,每次向几个方向出动数个指挥的兵力,遇到小股的西夏军或部族,便歼灭之,若遇到到大股的敌人,则立时退还,引大军来攻。因此这些马军指挥活动范围极广,往返夏州城往往达到五六日之久。在这一个多月来,西夏人在这种战术下吃尽了苦头。宋军骑兵装备精良,训练有素,普通西夏部族的箭头,根本射不穿宋军的铠甲,缺少战术素养的部队也不是他们的对手,除非遇到大股的敌人,或者是梁永能的精锐部队,其余的西夏人只能望风而逃,整个平夏地区,几乎成为这些大宋骑兵的马场。但显然,现在梁永能想出了应付的办法来了。
“你们中了计,尚能以少胜多,想必有些缘故?”慕容谦说话缺少气势与感情,语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所问的问题,总是简明扼要,切中要害。
“末将侥幸,交战未多久,便射杀了贼首。西贼群龙无首,虽悍勇却不足为惧。”话非如此,但实际上,一直到彻底击溃这些敌人之前,这些没有章法却有拼命的勇气与人数上的优势的西夏人,有好几次几乎站在了胜利的边缘。
慕容谦也并没有追问战斗的细节,他沉默了好一阵子,似乎在做什么决定。种师道默默站立在帐中,上司没有开口,下属在礼貌上是不应当多嘴的。
“你见着了街上那些仪卫队吧?”慕容谦难得的说出了一句讥讽的话。
对趾高气扬的拱圣军的不满似乎是共同的情绪,种师道嘴角也不禁露出嘲讽的笑容。“末将回城时已领教了。”
“职方馆传来最新情报,契丹人有一只军队向阴山方向开拔,听说可能是耶律信部。”慕容谦说到此处,忽然停住,把目光移到种师道的脸上,但种师道的反应显然让他有点失望,“你不觉得吃惊么?”
“倘若辽人也派兵进入西夏,那么末将只能说,西夏已不可能不亡国了。”种师道平静的说道。
慕容谦似乎没有料到种师道会如此回答,他看了种师道半晌,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赞许之色。“但无论如何,碗里的肉被人抢走一块,总是煞风景之事情。”慕容谦在帅椅上跷着腿坐了下来,“仪卫队们道,我们这些无能之辈在夏州呆了一个月,耗费不少国帑,却一事无成,放任梁永能逍遥自在,反而还有部队中他之计,故而他们欲替我辈出头,要横扫宥、盐、洪、龙四州,烧了青白盐池,逼梁永能出来决战,一举抵定平夏战局。这样一来,耶律信就算把头伸过阴山来看上一眼,也只得乖乖缩回洞里去。”
种师道苦笑道:“拱圣军若如此轻敌,恐为梁永能所擒。”
慕容谦漠不关心的摇了摇头,刻薄地说道:“你家种帅都管不了这些个皇亲贵戚,否则他们亦不至于跑来夏州添乱。反正这么大一只仪卫队,梁永能亦未必吞得下。且平夏战局,到底是不能这般拖下去了,最热的六月份已经快过去,田猎季节该到了。五日之后,我军受命,要去一趟地斤泽。”
“地斤泽?”种师道倒吸了一口凉气。
“怕了?”慕容谦悠悠道。
“久闻地斤泽之名,若能随将军一道往彼处田猎,是成末将毕生之愿。”种师道笑道。大宋武人,何人不知地斤泽之名?国初之时西夏叛乱,数次被宋军击溃,夏主便是躲在地斤泽的部族中恢复元气,最终才能反败为胜,得以建国。宋军攻占夏州后,其实心中早已将整个平夏地区视为囊中之物,惟独将地斤泽视为畏途,盖因地斤泽处于沙漠深处,没有出色的向导,足够的马匹骆驼,再精锐的宋军,也不敢前去送死。
“能抚则抚,不能抚则剿。我可真不想梁永能的主力在那里……”慕容谦坦率得让种师道吃惊。
“将军?!”
