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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顾惜朝是记得母亲的。他甚至还记得某一年清明游春,家乡世家子争送缠头时母亲淡淡的颦眉和轻许带愁的笑意。
虽然离开她的时候,他才只有那么小,虽然对她大部分的记忆其实已经模糊。
可是脑海中定格在那一天母亲声嘶力竭的呼号,她披头散发,她歇斯底里,她状若疯癫。她美丽的双眼瞪得很恐怖,张开的两只手很远很远,抓不到,那指尖上鲜艳的凤仙花汁的颜色在眼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有时候他能听见细细的哭泣声。他自己的哭泣声,他用所有的意识避免承认这个事实。
他知道自己那时候生病。母亲是很爱自己的,不然她不会为了照顾自己接连怠慢客人。后来他就尽量避免自己想到“母亲”和“客人”。
顾惜朝那时候唯一的该去的地方是乱葬岗。
事实上被母亲称作“阿娘”的那个老太太本来也这么吩咐的。只是执行这命令的那个人没有这么做。他把顾惜朝带回了自己家,请邻居一个老太婆帮忙照顾他。也许是顾惜朝命大,也许其实他的病本来就没有多严重。反正他固执地活了下来。似乎,过了些日子,母亲还来看过他几回。
那人于是很得意。像顾惜朝的母亲那种级数的妓女,岂能随随便便跟一个打杂的私通?现在那么美丽的女人任一个粗鄙的下人玩弄,唯一的代价不过是养活一个又瘦又小,连哭闹都很少的小孩子而已,养活他比养活一只猫困难不了多少。只可惜这得意维持不了多久便被人发现了。
这是违反行规的事,那男子在家乡存身不得。只是对那女子依旧不能死心,他逃离的时候一并拐走了顾惜朝。
顾惜朝虽然年纪很小,却也知道自己的小命就攥在这男人手心里。他尽量的乖巧听话,尽量的讨好尽量的奉承,每当安顿下来,他小小年纪伺候一个大人,没过多久什么家务都会做了。他知道怎样踩在小板凳上踮着脚烧菜煮饭,也知道怎样用全身的重量压着井轱辘打水。后来那男子便让他叫自己师父。
师傅不是白当的,没有活路的时候拉起场子卖艺,师傅的一手飞刀竟是绝技。只是他演飞刀总是要顾惜朝来做靶子,开始的时候孩子吓得又哭又叫,结果他哭叫的越大声看热闹哄笑给钱的就越多。师傅很高兴。他七岁那一年,师傅开始教飞刀。
顾惜朝学的飞快。飞刀捏在手里,薄薄的,雪亮雪亮的,飞出去钉在木板上有什么了不起?了不起的是如果钉在人的身上——
很快拉起场子卖艺的时候师傅只在一旁收钱就好了。小孩子蒙上眼睛演飞刀,拿瓜果作靶子也是很能吸引人的。何况师傅已经没心情赚钱了。他们在大江以北一个小城池里落了脚,师傅已经迷上了劣酒和暗娼。喝醉了会吹嘘自己睡过某某地的花魁娘子。别人问起顾惜朝的时候,他会眯起眼睛,笑一声道:“表子养的野种,他娘不要了,送给老子当夜壶。”
顾惜朝只好尽量把自己缩小,恨不得变成隐形的。
他们的生活越来越不好。如果不是为了防备顾惜朝私吞,师傅已经连场子都不会出,他的眼睛越来越红,酒越喝越多。有时候他的钱不够再去寻一个暗娼,那双血红的眼睛会盯着顾惜朝,满屋子的盯着。
顾惜朝在身上藏飞刀。刀子大,他人太小。但他已经寻到了更新更好的保护自己的方法。他开始练飞针。
钢针比刀更容易得到,更轻,更小,更适合一个孩子使用而且杀伤力决不次于刀剑。不过除了钢针,似乎飞出去能伤人的东西还有很多,这一点很久之后在某个总也死不了的家伙身上得到了极为充分的验证,但这个时候对于顾惜朝来说却是一点也开不得玩笑的救命的机会。
他十二岁这一年命运发生了一次奇特的改变。那一天师傅很少有的亲临卖艺场子坐在一边收钱,一个大户人家管家打扮的中年人走过去问他顾惜朝的生辰八字。
顾惜朝就在一边收拾东西,他转过头觉得好笑,师傅可能根本就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他唤他从来就是一句“野种”,何况生辰八字。不过师傅有他的办法,他嘴里吐出了一长串,说个谎多容易。
管家嘴里念着那一串走了,很快再回来,告诉师傅“你徒弟是阴年阴月阴日生的元阳童男,我们家老爷正找这样的童男练内丹,只要老师傅肯割爱卖给我家老爷,钱的事情好说好说。”
顾惜朝吃惊的瞪大眼睛。师傅的一个谎竟有如此的效果?他竖起耳朵听师傅和那管家讨价还价。这感觉非常奇怪,一面是羞辱,另一面却也是极大的盼望。他不想再跟在师傅身边,师傅很可怕。练内丹是什么东西?他不懂,小小的脑袋里面自作主张理解作了类似做书童、做仆人差不多的事情,那也并不好,他想要的是快些长大,快些学一身本事,然后回去找母亲。也许在那个老爷家里,他能有更多的读书的机会?他可以不用再躲在书塾外面偷听,也可以不用再躲在书肆后门外眼巴巴地等着一两张散落破烂的字纸。
最后师傅得到了500缗,师傅高兴得欢天喜地。顾惜朝跟那管家来到城外一处大庄园,一个年轻的道士带他去洗澡,换衣服,然后送他去“丹房”,丹房里面已经有很多穿着道袍的小男孩,十多岁的年纪,个个生得粉妆玉琢。
这里有一个新的师父坐在蒲团上半睡半醒。他张开眼睛看看顾惜朝,昏黄的眼神里突然亮一亮。管家毕恭毕敬交上写有生辰八字的条子,老道士转转眼珠,又伸一只手不停的掐算。“七世元阳啊,”老道士喃喃的说,“可遇不可求啊!”
