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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杀-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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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二十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极冷漠极凉薄的性格。还小的时候他就很少哭闹,被第一个师傅拐走之后,他始终记得自己当时很快就弄明白了身处的环境,适应的速度更是快极了。他在那种环境里面生活了整整六年,到十二岁时,已经对什么样的恐怖和残酷都习惯了视若无睹。后来李国昌突然出现在生命中,他还记得自己第一个反应是:他会不会也在打什么坏主意?
第二个反应却是:就算他也打什么坏主意,至少也是个很好的靠山。
所以他第一件事就去杀死了他那个,其实不用他动手,也必定命不久矣的师傅。
十二岁之前,他哪里能想得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伟大的沙陀军的少主人?他哪里想得到自己也能够拥有李国昌这样的父爱,李克用这样的兄弟友爱,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有晚晴?小时候刚开始和他们相处,自己装出一幅自然的、顺从的、可爱的模样,可是心里随时随地都在准备着一但他们流露出了恶意,便是你死我活,甚至是同归于尽。他那时多么不习惯他们的友好和温情,每夜都在被子里反复思索着那到底是真情,还是虚伪?当他终于弄明白自己这样一个孤儿,根本不值得他们虚伪,他才真的相信了这世上原来还有所谓温情。可是可笑的是,自己竟然已经不懂得要怎样接受这些单纯美好的感情。
心是虚的,面对他们他总是心虚,所以他一切都拼命的想要做到最好,他只想把自己最好的,最惹人怜爱的那一面给他们看,也只想给他们最好的报答。他拼了命的要对他们好,有时候几乎要把自己逼得喘不过气来。
戚少商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存在。
他真看不惯那种毫无保留的,发自内心,坦荡诚挚的友好。他情不自禁也想对他好,可是不知怎的又痛恨,又烦闷。他凭什么就能跟每个人都那么自然的大笑?他从来都没有感觉到,一定要和别人友好,是多么痛苦的事情么?他一定永远理解不了顾惜朝有时候,真希望天下所有人对待他,都像小时候那样,侮辱,损害,那样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负尽天下人!
于是他杀人。于是他到手的功名被革除。
他本来就是坏人,本来就只想做恶,只想害人,如果他们都对他太好,他会痛恨自己的恶毒残忍,他有时候简直痛恨自己还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当他发现自己可以给戚少商多么大的打击,他简直兴奋极了。他曾经恶狠狠的告诉自己所谓坏人就是看不得好人好,最高兴的就是把好人变坏。他对戚少商这个人所做的一切,背叛,伤害,杀戮,一直把他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谁能说清楚那时候他无可言喻的成就感?戴了十几年的那副仁义孝悌的假面具在戚少商面前摘得一干二净,他不再是义父孝顺的儿子,李克用乖巧的弟弟,晚晴倾心相爱的未婚夫。他只是疯狂嗜血的魔头。那一年多他疯狂的满足了自己所有积攒了十几年的作恶的欲望,从小到大受到的所有伤害,一股脑儿的全都发泄到了那个叫戚少商的男人身上。
奇怪的是当一切过去,回到自己义父的身边,回到那个可称之为“家”的温暖的地方,某一个夜里梦回,突然心脏就重重的沉下去。那种感觉就好像,忽然发现,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做过的所有事情,都那么陌生,就像那是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的所作所为,自己看在眼里,却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自己还是自己么?连自己都会不由自主觉得齿冷的事情,竟真的是自己这双手做出来的么?
于是当那个男人出现在脑海里,一切忽然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只要不再是满心的歹毒计算,他忽然发现自己每天都会想念那个人欢畅甜蜜的微笑,还有刚刚相识的时候,他注视着自己的样子,满眼的喜悦。
后来……他就又出现了,他看到自己,会气,会恨,会咬紧了牙关强忍着杀意。自己就喜欢惹怒他,看他生气,看他能强忍到什么时候去。他不会知道实际上那个时候,自己最想做的无非是补偿他,对他好一些,因为心里真的,满是愧疚。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看他紧皱的眉头和不经意间眼中常常会出现的,一闪即逝的悲伤愁苦,心里会隐隐牵牵的,疼。
可是为什么,心里越想对他好,嘴里说出来的越是伤人的话?明知道他囿于身份职责,不可能对自己怎样,为什么结果却越来越变本加厉?后来陪着他去晋阳,说来可笑,他们一见面就引为知音,戚少商也曾笑言自己是他最意外的忘年之交,晋阳却是相识以来唯一的一次同仇敌忾。原来,只要有机会合作对敌,两个人可以那么默契。晋阳兵乱,纵然再惨不忍睹,在心里却常常纪念,因为很可能从此之后都不再有机会和他那么接近。
后来……后来却怎么会发生那些事?还记得对他讲起自己婚事的那一天他面孔上的无奈和创痛。糟蹋自己的身体,无非是想逃避成亲的那一天罢了。梦中的那个他不知道是真是幻,原来他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从小到大生长在最好的家庭里,有最温柔慈爱的父母亲,原来他受过的苦难比自己也并不差多少。可是他总是笑得阳光灿烂,笑得爽朗开怀。他该怎样才能让他知道自己很抱歉,很愧疚,还有,看到他难过,很心疼?