“去那种鬼地方之前,我要几个有本事的人。”慕容谦满不在乎的说道,“你这次功立得不小,五营副都指挥使受伤送回延州了,便由你暂代此职。”
种师道目瞪口呆地望着慕容谦。
“打仗的时候官升得快一点没甚可奇怪的。”
夏州终于再次喧嚣起来。
便在五日之后,在夏州城呆了一个多月的宋军,终于数道大出,便是夏州最普通的百姓,也知道又会有一场大仗要打了。但人类是最奇怪的动物,仅仅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夏州的百姓便开始暗自庆幸着这次倒霉的不是自己了。
慕容谦部在夏州附近征集了大量的马与少量骆驼,在几个长期为大宋职方馆效力的本地人的带领下,向北方的毛乌素沙漠进发。他们一路上,将要经过泥泞的半沼泽地带、草原区、以及沙漠,经历这一切以后,还要冒着遭遇梁永能主力的危险,至少,无论是慕容谦还是种师道,都不相信地斤泽的部落会是久仰大宋王化的顺民。
种师道甚至怀疑,既便不去提这一条行军路线的困难,以神锐军第三军的兵力,遭遇梁永能之主力,究竟能多少胜算?如果他不是种家的人,他甚至会怀疑同意这一计划的种古根本是想借机让神锐军第三军与梁永能部互相消耗掉。毕竟,对于西军而言,这二者都是麻烦,只不过有大小不同。不过,他虽然相信种古不会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是他不敢肯定折克行不会抱着此类想法。
除了对自己所在的这一路大军的前途无法安心以外,种师道还要担心着兄弟种朴。
拱圣军西进的计划,无论怎么看,种师道都认为是在冒险。
以骄兵之态,而孤军深入……
种师道想不明白为何折克行会同意这个计划。他并不相信折克行会真的压制不住一个拱圣军都指挥使,但这背后究竟有什么他不明白的东西,他却猜不出来。
但是,他可以不在乎拱圣军的命运,却不能不在乎自己兄弟的性命。
所以在临行前,他特意找到种朴,对他说出自己所有的担心,提醒他千万小心。
种朴是可以信任的,但是……
但是拱圣军也并不是由无能之辈组成的,否则他们不可能击败宣武第一军,哪怕是在演习中。
种朴在拱圣军中的军职,是第三营副都指挥使。当种师道向他说出自己的担心后,他立即转告给了第三营都指挥使郭克兴。郭克兴马上便去拜见了拱圣军都指挥使符怀孝与副都挥使张继周,提醒他们要当心士有骄气,客军在外,千万不可轻敌。
尽管符怀孝的能力远远不及他的祖上——他的祖上符彦卿,是五代末宋初之名将,曾被周世宗封为卫王,为辽人所畏。契丹凡马病不饮食,便会说:“此中岂有符王邪?”——但符家毕竟自真宗、仁宗以后,便已渐渐失势,符怀孝能官至拱圣军都指挥使,也并非全凭祖上之荫。而张继周虽然以勇武而闻名军中,但却不能说是糊涂之辈。二人虽然都渴望建立功业,以求显达,但是对自己所处的形势,也并非全无认识。
只不过符怀孝与张继周,都坚信梁永能是绝不可能打过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拱圣军的。符怀孝更常常以霍去病自况,以为霍去病尝以一万精骑而大破匈奴,封狼居胥,他符怀孝统率的拱圣军,未必便会逊于霍去病的一万精骑。
拱圣军一开始是比较谨慎的。他们不敢离夏州太远。
但很快,事实便证明,这种谨慎与担心是多余的。
十天之内,拱圣军的铁骑,踏破了宥州、龙州、洪州,大军所至之处,西夏军队要么一击便溃,要么望风而降。
符怀孝写信给折克行,要他速速派兵来接管宥、龙、洪三州,他休整三天后,将继续率军西征,进攻盐州,烧青白盐池,若梁永能再不肯露面,拱圣军兵锋将顺着长城而北,直指兴庆府,夺此伐夏第一功。
整个拱圣军上下,都洋溢着乐观的情绪。
连种朴都怀疑,或许西夏人仅存的精锐都被调去抵抗中路的大军了,梁永能不过是在平夏布了个疑兵之阵,这里并不存在什么西夏的精锐之师。而拱圣军却恰好捅破了他用窗纸糊成的疑阵。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宋军就可以从平夏地区调动数万精兵,直接进攻兴庆府,灵州与兴庆府腹背受敌,便是西夏人有三头六臂,亦将无回天之术。
梁永能来,便歼灭梁永能,抵定平夏!
梁永能不来,便烧掉青白盐池,进逼兴灵!
在拱圣军,此时已没有人认为梁永能的主力能当拱圣军一击。人人都在期盼它的出现,仿佛这只“传说”中的平夏精兵的存在,不过是为了拱圣军的功劳薄而存在的点缀,摘下这颗果实,只不过是一种例行公事的程序……
塞外的七月,白日还好,到了晚上,便会气温骤降,让大多数是在中原长大的拱圣军将士们颇感不适。第三营都指挥使郭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