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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木已成舟 by 纯白阴影-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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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那天,还会放烟灯。这是一种古代信号灯,用白纸扎成空心圆柱形,底部是空的,点上柴油,借助风势使之飞上天。飘飘荡荡,像一尾鸢。漓江童年时就向往成为烟灯,可以飞,是自由的。

              可老人们都说,烟灯是不祥的,当它坠下时,落入哪户人家,哪户就会有晦气。

              有一次,烟灯落入某个大户人家,老远都能听到那家人如丧考妣地哭喊。开春时,这家靠做黑心生意发了财的人家的长子死于车祸。消息很快就传了开来。似乎有迷信的意味,可这是真的。也许是巧合。

              那时苏漓江住在叔叔家,镇上唯一一家卫生院的宿舍大院里,很脏乱。院子里长满四季长青的松柏,经常可以看到白衣的护士,闻到来苏水的气味。

              卫生院的隔壁是油厂,生产工业用油,用巨大的铁皮罐子装。油罐太多了,仓库里堆不下,在露天搭起了高高的帐篷,堆着一堆一堆的油罐,充满刺鼻的气味。漓江和别的小孩偷偷溜进去,爬上一个油灌,再跳到另一个上,年份已久的生锈的铁皮罐发出沉闷的巨响,哐当哐当响。

              油厂的背面是一片田野。不知名的野花恣意开放,多年后漓江在书上看到“陌上初熏”这个词,脑海里首先浮现的就是家乡漫山遍野的花。躺在油菜花地里,天那么那么蓝。

              农村没什么零食可吃,小孩子嘴又馋,常常聚在一起,偷农田里的芋头吃。几个伙伴分头行动,一个人把风,余下的人跳进田里拔芋头。再拿到溪水里洗净,把芋头丢进从家里偷拿出来的小铁锅里,弄两块砖架着,在底部点上火,烤着吃,快要熟的时候,放盐。现在想起来,滋味肯定是不好的,可当时漓江和伙伴们照样吃得有滋有味。

              他还偷吃过生的胡萝卜,只一口,就吐了。从此排斥这类有着古怪气味的蔬菜:芹菜,或者是大蒜。不过生的白萝卜倒是不错的,有土腥气,辣而爽口。

              也偷过桃子。那户人家家境不错,盖起了小洋楼,还筑起了红色的围墙。满园春色关不住,桃树的枝桠伸到外面,春天的花谢了,结满青色的果,漓江和小朋友们觊觎良久。等到微红,就兴高采烈地呼朋引伴地打主意。太高了,拿弹弓打。只打下叶子,偶尔打下两个,已被打破了洞。索性搭成人梯,终于触手可及。又兴奋又害怕,拼命地摘,颤微微的,掩饰不住紧张的笑。太急切了,树叶哗哗地掉。

              有人发现了,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小孩?人梯慌张地撤了,他们逃啊逃,根本没有人追,还在努力地跑。

              跑出老远,才歇下来,席地而坐,分而食之。桃子还没成熟,青涩的,入口滋味很糟糕。也偷过桑葚。到了后来,漓江对许颜说起这些时,仍认为这是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果子。

              他养过一只灰色的哈叭狗,唤做锈锅,训得久了,有灵性,能听懂主人说话,漓江一唤,它就撒着欢儿跑过来,做出各种憨态可掬的模样。几个月后被人盗了去,他执着去找。到现在他还记得,那户人家门口用石灰写着红蜡批发几个字,锈锅的皮被挂在旁边。此后他再也不吃狗肉。

