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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刻也不敢多站,赶紧坐到台边上自己的位置上去。从那个角落里恰好可以看得见屏风后面的些许动静。我看见那不小心露出来的木剑的剑柄。
那是仲昆的配剑。为了给大王表演,仲昆已经习武了。
“为什么要仲昆练剑?”偃师不解的问过我。
“你以为大王是什么?是小女生吗?大王威扬四海已经四十余年!前有化人带他游历天堂,后有西王母带他游历昆仑宫,什么希罕舞蹈声色没有见过?你在他的郊祀大典表演嘤歌燕舞,大王看了笑都难得一笑!”
“所以咱们得表演大王最喜欢看的东西。最近,我大哥又在西狄大胜,因此这次郊祀其实是借个名义,慰劳我大哥,迎接三军凯旋的。这种时候要突出气氛。”我望着偃师的眼睛,严厉的说,“要让仲昆习武,要他练剑。要他在郊祀的大典上,一个人独舞精彩的剑舞,才算得上是正和时宜,才能代表大王向四方来的诸侯晓示国威。”
“你想想看,这是多么大的光荣和面子!从来都是大王的仪仗队来完成的,我求我二哥,又求了周公,这才安排下来。你以为谁都可以上台表演的吗?”
偃师沉默了。这是他从未见识过的世界。他在云梦山上可以呼风唤雨,可是在这人间,如果我的奴隶不跑死几十个,他连一个配件都不能及时拿到手。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再一次想。
“可是,我不会。”
“你不会?”
“我不会舞剑。我的鸟也不会。”
“咱们再找找看有没有好的调鸟师。”
“不是调鸟师的问题。”偃师说,“鸟和松鼠是动物,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玩人类的游戏的。更不可能学会舞剑。”
“那怎么办?”我不耐烦的问。
“除非……”
“除非?除非什么?”
偃师的脸上突的变得通红。他犹豫了半天,在我的一再催促下,才说,“除非用人。”
“用人!”
“用人的心……用人心做机关人的心……人心里的一切技能、力量和坚韧……都能在机关人的身体里发挥出来……如果要舞剑……”偃师被自己的话吓到了。他的话都开始语无伦次,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可是我的心却越来越平和舒坦。
“我们当然有人的心。”我信口说道,“大哥打仗,带回来很多的俘虏。这些俘虏下个月就会被通通处决在郊祀的大典上。不过我可以提前从里面挑出一两个来……”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象从前安慰他一样。“这不是什么大事。反正那些俘虏都要死,让他们的心脏能够与不老不死的机关人一道活下去,对他们来说何尝不是乐事?放心……放心……” “大周天子代天巡幸文武德配威加四海怀柔八方,”传来了召公中气十足的颂咏,把我从深深的回忆中拉回来,“狄、夷、羌、笏、狨无不宾服,自文武以下,旷古未有!”
我跟随全体在场人的节奏,欣悦诚服的舞拜于地。前面由厚重帷幕重重包裹的天子台上轻轻的一响,我知道,刚刚提到的那位曾以巡天闻名天下,而切势必闻名身后万世的天子已经驾临了。我知道,他不会露出脸来,自从化人不顾他苦苦劝阻,白日飞升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天下万民之前显露过身影。我很怀疑他是已经放弃了一切,宁可孤单的躲在一边打发时日,也不愿放弃回忆与化人在一起逍遥的日子。这些老人们……
然后我看见,在我对面的屏风后面,几个纤细的身影隐隐晃动。我的心一缩:流梳公主到了。我不由得转过去看自己的身后。阿偃的身形,我看不见,可是我能想见他的激动。阿偃……我心里忽的一动,可是已经晚了。
大典已经开始。
两排武士雄赳赳的从台上退下去,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些武士,并不是大哥从西狄带回来的,而是二哥的手下。他们在台上做张做势的表演着大哥西狩大胜的场面,很是威风八面,台下的诸侯官吏们掌声雷动欢声如潮,台上的众卿个个面如土色。除了我以外,没有一个人敢去看一眼大哥的脸色。
