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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这个人生来便是如此的涵静尔雅,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种境况,永远温洁淡蕴、清贵天成。
云涧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浏过身后那个低低垂了眸子,却仍窘迫得耳尖都泛了微红的小丫头,心头漾开微微一丝异样的愉悦——他的云雀儿,总算是知道不好意思了么?
记得五年前,第一次在这丹青楼中为他针灸。小丫头就这么眸光清湛地看着他,带了那样纯稚无邪的笑,嗓音脆脆地开了口:“好,现在云涧哥哥你褪了衣裳,可以开始了。”
闻言,十七岁的温雅少年瞬时间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
而那厢,小丫头却是一副不明所以的困惑模样:“云涧哥哥,你怎么还不解衣服呀?妆姐姐说了,这个时候施针最为合宜。错过时机可就麻烦了。”
少年的神情极难得地带了些局促。他自然明白针灸需袒裎相见,亦知医者无讳。只是,自幼便独居筠园,性子孤静,一向不惯他人近身。何况何况对方还是个豆蔻年华的女儿家?
虽知云雀儿犹是孩童心性,可,她这话,未免也说得太过、太过都没有人告戒过她内外之分、男女之别么?
毕竟这个,吃亏的是她呀。
一旁的小丫头见他迟迟没有动作,又皱眉想了想,下一刻,眸子忽地一亮,恍然大悟似的道:“云涧哥哥,你是在担心我的医术对不对?尽管放心好了,这一套玉言针法云雀儿整整随妆姐姐学了三个月,又在铜人上练了许多许多遍,一定不会有事的!”少女一双清湛无杂的眸子里满满透了安抚似的的坚定。
闻言,温雅少年目光有些复杂,虽轻缓点了点头,但动起手来却仍是万分艰难。
直到小丫头的神情愈来愈困惑,一双清透眸子不解地盯着他,来来回回逡巡打量将素来温文淡若的隽秀少年看得微微发窘,下意识地低眸错开了她的目光终于,云涧心底无奈叹了声,微微闭了闭眼,然后认命似的开始动手,缓缓抽解起腰间的束带可是——
“云雀儿,你,你能不能转过身去?”
见身侧的少女就这么眼晴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解衣,竟是没有半分避忌之意。少年清隽尔雅的脸上不禁泛开一抹淡淡的赧红,如玉生晕,少顷,终于忍不住道。
“哦。”小丫头倒是很好说话,瞬时便应声转过了身。只是,继而略略低了眸子,微带失望地轻声道:“穴位经脉这些东西,云雀儿以往也只是在铜人上辨识过。所以,才想现下细看看,待会儿针灸时也好熟稔些的。”
转瞬,小丫头却又是嗓音脆脆带笑说:“不过,也没关系。既然云涧哥哥解衣时不喜欢人这样子看着。那,待会儿再看也一样呀!”-=
闻言,正在解中衣的温雅少年一时间尴尬得手僵了一僵,颊边淡淡的绯色更晕开一层。半晌,才终于鼓起勇气继续解下去
五年之后,眼下这情形,算不算得风水轮流转?