              漓江叔叔家不远处有条大河,他在里头摸过鱼和蚌。一到下雨就知道哪里有鱼。新鲜的虾子通体透明,就了清水洗洗直接入口,有点腥味,甜而脆。

              漓江常到河里捡钉螺。那种螺蛳小小的,呈螺旋状,像个微型的宝塔。大人们说,它会依附在身上,能吸血。

              冬天了,河面上结了冰。大人们用硬币逗小孩玩,他们将数枚五分的硬币抛到河面结的冰上,怂恿小孩去捡,捡着这钱就归他了。冰层很厚,有时在上面跺脚都没有问题。可有一年,有小孩为了捡硬币,踏到一处比较薄的地方,失足跌入,再也没有起来。那个小孩的父母从肇事者处获得一笔很高的赔偿,他们拿这笔钱开了店铺,发了财,过两年再看,脸上已经有了喜洋洋的笑容。

              在河堤边,漓江捡到过狗的头盖骨。传说这一带埋有不少小孩。他的同伴就挖出过刚死的小孩襁褓,红褂子黄裤子,极是显眼,颜色还没退去,应该是新埋不久的。小孩子们都很害怕,没人敢掀开看看尸体的面孔。

              漓江很会游泳,才十岁的孩子,可以在这条河里游上一个来回。后来他却怕水了。那天他去同学家,走的是林间小路,沿着一条1957年建成的水渠走过去,迎面是一面池塘。水是深绿的,幽深极了,水草、浮萍和不断掉落枯枝铺在池面上。正是午后,林间非常静谧,一丝风都没有,看到它的瞬间,漓江陡然有了害怕的感觉,这面池塘是张大嘴巴的怪物,随时可以把从路过的人吸入其中。而这当然不是他见到的第一口池塘。

              第一次对水有了敬畏的感觉,觉得很诡异。在这之前,漓江几乎没有怕过什么。

              没多久后,他听说曾经有位长发女子为情自杀,溺死于这面池塘,此后每隔不久,都会有人淹死在这里。人人纷纷传闻,这是死去的鬼魂前来寻找替身,一个一个,从不间断。

              那是漓江初次直面恐惧,从此他不敢独自去任何河畔、海滩、湖边走路。多年后对许颜讲起时,后背好象有风,冷飕飕的。虽然他始终不明白,这在旁人看来平淡无奇的事情怎么就令他感觉至斯。

              那天漓江送许颜回家,被她妈妈看见了。天气很冷,许颜穿了大红的袄子,蹦蹦跳跳地说话,她的手被握在漓江大衣口袋里。许颜妈妈出来买东西,当场撞见。她没有说什么,很快地走到他们身边,带走了许颜。

              次日,漓江再去接许颜时,被告知她妈妈想单独和他谈谈。

              漓江很忐忑地去了。他没有见到许颜的父亲。许颜的妈妈说话很客气,然而她的眼神告诉漓江她不喜欢他。他们坐在沙发上,她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就好象看透了他,这让漓江如坐针毡。

              漓江知道自己不讨大人喜欢,因为长久的孤单与缺乏温暖,他的脸色过于苍白,没有笑容,眼睛里心事重重,而且不爱说话,面孔很冷。他知道在许颜妈妈看来,自己应该属于那种复杂的男生,还留这么长的头发,大约会被划入小混混的行列。尽管他已经陪着小心说话,可他无法让自己的笑容明亮起来,他没有办法把自己伪装成单纯的人。

              许颜妈妈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水不热,茶叶泡不开,干巴巴的叶子漂浮在水面上,代表了主人明显的拒绝态度。

              漓江接过来,说声谢谢。随后就听到了这位阿姨的问话,诸如,父母的情况以及他的工作如何。

              漓江稍微迟疑了,还是照直答了:“父母双亡,在几户亲戚的轮流施舍和相互推搪间长大,16岁离开家乡千江来到A城,目前在一家咖啡厅做事。”

              才说到这里,许颜妈妈的脸就拉下来了,扭头喝问沉默地喝着麦乳精的女儿:“你居然跑到咖啡厅里去?那都是小流氓去的地方!”

