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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文
怪世奇谭之一 壁虎的人彘
C老师是在准备教案的时候被人抓走的。现在已经不需要上课了,没有人上课。已经大半年了,课堂上肥沃的尘垢可以种花。但他每隔两天就来到教研组的办公室里,夹着他自己的文案和参考书,来到这里修改教案和撰写论文,或搜集和准备一些资料。教研组两排书架上的资料书籍不时地被他取下来翻看,然后他又将它们按照书架上贴的目录条归于原位。由于他的洁癖,此处保持得一直都很干净,好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只不过他的同事们已经没人再来这里,因此他总是形单影只。但他并不感到孤单,因为他陷入了那些历史资料中,一个人陷入到某种境界他是不可能感受到外界情况的。
先是外面的楼道里响起了一阵喧哗声。声音的内容听不清,因为楼道里产生着混乱的回响,但从形式上说它就很无礼。在世界没有如此异样之前,这个办公楼也会出现一些声音,但都是轻轻的,好像声音大了对这个地方都是一种不敬。但此时的声音却是高亢而混乱。混乱不堪。好像有许多人,在争相议论着什么。以此种声音所议论的一定不是高雅的学术问题,那样的问题是不可能出自如此粗鄙的喉管的。
喧哗之声愈来愈近。好像一团苍蝇越飞越近。原来那是一群无所事事的学生。无所事事而情绪高涨,他们也说不清为什么情绪如此高涨,但是高涨的情绪宛若发动机一样推动着他们到处晃荡,没有目标。他们手里拿着棍棒,他们见到什么可以用棍棒来改变形状的东西就毫不犹豫地对之实施改变,就像蜜蜂遇到花朵。办公楼里该敲碎的玻璃早在半年前就敲碎完了,他们的棍子在门和墙壁上胡乱抡着,墙壁当然巍然不动,而学校的门也做得相当坚固结实,所以他们的胳膊和手都由于这种不自量力的动作而发酸发麻。疲惫的他们在议论着是继续晃荡下去还是找个地方吃饭。毕竟现在已经将近傍晚了。
已经快要傍晚了……被吵闹声惊醒的C老师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眼光掠到了窗外。透过茂密的杨树的枝叶看到天色向晚,宛若人们通常穿的卡其布服装的深灰色天空上,有一些被夕阳镀亮的懒洋洋的云朵。哦,他还要回家为患哮喘病的妻子熬药呢。他摘下眼镜揉揉发涩的双眼,将书本合上并将这册厚厚的《史记》放归那长长一溜二十四史之中。带着将别的遗憾眷顾了一下它们,他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教案簿,两本一位历史界著名学者的学术论文集——他对其中两篇论文的观点表示异议,他们均对刘邦的妻子吕后给予肯定性的评价,而他将要以她的残暴为依据,撰写一篇商榷性或反驳性的历史学术论文——便开了教研室的门。
这个偶然的举动,使他竟付出了意料不到的代价。
他纵然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了解不多,但亦知道他们与教师作对的一些事情。然而本能地感到,那些教师或许存在让人家作对的自身原因,而这些原因自己则一概不具备,自己普通平凡得不过像外面树上谁也不会多加注目的树叶一样。(难道按时按点地来到教研组不也是一种使自己像树叶一样按部就班的举动吗?)——谁会来找一片树叶的事呢?他在这种麻痹大意中推开了教研室的门。
“吱————”有了一定历史的门发出一声习惯性的长叹。
于是那些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回过了头——本来他们已经像走过许多扇办公室的门一样掉以轻心地走过了这道门。他们就看到了一个人,正手放在门把手上看着他们,另一条胳膊里夹着几本书。一个瘦高个,谢顶,戴黑边眼镜,在初秋尚且暖和的天气中白衬衫外还怕冷似地套着一件深灰色棉马甲。此人看了看他们就像看一群普通人一样掉过眼睛,关门,上锁。当他再回过头来,发现自己的身周已经被这些学生围上了。他们大都歪着头看他,一只手里的棍棒在另一只手里“啪啪”地拍着。
他从他们的眼光中读到了些什么。但他平息了自己本能的惊悸之后很快使自己镇定下来。他的一切都是清白而毋庸置疑的。他还很快发现了两个熟悉的面庞,不错,这两个学生确凿无疑是历史系的。其中的一个,十分讨人喜欢,曾屡次三番跑到办公室向他请教问题。他看了看那个学生,说,“小安?你们……同学们上这儿来做什么?”