小姑娘长大了,终是懂了羞赧避讳。似曾相识的境况,却是让她局促慌张得险些乱了阵脚,窘得两腮飞霞、耳尖都泛红云涧唇角的笑意一直淡淡漾着,不得不承认,他现下心情很好。
少时后,原本白衣清皎的温雅公子周身已褪得只余了下面极贴身的一件白绢亵裤。他依例盘膝趺坐在了素丝雪锦的流云灵芝纹绣榻上,阖目凝神,不一会儿,感觉到身后微微一动,知道云雀儿已在他身后,且动手落了轻纱帐。
云涧几乎周身的肤色都是近乎剔透的白,清冰一般的莹薄,几乎给人一种一碰即碎的错觉。体骼修颀秀挺,脊骨极为单薄廋削,却是硬净如玉,透着几分清峥之气。为方便探穴。束在玉冠中的乌发已尽揽到了身前,只余略略几络儿散垂在大片背肌上,更衬得肤色冰雪剔白。
少女的指尖触上去,是冷玉似的温凉润腻
毕竟为他针灸已是第五个年头,云雀儿先前的局促无措,在于榻上坐定的一刻便已尽数涣然。几乎只一刹,少女便已清明了神思,凝定了心绪。
但凡医者,施针之时,神必聚、情必宁、心必静、目必清、手必稳。
聚力抬了手,内劲凝在纤白的指尖,骈指精准地依次落向他肩峰处肩井穴、肩胛处秉风穴、肩胛冈下天宗穴、侧腹章门穴、侧腰京门穴沿着任、督、冲、带、阴维、阳维、阴跷、阳跷八脉之上的近百处大穴处处透入真力
这一套玉言针法,原是韶氏先祖韶钰所创,于云涧的气虚之症极有禆益。
但,因为云涧生来便有不足之症,尔后常年缠绵病榻,体质已是十二分的虚弱,所以,根本禁不得针灸刺激。
不过,若是有根基深厚的习武之人愿以已身内力渡入,代替银针助其疏导奇经八脉,清肃肺腑中的寒气,暂抑虚症,却是上上之策。
只是而兰溪韶氏一门向来习医不习武,而名医世家的神技秘术,多是不会外传的。况且,这套针法极为繁复深奥,即便韶妆能够摒弃门户之见,慷慨将此技授予外姓之人,可,寻一个谙于武学又天资颖悟的医者又谈何容易?再退一步,即便真是侥幸寻到了,这世上又有几个高手会情愿年年自损内力替一个病入膏肓的少年续命?
所幸,这世上有一只云雀儿。
身为“北皖神针”韶妆的义妹,剑宗宗主明雪旷的高足,天底下哪里有第二个人比她更合适的人?
而那一套繁复深奥的“玉言针法”,连医称国手的韶妆当年亦用了半载工夫才领会其中要旨。而这个心性不稳,又从未习过医的十三岁小丫头竟只短短三个月便学得精熟。
众人之中,怕唯有韶妆于此没有半分惊奇——只有她清楚,兰溪草堂的鉴清阁中,这个一向跳脱、从来耐不住性子的妹妹是怎样焚膏继晷、宵旰不休地枯对着医典与铜人整整三个月。人若是拼尽了心力去做一件事,其实少有不成的。何况是云雀儿这般一个资质出众的孩子?
而此刻,丹青楼的竹榻上,指法早已十二分娴熟的少女眉头却是愈皱愈紧,直到指尖落到云涧腰间悬枢穴时,感觉到指下那股原本若有若无的寒凉之气竟已阻住了她的内力——原本粉润的双颊一刹间褪尽了血色!
怎么、怎么会——会这样!?
云雀儿的识海此时也是一片全然的空洞的白,什么都无法思考
“云雀儿,怎么了?”云涧清润的声音响起,似乎对她蓦然停手微微有些不解。
“没、没什么。”陡然间,被惊回了神。小丫头急急随口扯着谎,只是,神色间早已透了难掩的惶然无措。
但,值得庆幸的是,云涧似是什么都没发现一般,并未再追问下去。
小丫头勉力依着旧例做完了样子,草草收工。从头至尾,清灵皎秀的一张脸儿尽管极力掩饰,却仍看得出那纸一般的苍白颜色。
“云雀儿,这次会留在这儿几天?”云涧一边慢条斯理地着衣,一边淡淡融笑问她。
“今晚就走。”云雀儿想也不想地答——必须立即回庐江,妆姐姐她、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云涧竟也并未惊异她为何会走得这般仓促,只是轻扬了眉梢,笑意轻暖地说道:“这般急么?那,云雀儿怕是不及吃我的喜酒了。”
云涧哥哥的喜酒?一刹间,少女就这么懵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会出现一个精彩的人物噢,敬请期待~~~
☆、故人夜访(上)
半晌之后,她才嗓音干涩地试探着问:“是,枫姐姐?”