顾惜朝傻乎乎的看着他。
不久他见到了老爷。很瘦,很干,面色红得很奇怪,嘴唇的颜色却有些发黄。老爷也是眼前一亮,一张红脸眉花眼笑。
“老爷还是要先忍几日。”老道士瓮声瓮气的说,“贫道已掐算过,再过十七日后乃是纯阳之日,这一道元阳要到那时候方才至阳纯阴,再辅以药物,方是采集的最好时间。老爷若是心急,只怕这一道元阳取之后反水火不调,反噬尊体。”
老爷的红脸有些发黑,说道:“我师善言,弟子知道了。可是眼见着一块好肉吃不进嘴,如何忍得过?”
顾惜朝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两人一问一答,旁边的小男孩们兴灾乐祸的看着他。
很快顾惜朝明白了怎么回事。那是他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绝望。那十七天过的那么快,时间怎么可以是那么快的?逃过两次,失败被捉回来,管家冷笑着,在他面前晃着一枚枚细长的钢针,这是这庄园中惩戒试图逃跑的奴仆最常用的办法,针很细很长,扎在身上极痛苦,又不会留下伤痕。
顾惜朝痛的死去活来,却在痛苦中看到了希望。
他怎么可以忘记自己是能保护自己的!手里没有飞刀,可是现在他有针了。在老爷的丹房里,他甚至找到了砒霜。现在他不害怕了,依旧绝望,可是不再恐惧。这一年他只有十二岁,弱小得像只有八九岁,受过的苦早已多得数不清。他不怕死,可是死了也要找人陪葬,杀人?他不在乎!
那十七天发生了多少事啊!大唐王朝的丧钟已经在更南的地方敲响它的第一响。广西来的造反军队在一个名叫庞勋的老兵的带领下转战江浙,小镇里的官绅财主们还在醉生梦死,沙陀人李国昌则带着他十五岁的儿子李克用和他的沙陀骑兵千里驰援。
那小城是沙陀兵的休整地之一。老爷和当地其他望族争先劳军。李国昌很给面子,他带着他的儿子和副将们赴宴来了。
酒过三巡,堂下歌舞依旧。李克用悄悄起身出恭。仆人们给他指点了方向,他拒绝他们跟着,因为他想一个人走走。十五岁的沙陀少年贪酒,已经有些晕晕乎乎。后花园里冷清清的,传说沙陀人嗜杀残忍,下人和眷属们都躲在自己房间里不敢露面。
顾惜朝不怕。他读过书,知道沙陀人是怎么回事,沙陀人再坏,怎么坏的过师傅和老爷?就快要到第十七天了。他站在池塘边,用这些日子一根根收集来的钢针射池塘里的大红锦鲤。锦鲤已经翻了很多白肚子在绿色的水面上,他觉得有种杀戮的快感。他没听见李克用蹑手蹑脚靠近的脚步声。
“哈哈!抓住小贼!”沙陀少年变声期沙哑的喉音直着嗓门大声嚷嚷。顾惜朝受到惊吓,脑中陡然一片空白,只知道眼前天旋地转。他怕得完全没了理智,下意识尖叫,踢打,一口口撕咬,李克用高高兴兴地挨着踢挨着打挨着咬,一路把顾惜朝扛回酒宴前。
“父帅,看我抓到了什么,一个小漂亮蛮子!”他说着反手揪着顾惜朝卷卷的黑发让他面朝向筵前,“我要带着他去打庞勋。”
老爷的红脸心痛的发黄。李国昌不大乐意,打仗怎么能带小孩子?
