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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子当时的眼神,仿佛是在怜悯我一般。
如果没有那场争执,或者至少如果我没有用“失败品”这样的词汇,和也或许就不会在两个月后跳下地下铁轨道自杀了。
但是,现在的我已经无从得知正确答案。
3
道路左右两旁的屋子都紧锁着大门。有的院子里针叶树的树枝折断,有的二楼窗户玻璃破了也没换。
“泷泽一家人好像在上个礼拜已搬出去。”静江大概是注意到我的视线便这样解释。她所说的泷泽家,大概就是住在刚刚走过的那栋房子吧。“听说他们的儿子住在关西,所以决定要到那里生活三年。”
我哼了一声。
“这条街上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人,公寓的住户大概也只剩一半不到吧。”
“或许吧。”
“今天我们去的佐伯先生那家店,”静江提起米店老板的名字,“他原本一直硬撑下来,不过最近似乎也打算收起店铺。”
“那我们以后要去哪里买米?”
“听说不久后超市会重新营业,不过我也不太清楚。”静江说到后来,语调便失去自信,变得吞吞吐吐。
我又哼了一声。
过一会儿,静江突然以开朗的声音说:“对了,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梦?”
“我梦见我一打开电视机,就看到美国总统出现在荧幕上——那应该是叫卫星转播吧?”静江有些迟疑地说。“我梦见美国总统在一大堆麦克风前面发表演说。”
“说什么?”
“他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别傻了。”我嗤之以鼻。
“梦里的美国总统红着脸,一直低头道歉说:‘根据重新计算的结果,发现小行星不会撞上地球。不好意思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你连做梦都这么悠闲。”
“嗯,美国总统怎么可能会说日语呢。”
“傻瓜,我不是在说这个。”我已经懒得加以解释。
静江似乎很在意“傻瓜”这两个字,露出悲伤的眼神,但没有多说什么。
我们继续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路上没有车子经过。回想起五年前的情景,感觉就像是一场梦般虚幻。
当时每个人都把行李塞到车子里准备逃往,每一条道路都在塞车,处处可以听到驾驶人之间的争吵和喇叭声。
小行星都要撞上地球了,不论逃到哪里都一样,但许多人却惊慌失措地开车四处乱窜。他们大概是无法忍受静静地待在原地什么都不做吧?我其实也感受到相同的焦虑,如果有车,大概会采取相同的行动。
“最近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了。”
“的确,真的稳定了许多。”静江的声音听起来很悠闲。“算是维持在缓和状态吧。”
“缓和状态?”
“之前真的很难预期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静江的表情显得相当疲倦,大概是想起这五年来的骚动。
这几年的局势真的很糟糕。人们受到恐惧与焦虑折磨,在各地掀起暴动,商店和百货公司遭到暴徒攻击,连警方都无法控制局面,甚至也出现强暴妇女或胡乱杀人的家伙。
想起来相当讽刺,如果事情继续像那样发展下去,也许在小行星来袭之前这世界就要毁灭了。连我都不禁感叹自己竟然得以幸存下来。
然而到今年,各地的暴动却不约而同地平息下来。
治安好转的原因之一,当然是严格取缔掠夺与暴动的结果。但在我看来,还有一个很大的因素是——人们开始放弃挣扎了。
无法承受恐惧压力的人大部分都死了,幸存的人们也许都开始思索要如何有意义地度过余生吧。大家开始发现,如果因为毫无思虑地闹事而被枪杀或送进监狱,未免太不值得了。一定是这样没错。
“等到更接近那一天的时候,大家或许又会开始闹起来。”
静江这么说,我也有同感。这种缓和状态一定只是暂时的。当死期接近,没有人能够保持冷静,我也不例外。现在只是短暂维持在和平局面而已。
夕阳西沉的速度很快,四周一下子就变暗,仿佛街上的某处有一个调整明暗的开关,被人一口气往左旋转,将明照一下子调暗——虽然现在才下午五点半而已。
我们在街角左转,一阵咖喱的香气越过左方的围墙扑鼻而来。
“今天的晚餐大概是咖喱吧。”我不经意地脱口而出。想到还有人过着日常的生活,就让我感到高兴。
“的确。”静江的声音也显得有些活泼。门口的灯笼微微照亮静江的脸。我这时才发现她的脸苍老许多,嘴角的皱纹比以前更清楚,肌肤也相当干燥。
“你想不想去租录影带来看?”静江突然提议。
我拿着装了米的塑胶袋,皱起眉头。“租录影带?”这几个字让我感觉不免有些轻率。
“有什么关系?”静江小声地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央求,也像是在抱怨。“不久之前我还常常租来看。”
“我想起来了,你以前常常悠闲地在家看电视,原来你看的是录影带呀。”
“这附近有一家录影带出租店,我们去看看吧。”
“喂!”我用不耐烦的声音说,“你到底明不明白现在是怎样的状况啊?”