我看了。而且自从我生下以来,还从来没有如此认真的、一瞬不瞬的看过我的大哥。如果在那个时候,暴怒的大哥能看见在远远的角落里有这样一双眼睛在幽幽的看着他,他也会禁不住打冷颤的吧!还好他没有。他依旧坐得笔挺,仿佛坦坦然的坐在周王之下。
我看见一滴汗,慢慢的,慢慢的,从大哥的额角滑落。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幸福的快要晕过去了。
召公舞动着宽大的袖子,在台上卖力的来回穿梭。现在他又走到了周王面前,深深的伏下身子,用长时间的沉默低伏表达敬意。大家也只有跟着伏倒。过了好一阵儿,才听见他朗声说道:“左执政周公,右执政姜无寿,请为大王寿。”他爬在地下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的心“砰砰砰”的剧烈的跳动起来,跳得如此厉害让我都误以为我的心从来都没有跳过。
“左右执政为贺大王高寿,及大将军大胜助威,特请——为大王奉上希世之宝,前所未见,旷世仅有的舞偶,为大王舞一曲得胜兵舞。并请……”他转过头来,笑眯眯的望向我的对面,“少公主赐歌一曲,为大王助兴。”
台下的诸侯百官中顿时响起一阵交头结耳的声音,可是,当仲昆迈着矫健的步子从屏风背后走出的时候,议论的声音很快的低落下去了。
在上千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我的二哥,大袖翩翩的趋身而上,熟练的拉开了仲昆胸腹的衣服,接着打开了腹腔的木板。
人群中“轰”然一声,惊讶的礼节尽失的赞叹声如波浪般横扫了整个郊祀大典。一个木头人!一个会动的木头人!人们争相拥挤着,想看一看这件看来不应该出现在世界上的东西,台下护卫的军士们甚至失神到忘记了安抚秩序。
得意,写在二哥、周公的脸上,也悄悄的写在我和召公的脸上。这个世界上太多得意的人。从前是我的大哥,如今他被自己架在炉火上烤,现在是我的二哥……我也得意。我怎么不能得意。二哥说过,他会照顾我,会比大哥更好的关心我。二哥的荣辱,关系到我的荣辱,我的得意悄悄的跟随着他的嚣张,如同猎豹追踪猎物一样。
帷幕里说了什么话,二哥和周公并排趴在地下,连连叩首。事就这样成了。
屏风后面,响起早已准备好的洪钟大吕之声,那是我再不能熟悉的曲调。我低着头,心跟着音乐跳动着,等待着过门结束。
在场所有的喧闹忽然低沉下去,因为一个不太大的声音唱了起来。那是流梳公主。
歌声象轻轻吹向草原的春风,以让人几乎察觉不到的速度和力量,无形无质的向四方散去。其他的声响刹那间被荡涤得干干净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个声音。
仲昆在歌声响起的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木剑。他划出一个优雅的姿势,腾身而起,剑锋直指苍穹,又拥身而下,在场中缓缓的划了个圆圈。这个圈子划得并不急,可是那支木剑飘飘的,竟然渐渐发出了低沉的嗡鸣声。
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大哥的脸色变了。
在秋日高高的天下,伴随着流梳公主黄莺出谷般的歌声,仲昆舞出几近完美的舞步。他轻松的舒展着自己的身躯,手臂轻扬,脚步轻点,在台上转出一个、两个、十个…
…无数个圆润的圈子。他整个人都被自己转出的圈子包围起来。那种协调的、绵绵不绝的圈子象无数圈同心光圈。光圈在扩张、在放大,仿佛太阳落到了场中,渐渐的无法逼视,人们难耐的转过脸去,只听见木剑破空之声如风声刮耳,而且越来越大。
在那个下午表演的,绝对是整个历史上最完美灿烂的表演。
我喜欢完美的计划。
和我事先与偃师商量的一样,仲昆舞着剑,随着节拍,渐渐的靠向平台的右前方,也就是事先算好的大哥坐的位置。他的身体和剑都在靠近这个国家最孔武有力的人。那圈子卷起的风和剑气,也渐渐的逼迫上去。坐在大哥身旁的五宰有点坐不住了。
但我的大哥,仍然象块石头一样杵在那里。我甚至轻轻的笑了一下,因为我早料到会这样。传说大哥在征战的时候,会一直坐在中军车上,不管是打胜还是战败,中军的车都只能向前不能向后。