“我就是要带他,父帅,儿子就这么一点小事儿求您。况且您看,他是卷发,他是我们沙陀人。”
李国昌听不得“沙陀”二字,沙陀人很友爱,常常会仗义抚养族中的孤儿。既然顾惜朝有可能是沙陀人,他就不能让他一个再在这江北小城中流落。
他认了顾惜朝做义子。
顾惜朝终身感激李国昌。他一生围绕身边的总是不幸,李国昌是他的第一个幸运,因为这豪勇的将军,他才有机会顺利的,健康的,活下来,长大。
离开那小城的前一晚,顾惜朝一个人出了军营。
他愿意往南去,去打那大胆造反的散兵游勇。他也愿意跟义父他们北归云中。但他有最重的心事未了。
他早已忘记了家乡和母亲的名字。他要怎样才能找到?他在腰间装了喂毒的钢针。
师傅在家里。顾惜朝惊奇他花钱的能力。不是把钱花得一干二净,他不会离开那些下等妓院的。师傅醉的像一滩烂泥。
“你娘?呵呵,臭表子嘛……”
顾惜朝说:“我不许你羞辱我娘。”他平静的说着,这句话他想说了很多次,总是没有机会,也没有能力这样,堂堂正正的,平静的,严肃地,说出来。
师傅发起怒来:“就是臭表子,臭表子……”接下来是一串恶毒的谩骂。顾惜朝嫌恶的看着他,早就听习惯了,现在并不觉得如何愤怒,只是,这加重了他的决心。
“我只要知道我娘叫什么,家乡在哪里。”
师傅迷迷瞪瞪地看着眼前闪一点寒光的针尖,突然傻乎乎的笑了。
“玲珑……顾玲珑,嘿嘿,状元乡的花魁娘子,还不是要被老子睡……”
顾惜朝点点头,他已经听明白了,永远记下了,这一句母亲和家乡所有信息的话,后面是跟着一句“还不是要被老子睡”的。
他静静的看着师傅。
“我认了一个义父,”他轻轻地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大将军,他说要带我上战场打仗。我很开心。”
师傅迷糊着点头。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听懂。
“师傅,书上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看着师傅,轻轻地说,心里那么平静。“徒儿能活到今天,总是有你的一份大恩德。”
“可是你侮辱我娘。我早就在想,我不会原谅你。”
“反正,你已经变成这样,我走了,你也不可能活下去。”
“徒儿不想看你冻饿而死,死无葬身之地。”
师傅已经睡着了。
“我会好好安葬你的。”他静静的说着,看着师傅打着沉重的鼾。
他将喂毒的钢针刺进了师傅的太阳|穴。
师傅的身边还有半坛喝剩下的酒,是屋子里的最后半坛酒,可能,是用那五百缗,他的卖身钱最后的几个铜子儿换来的。所以,师傅,徒儿用卖身钱为你安葬,就算是报了你那点恩德。
他把劣酒洒向茅屋墙壁。然后点起一把火。直到离开很远他还能看见那个方向隐隐有火光的天空,他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轻松。仿佛烧掉的是自己整个永不愿再回想的过去。
正文 第二章
云州振武节度使府。
边塞苦寒,节度府尚节俭,溃檐橼脚依旧有沙陀族特殊的装饰。数名健卒来去往还,端酒肉以飨客。堂下衣短裘的女奴歌舞正酣。
一曲舞毕,主宾纷纷鼓掌喝彩。坐在主位的李国昌笑对宾席的中年文士道:“宗书贤弟看我这几名女奴如何?”
那文士姓傅名宗书,此时他笑捋长须,说道:“婀娜健美之极,温柔妩媚处,不及南婢多矣。”
李国昌哈哈大笑,举起酒杯道:“老傅啊老傅,俺就是喜欢你这有啥说啥的直爽!来来来,满饮此杯,恭喜你终于得召回京,这一去高车驷马坐明堂,可别忘了你老哥哥我啊!”
傅宗书笑道:“国昌兄封疆一方,做弟弟的正要倚仗,岂敢相忘!”说着,一口饮尽手中杯,李国昌抚掌大笑,须臾,眉间忽现愁容。傅宗书问道:“国昌兄何事发愁?”李国昌笑道:“你我在云中,一为防御,一为节度,十年来一文一武合作无间,如今你走了,剩下老哥哥我一人,新来的那大同防御使兼水陆发运使,嘿嘿,满朝野都知道那是个有名的铁公鸡。”
傅宗书叹一口气说道:“国昌兄,做兄弟的跟您说一句实在话,今上昏庸,任用的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