可是原来什么都不用说,原来两个人两颗心,已是相通的。回想起那一天,真的是谁也没有存心要那样,只是当他坐到自己身边,当自己感觉到他的气息他的温度,急不可耐的睁开眼,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彼此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只觉得一切都发生的水到渠成,自然无比。只觉得从来没有像那样渴望过某一个人,渴望他的怀抱,他的亲吻。
渴望的太凶,便忘了身外的一切。
他走的时候他去了的,拖着病体,容颜憔悴干枯。看着他骑在马上,回头望,那面孔上分明有什么希冀,他躲在街的拐角,靠着冰凉的墙壁,呆呆注视着眼前某个虚无的地方,心里仿佛能看到他脸上的希冀一点点变作失望和悲伤。于是痛得喘不过气来。发狠的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必须忘掉。
这几天,乖乖地吃药,养病,试新郎官的衣服,竟然就真的从来没有想起他。只是偶尔会怀疑,这样的一个自己,真的能做晚晴盼望的,那个可以为她撑起天地来的夫婿么?可是其实是不需要怀疑的,因为李克用会为他们两个人撑起天。如果那匹马没有突然出现,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真的,一辈子,再也不要记起戚少商。
究竟是怎么回事,人竟然可以这样骗自己?骑在马背上向着晋阳的方向奔驰的时候,他伤心的想,我怎么可以这样骗自己?
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会不会……
不要想,他咬牙命令自己,同时更急地催动坐骑。

戚少商在晋阳胡姬开设的酒肆“得意轩”。
胡姬们身着鲜艳的窄袖翻领短衫,系着宽大的石榴绫裙,露出一段凝脂般妖娆妩媚的腰肢,随着靡靡的西域胡音翩翩起舞,脐上的纯金饰物合着节拍叮当作响。
葡萄酒果然甘醇凛冽,羔羊肉也肥腴丰美,更令人愉悦的是三五知心好友围坐欢饮。戚少商本来便是喜欢朋友和美酒的人,李淡之和赫连小妖都与他志同道合,正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
这些日子三个人日日欢饮畅聚,每一个都把平日里的烦恼忧愁抛到了九霄云外,赫连小妖那么惧内的人,竟也胆大包天扔下息红泪独守空房三四天了。息红泪嘴里发火鄙视他们喝酒胡闹,心里面却知道都不是出格的人,尤其是戚少商,这些年来就没有这样放松的时候。只要他能高兴,那就什么都值得。她自己也乐得清闲,到处去走走逛逛,乱世里面能这样悠闲享受的地方已经越来越少了。
顾惜朝那一天下午正好晋阳将关城门的时候进了城。他已经赶了近两天加一夜的路,满面的憔悴,满身的风尘。连跨下那匹西域天马配种的沙陀骏马,都已经是一幅蔫蔫的样子。
依稀记得李淡之府的位置。高不拔府虽然近一些,那人毕竟太抠门贪财,不是好相与。坐骑已经快要到强弩之末,晋阳的街道又人来人往,干着急,行进的速度依然很慢。好容易到了李府,大门紧闭。扣了半晌,方才有一个老家人开门出来。老人慈眉善目的,见他是个单弱的少年人,样子狼狈,问得又急,怕是有什么紧要事,好心为他指点了得意轩的方向。
得意轩是个里外二进的建筑,外间卖酒,卖点心,里间宽阔的厅堂是雅座,廊柱轻纱,装点得雅致烂漫。顾惜朝急急地拴了马走进轩中,有胡姬媚笑着迎上前,见他是个衣饰华贵的少年人,言语间颇有挑逗之意,顾惜朝冷冰冰地道:“我找李淡之李公子,烦劳姑娘通报。”说着,抛出一个小小的金锞子。
胡姬收起了轻佻之色,将他带到雅间门外,自己挑帘子进去。顾惜朝站在帘下,耳中听着奢靡的西域胡乐,鼻子里嗅着一阵一阵的脂粉香气,只觉得全身上下都是说不出来的厌恶。他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生身母亲也是一名这样的欢场女子,因此长到二十多岁,身边又有李克用那样的花花公子,却从没有涉足过这样的地方。
帘子一挑,李淡之一张喝得通红的脸露出来,好奇地往外望,一眼看见顾惜朝,顿时心花怒放,跳出来拍手笑道:“我就说缺了你!可算是齐了!来来来,快进来一起喝!”说着,仗着醉意,伸手来拉着他便往里走,顾惜朝有些难堪,但还要他帮忙找戚少商,少不得也忍了。只听他一边走一边嚷嚷:“你们看你们看,凤凰来了!”