“状况?”
“我们只剩三年可活,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看录影带呢?”
“可是,康子今天很晚才会到家。”静江缩着脖子回答。“在那之前我们要做什么呢?”
被她这样一问,我也无法回答。
康子似乎是打算沿着国道慢慢开车回来。虽然不知道她出发的时间,但等她抵达家门口,大概也超过晚上十点了。在不清楚康子为了什么理由回家的情况下,要我什么都不做地静静等待,实在是不太可能。
“话说回来,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人在开录影带店吗?”
“嗯,那家店应该还在营业。最近大家很少看录影带,都改用那种不知道叫什么的机器,不过我们家附近还有一家店在出租录影带。”
我装出不情愿的表情,勉强点头答应。“真拿你没办法,我们去看看吧。”
“好。”
不知道为什么,静江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4
这家店刚好在回家的路上,位于公寓和公车站之间的斜坡。我以前上班的时候应该每天都会经过才对,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发现它是一间录影带出租店。店铺大约十坪左右,招牌上的文字已经开始褪色。
“好久不见。”我们刚踏入店内,站在收银台后方的年轻男子便立刻打招呼,让我吓了一跳,差点把塑胶袋掉在地上。
“好久不见。”静江也鞠了躬。
“这位是你先生吗?”店员以开朗的表情看着我。
“这种时候还有人要看电影吗?”我用问话来代替回答。
店内有些潮湿,没有其他客人。我把塑胶袋放在收银台旁边的小柜子上,手臂感觉有些发麻。
“应该说,还是有些观众吧。”
店员胸前的名牌上标示着“店长 渡部”。他身上穿的浅蓝色围裙显得格外清洁,在阴暗的店内反而显得有些突兀。他的年纪大约二十五岁,浓眉大眼,下巴尖尖的。虽然长着一张娃娃脸,但应该可以称得上英俊。我当下立即的反应是觉得这个店长未免太年轻了,感觉有些不可靠。
“不过几乎都没什么新作品。”他有些怅然地说。
“哪有人那么傻,这种时候还在拍电影。”
“话不能这么说。当导演的通常都是些怪人,其实他们也很想拍片,只是找不到演员。大部分的明星都不愿意演戏,或许都用之前存的钱去买避难所了。不过,我听说荷索和史匹柏都还在拍片。”他说到这里,似乎终于发觉自己太饶舌,换了一个表情说:“可是来租录影带的人倒还不少,大家似乎都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时间。”
“原来如此。”
至少在日本国内,大部分的人都已停止工作。既然不用再为退休生活存钱,也不用努力尝清贷款,那既有的存款就已经足够过日子,这当然也会导致许多人无所事事。
有些人反正没有其他事可做,便继续经营蔬菜店;也有渔夫认为打渔就是自己的生存意义,因而不愿放弃工作。
就这点来看,至少在这个国家,目前应该可说是出于接近理想的状态。譬如,原本只为自己打算的政客都离职了,剩下的只有少数具有使命感的政治家。
人们现在都为了非关利益或金钱的目的从事各项活动,这应该算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吧。
我转头看了看旁边,收银台对面有一个架子,最上层贴着手写的广告“有关地球毁灭的电影”,下方则排列着许多录影带。
“这些录影带是你选的吗?”