              许颜急忙朝漓江使眼色,叫他赶快走。

              漓江起身告辞,出门。走出小巷。冬夜很冷,他拿烟的手冻得指节发白,仍然不肯把烟扔掉。他没有哭。自从9岁那年妈妈因病去世后,他再也没有眼泪。

              当天夜里他还是去咖啡厅上班,唱了一夜的歌,无比投入和用心,台下掌声雷动。

              唱一首歌,喝一瓶酒。喝一瓶酒,唱一首歌。他《北方的狼》,唱《一场游戏一场梦》,唱《溜溜的她》,唱《恋曲1980》:姑娘你说永远爱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可永远是什么。唱《告别的年代》:每一次凝视的眼神的凝聚,羽化成无奈的离愁的点滴。道一声别离,忍不住想要轻轻地抱一抱你,从今后姑娘我将在梦里早晚也想一想你。

              唱到最后一首,他的嗓子沙哑。酒精的作用上来了,索性拖来一把椅子,坐下来弹着吉他唱歌,任自己在恍惚中漂浮。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

              她在水的中央。

              我愿逆流而上,

              与她轻言细语。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曲折无已。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足迹。

              却见仿佛依稀,

              她在水中伫立。

              歌词早就烂熟于心。台下的客人被他的情绪所感染,整个厅内,有种奇异的沉默,没有人说话,轻轻的,一下一下的,合着曲,打着拍子。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1989年的冬至夜晚,寒风凛冽,彻夜拍窗。

              次日中午,许颜托人给他捎了信。信上斑斑泪痕,对漓江走后自己遭到辱骂和毒打只字不提,只说,叫他受苦了,请他珍重,让他答应等她两年,等她念完高中。

              她说:“那时候,就没人要反对我们了,我已经成年了,可以谈恋爱,可以嫁给我想嫁的人了。”

              她说:“漓江,你一定不要变,好吗,让我很容易找到你。让我继续爱你。”

              漓江给许颜回了信。洁白的纸上,只有几个字——等我回来找你,两年为期。

              这天,他离开了A城。走之前,他特意去学校看许颜。远远望见她在校园的白玉兰树下坐着。她穿了一件黑色大衣,领口绣着小小的蕾丝。怀里抱几本书,正扬着头,微眯眼睛着享受冬日阳光。

              很多年后的漓江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和许颜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许颜妈妈对他的敌意,就在于她早就看清了这点——除了妨碍,他什么也给不了她。他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贪恋她给予他全心的信任和她拥抱他时的温暖,就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参与在她的生活里,然后要求她一同分担他的忧愁和负担,而丝毫不顾及这些对她来说太过沉重了?

              可当时他并不能想得周全,到底年轻,满以为去省城挣回大钱,就可以堵住这些攸攸之口,就可以获得许颜父母的成全,就可以给心爱的姑娘幸福。

              漓江去了省城。六个小时的火车。到达后,他拖着半人高的行李箱,沿着火车站走了大约二十余分钟,他看到一家房产中介。店铺很小,缩在小卖部和家居装饰店的中间,玻璃门上贴着租售的广告。他推门进去,问这附近有没有房子出租。

              一个中年女人从报纸上抬起脸来问漓江,你要什么样的房子。漓江回答,干净,水电齐全,可以自己做饭,房间大小和价格无所谓。

              女人翻看着写着密密麻麻地址和电话的记事本,说,有一处,一室一厅,有简单家具,符合条件。

              价格比漓江预计的要贵,好在还能够承受。他随她去看了房子,那是位于老旧小区内的五层楼,待租的房子在四楼,窗外可以看到树。漓江喜欢房子里的实木地板。没作挑剔,住了下来。

              仗着身子骨硬朗,加上出身寒微,什么活都乐意干。他当过搬运工,开过拖拉机,做过电影院看门人,收门票,写海报,也画过画。那几年省城大发展,正是大兴土木的时候,到处起高楼,建大厦,不少正在建设的大楼外的围墙上的山水图,都由他一手包办,一堵墙,他们给的价是7块。原本只答应给5块,他多争取了2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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