座中西域胡乐依然靡靡殷殷,胡姬的肚皮舞依然跳的起劲。可不知道为什么,气氛突然降至了冰点。
28
戚少商的想象力其实很丰富。某些时候他其实很爱开玩笑恶作剧。
可是他想象力再丰富也绝对想不到顾惜朝会突然出现。
他只觉得简直是老天爷给自己来了一个巨大的,毫不可笑的恶作剧。
半醺的酒意转眼丢了个一干二净。他目瞪口呆望着顾惜朝,不知不觉间已站起身,眼睁睁看着那张消瘦憔悴的脸庞转眼间由白转青,再由青慢慢变成了红中透紫的颜色。
他是目瞪口呆,难道顾惜朝就不是?
顾惜朝不是。他只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跳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冷汗倏然就冒了一身,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看看舞蹈的胡姬,看看已经喝得迷迷糊糊的赫连小妖,看看那个正给戚少商斟酒的妙龄少女。
他嘴角微抽,竟然扯出一个满是讥讽的微笑。猛地使力摔开李淡之的手,转身快步走出去。
仿佛听见戚少商叫了一声,却似乎又没有,耳朵里面轰轰的,实在是什么都听不真了。刚才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这时忽然又怦怦地直欲跳出胸口来。头是晕的,眼是花的,所有的一切力量都在脚下。他必须要快点离开,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座城池,他想要赶快回蔚州去,回到李克用身边,回到安全的地方去。冲出酒肆门,到拴马桩旁边,两只手抖得怎样也解不开缰绳。忽然胃里只觉得翻江倒海一样的难受,弯下腰想呕吐,两天来急着赶路,没有好好吃东西,只喝了些水,这时呕出来的也全是清水。
弯着腰正在痛苦干呕,熟悉的气息忽然靠近。他什么都顾不得了,直起身后退几步,却不想再看那人一眼,只顾着颤抖着两只手,解那怎么也解不开的缰绳。身后的人轻轻叫得一声:“惜朝!”他全身一震,再不离开真的会死在这里了。
抽出匕首,一刀斩断马缰,翻身上马。马却不动,笼头已被那人挽住了。
他轻声说:“惜朝,别走。”
顾惜朝闭一闭眼睛,胸口闷得像压了巨大的石头,脸上却止不住的笑出来。他低喝道:“放手。”
戚少商说:“不放,你既已来了就休想我放手!”话音还未落,就见顾惜朝手中的马鞭劈头盖脸地向自己抽了下来。
“啪”的一声,戚少商不闪不躲,任那鞭子抽来,顿时头脸脖颈到胸口的白衣,一条乌黑的鞭痕斜斜出现得触目惊心。
顾惜朝没有想到他会不躲开,先是一愣,接着胸口的火气噌噌的反倒烧得旺起来,一路烧到了脑袋里。反手又是一鞭。戚少商咬着牙,竟然还是不闪不躲地又受下了。眼看两道乌黑的鞭痕交错着,说不出的狰狞丑陋。顾惜朝恨的全身发抖,你不是不躲吗?那就再吃我一鞭,抽到你什么时候懂得痛为止。“啪”的一声,又再一鞭。
这三鞭子他咬牙切齿,抽得几乎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戚少商又不是真的不懂得痛的木头人,况且早就有了六七分的酒意,眼见他第四鞭又向自己抽下来,单手一举,便牢牢钳住了鞭梢。顾惜朝使劲回挣,挣脱不得,怒火熊熊的又旺了几分,另只手握着的马缰绳也放下了,便去掰他老虎钳似的大手。却不料他突然发力向后一带,猝不及防,整个上身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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