“嗯。观众的反应还不错。从电影的角度来看,地球毁灭的模式似乎有很多种。”他毫无顾忌地微笑着说。
“谁会想要看这种片?”
静江察觉到我又开始用起说教的口气,连忙改变话题:“对了,渡部先生也跟我们住在同一栋公寓。”她转向渡部问。“是五〇一号房吧?”
“是的。”渡部点点头。“我和妻子、女儿住在一起,另外还有一个顽固老爹。他原本一个人住在山形,后来因为房子被烧掉,我才请他搬来同住。”
“失火了吗?”
“火势从邻居那里蔓延开来之后,就把房子烧光了,所以我才邀他过来跟我们一起生活。”
我知道有些人会在绝望之余走向极端,烧了别人的房子或大楼。这种例子并不稀奇。
“令尊一定很高兴跟你们住在一起吧?”
“我也不知道。”渡部露出游移的表情。“他已经过了古稀之年,却还很有精神,实在拿他没办法。最近他都在公寓楼上建造瞭望台。”
“瞭望台?”我反问。
“他说他要盖一座附梯子的超高瞭望台,还特地开车去买材料,之后就在顶楼上敲敲打打。他从以前就喜欢在闲暇之余从事木工,所以很擅长做这种事。”
“他盖瞭望台要做什么?”
“他好像是在看过一部电影之后受到启发。”渡部指着“地球毁灭”的架子。“这些录影带当中,也有跟陨石坠落有关的片子。”
那不正好是目前的写照吗?我感觉有些忧郁。
“在那部电影里,人类最终会获救吗?”
“很遗憾。”渡部垂着眉尾回答。“在那部电影当中,陨石撞上地球会导致水位上升,造成洪水,街道都会被大水淹没。”
“哦,我也看过那部片。”
“老爸大概是想要为洪水做准备,才会建造瞭望台。”
“就算跑上瞭望台,最后还不是会被水淹没?”我问。
“是的,不过他似乎是打算撑到最后一刻,看着其他人先沉进水里。他从以前就不肯服输,应该说是具有奇特的积极个性吧。”
“真是有趣的父亲。”静江开口回话。
“是吗?”渡部显得有些困惑。“只能说,度过最后时光的方式也因人而异吧。”
过一会儿,静江又开口:“那么……可以请你帮我们选一部片吗?亲爱的,难得有这个机会,就找些平常不太看的类别吧,譬如像是恐怖片之类的。”
我对恐怖片完全没有兴趣。“这也不错。”渡部插嘴,“选一部残酷血腥的恐怖片如何?像是那种大家一个接着一个被杀死的片子。”
“看人残酷地被杀死有什么好玩?”
“至少,”渡部一脸认真地说,“看了之后或许会觉得,‘和这种情况比起来,装上陨石还好一些’。”
5
我和静江并排坐在和室的电视机前看录影带。
这部片的剧情闹哄哄的,完全没有内容可言,只是看一对美国夫妻歇斯底里地发火、尖叫、闹来闹去而已。
片名叫做“墙壁里有人”(注:原名“The people under the stairs”,中译为“恶鬼之家”。),让我原本以为这是关于墙壁里若隐若现的幽灵之故事,以营造恐怖的气氛取胜,直到最后才知道确实有鬼——但事实上完全不是如此。
电影一开始,就看到作为舞台背景的房子里关了一大群人。这不只是“有人”,而是“有一大堆人”。
静江似乎也有同感,看完之后感叹地说:“剧情还真是简单明了。”
“根本太夸张了。”
“的确。”
看看时钟,现在才九点,距离康子抵达还有一段时间。
晚餐是烤肉,所以不用做太多准备工作。蔬菜和瓦斯炉已经放在桌上,待会只需要在烤肉之前端出肉,再把酱汁排放在桌上——静江这么说道。她大概觉得,使用过期的调味酱总比淡而无味来得好些吧。
“我们再看一部片吧。”静江从录影带店的袋子里拿出另一卷录影带。
“随便。”我虽然不太想看,但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这时我才忽然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