“嗯,是阿烨。”云涧语间含笑,那双素来清润的眸子里不觉便漾开一脉温情。
枫烨,名动天下的“红枫将军”,威凌漠北的玄风军副帅,举世侧目的传奇女子。十五岁北境从戎,十六岁擢为御武校尉、十七岁迁怀化郎将、十八岁封归德将军,十九岁率军于“雁门之役”中一战成名而今不过二十一岁年纪,却已是玄风军中举足轻重的两大掌权人物之一。
举世皆知;枫家原本乃是与云氏齐名的江南巨贾,两家同居苏州,素来交好。而枫家的大小姐枫烨与云三公子云涧更因年纪相若,自幼便是一处长大,竹马之交,情谊笃深。
云雀儿亦是见过她的,两年前,在这筠园之中初遇时,小丫头初识之下便满心地喜欢上了那个红衣似火的枫家姐姐
此刻,一向心思简单的云雀儿,识海彻底被搅乱了
——云涧哥哥要成亲了,是喜事她似乎,应该替他开心的呀。
可是小丫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像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呢?——今后,云涧哥哥身边会有一个同他最最亲近的女子呢,或许,再也用不着她偶尔来这里照顾他了。
想到这里,小丫头下意识地咬了唇,十七、八年来,第一次心里开始有些莫名的情绪,一阵阵的失落杂着郁痛无止尽地漫开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那,云涧哥哥,”过了一会儿,她似是费了些力气才尽量平静地开了口“云雀儿这就走了。”
“嗯,”云涧点头,看了一眼屋外黯淡的夜色,似是又不放心地道:“天这般晚了,你路上定要当心些。”惯有的清润语声中透了关切,惯有的温淡神情里融着暖意一切,都是他惯有的模样。
少女再没有说任何话,只是重重点了下头,而后转身、推门、下楼。
听着她比平日沉了一些的足音一路到了楼下,而后马蹄声渐渐轻远云涧的眸光这才转向西侧的那一扇竹窗,窗外植了一株翠郁的碧梧,菁茂修挺,恰与竹楼比肩。
“外边凉,进来罢。”温雅公子的语气是异样的静澹无波,声音不算高,却足以让正懒倚在树上的人听个清楚。
“还以为你这家伙想要我挨冻到几时?”下一刻,随着女子清朗中透了几分漫不经心的音色,人已利落地推门而入。
那是一个极耀眼的女子。
一袭枫红的衣裙,烨烨如火,衬着那韶龄女子艳色照人的飒丽容颜,明炽夺目得几乎要灼了人眼。
极美而极烈,飒艳无伦。
世间女子衣饰大多偏于淡雅,而这火一般明炽艳烈的红,怕只有似她这样骄人的女子才会用得如此张扬肆意。
进了屋,枫烨极随意地顺手拎起门侧竹几上那只千峰翠色的缥瓷壶,掀了盖儿便直灌下去。
“嗯,华顶云雾。汤清色鲜、香郁味淳,入口回甘,不错。”牛饮之后,搁下壶,她有些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你这儿总是有好茶,自然,若是没这么凉那就更好了。”
其实,在军中多年,饮食用度早已没有这么多讲究,但每次到筠园,不蹭上云涧几壶好茶、一席珍馐她是不会甘心的。
如今,天下之大,也唯有这座园子、这栋小楼、这个故人,能让她偶间重温昔日肆意无羁的年少岁月。十四年了,这儿,始终是一个完全舒心的所在。
“几时来的?”云涧问。
“不早不晚,”枫烨懒靠在门边,笑得有几分没心没肺“凑巧就听了一段儿同我有干系的壁角。”
不待云涧开口,她几步走到了屋子西侧,推开了那扇碧纱竹窗,目光落向云雀儿刚才消失的方向,语气总算有些郑重了起来:“你确定——不要我帮你追她回来?”
接着,又缓缓地看了他一眼:“现在和那只小云雀说清楚,还来得及。”
云涧默了片刻,而后,神色极静地开了口:“不必。”
闻言,枫烨一时间神色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但,看了他一眼,却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那,你是不是欠我一个解释?”过了一小会儿,她开了口,似笑非笑“我怎么不记得几时同你云三公子有过婚约?”
云涧眉目温静如常,只抬手自竹案东角那一厚叠书册间抽出一封薄笺,递向了她:“下月二十六、二十八皆是吉日,三书六礼虽说仓促了些,但以云府之势,风光大办亦是不难的。”
而枫烨接到手中,浏了一眼却发现是一纸云涧亲笔的和离书。迎着她的目光,温雅公子淡淡开口:“你若愿意,日后随时可以了无牵绊地离开。”
枫烨怔了少时,眸光间淡淡泛上几分戏谑,语气却是散漫:“这些年了,你这家伙还是一样混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