传说当然是假的。我大哥有时候也站起来割车两旁来不及逃窜的敌军的脑袋。
但这一次,他是被打败了。一尊神被打败,你会发现他全身都是窟窿。
我斜眼看看召公。他正襟危坐在周王之前,笑吟吟的注视着场中的表演。今日他的职责是主持大典活跃气氛,所以这个时候他就可以很自然的大声说话。
“大亦哉!畏山川之高俊!”他举一扇子,又用力放下,提醒人们的注意,“古来有如征夷大将军之威仪乎?战必胜,攻必克。此次西狄一战,略城掳民,开扩疆土三千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在大典上一定要公开的称赞大哥的胜绩,广与臣下诸侯知晓,无论如何要保住朝廷的脸面。大哥自己也知道。所以他是不会认为这是公开的诋毁。但时间并不是此时。此刻全场的重心都在仲昆的表演上,除了台上的人,谁也不会听到召公的说话。我真是佩服召公到五体投地,因为仲昆在这一瞬间会做的动作,我只跟他说过一次。
我也佩服我自己,因为事实将证明我对自己亲爱的二哥的了解程度。
没有旁的人听得到,二哥“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对另一边坐着的石头来说,如同雷鸣一般响亮。大哥手不经心的摸向自己的佩剑。一团黑影恰在此刻划过他绷得紧紧的眼角,大哥全身一震,“卡”的一声,宝剑半出,右脚踏下,半跪在了自己的坐位上。
全场“噢”的一声。
关于那一刻的记录,《周本纪》上说,“王观木戏于台。木戏作武舞,偶过将军座。将军拔剑半。”
人人都看见,那个机关人舞着剑跳过征夷大将军的座位,将军拔剑在手。
周礼。没有人可以在王前拔剑。
大哥的脸色在日光下刹那间变得惨白。
“为贺王千寿,征夷大将军请为陛下前拔剑,与伶偶同舞。”召公拖长了嗓子,声音如利箭一样射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二哥的脸上同时变色。
我说过了,那一天的天气,天高云淡。日光强烈,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在经过了战乱的春夏,大周的天空终于明朗如昔。
大哥高大的身躯在那样的高天下,显得渺小无助。他在站起之前,连看了帷幕三次。帷幕中一点动静都没有。
没有动静就是动静。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大哥在自己的席上站了良久,终于“刷”的一声抽出长剑,将剑鞘丢开,垂手走到场中。
什么也不能再说了。
流梳公主的歌声已经停止,现在指挥仲昆跳舞的,是乐师府的师旷。他是个瞎子,只知道弹琴。他的琴一弹出来,如同珠玉落盘,铮铮之声大作。
仲昆就在那音乐的指挥下,挥动着木剑扑了上去。他现在的动作和刚才协和圆润的招式判若两人,象一团疯狂舞动的黑影,一出手就是疾风骤雨般的连砍连杀狂抽乱刺,大哥的身形如一条青龙,在这团黑影中穿梭来去,他的长剑很少出手,反而被木剑压得连剑光都看不到……两个人的身形在小小的场地中央打起转来,越转越快,渐渐的已分不出彼此,只见黑光青光黑光青光交相闪烁……周围的人背住了呼吸,因为空气已被燥动得无法呼吸,人们移开视线,有的人吐了出来……
“当——叮——”
两声巨响,师旷的瞎眼一翻,手下放缓,场中的两个身形徒的一顿,已是静止下来。
大哥,我的大哥,已经是气喘吁吁,站在当地,而仲昆,仍然如铁塔一般的背对着大哥肃立着。
大哥连连的喘息着喘息着,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轻,可我却看见他脸上那可怕的表情了。那张狰狞的脸上,恐惧将肌肉拉得变形、抽搐,而在此之上的,却是惊讶!惊讶!惊讶!
没有人知道他脸上表情的意义,除了我之外。但我此刻连自己的感觉都无法分辨。
我屏住了呼吸屏住了全部的意识,我所能看清的一切也只有大哥的脸、大哥的脸、他的脸……
他张大了嘴,喉头中咕噜的响着,指着仲昆背影的手也剧烈的颤抖着。
琴弦“铮铮”的响了两声,仲昆往前一跨,大哥就在这个时候失声叫了出来: “禽滑厉!”
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