小安冷冷地看着他,避免被他拉进那种他企图营造的熟人的关系中。他紧闭嘴巴不说话。
“干什么?这还用问吗?”另一个学生说。他个头挺高,甚至与高个头的C相比也相差无几,但比C以及所有的学生都壮实很多。学生们是围在其周围的,看来是他们之中的头儿。他推搡了一下C,C感到一种很大的力量,不得不向后退,撞在墙上。那个学生说:“我们就是来办公楼收拾漏网的坏蛋。看来工夫不负有心人哪,总算找到一个。你他妈的以为你是教师我们就不敢收拾你吗?你还敢问我们来这儿干什么你牛逼什么?你作为教师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可言了。你戴着眼睛就说明你比我们懂得更多吗?”
他一下下地推着C,使C的身体贴着墙壁后退着,心窝的部分被他坚硬的指头捣得很疼。他担心自己的心脏病就要犯了。当那个学生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伸手在C脸上扫了一下,不仅将C脸扫得生疼,且将他的眼镜也扫掉了。要知道他是一个高度近视的人,他的视力几乎全要凭借那只伴随他多年的玳瑁边的眼镜。他急忙顺着它落地的声音去寻找,可那个叫小安的学生一脚踏上,眼镜发出了脆弱的破裂声。小安大声说:
“历史系的教师都是混蛋。没有一个好东西。打倒这个坏东西。”
他的脚从破碎的眼镜上抬起来又使劲地将C伸过来的手跺了一下。C大声叫着。
“打倒这个坏东西。”学生们嚷叫着。那个领头的大个扯过C胳膊下夹的书说:“在现在的形势下,他居然敢躲在这里看书。居然看的是这种描写封建社会的书。小安同志说得对,历史系的教师是全校当中最坏的一部分。打倒这些坏东西。”
如果说小安的举止是一种前奏,领头的话则是号令。于是所有的学生都冲上来开始揍C。C的身体的一些部位在一刻不停地炸裂着,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病就要发作。当他挣扎着掏出他带的药瓶,还没扭开盖子药瓶就被一个人夺走了,那个学生的声音显示他正是小安:“他想服毒自尽,没门儿。同志们当心不要让他得逞,如果把他揍死就太便宜他了。”这个家伙,他分明知道老师服用的是救心丸。
他们又将他拖到外面的教学楼与办公楼之间的广场上去揍。在折磨C的过程中他们又想出不少罪名安插着他头上——特务,历史加现行反革命,粗暴镇压学生的人,企图使社会回到封建时代去的居心叵测的坏蛋……——一方面显示他们发现这样一个坏人的成绩是如此之大,另一方面又加强着他们暴力对待C的理由。当一个人看到其他人都这么说的时候,他往往就会真地相信那些才开头的玩笑话。这促使他们在施加拳脚的时候毫不犹豫和吝惜自己的体力。才开头,C感到自己身体上的肌肉、组织和细胞都改变了往常亲切的面目而成为自己的异己,它们在折磨他,反对他,成为死乞百咧把痛苦添加给他的附骨之蛆;后来,忍受够了意志终于抛弃了它们,他麻木了。他只感到心脏在一阵阵地紧缩,他看到了自己的末日,失去眼镜的混沌中突然出现了一点明亮,这明亮具有强大的引力,他向着这明亮的光点轻飘飘地飞去……
此时他们停止了剧烈的肢体运动。领头的高个挥挥手示意停下来:
“不要把这个坏家伙打死了。我们需要这个反面教材,向人们展示一下一个偷偷往教研组钻研狗屁业务的人、一个特务、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是什么下场。而且现在也到了吃饭的时候,不会休息的人同样不会工作。”
天地已经昏黑一片,所有的人都边骂边抚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
他们就拖着C,将其拖过黑雾飘荡的广场,拖进那废墟一般的教学楼中。教学楼的残破不仅是一些如他们这样的学生刻意破坏的,而且还缘于一年多来其中颇进行过几场不同派别之间的大规模武力冲突,这些冲突甚至动用了许多军事武器。正好一楼有一间没有窗子的试验室在残垣断壁间保持了完好的形态。他们便将C进去,没有锁,他们很快找到几根铁丝胡乱将门拧上,然后唱着歌好像打了一个大胜仗一样离开,分别回家吃饭。
……当C快要到达那个解脱之光点的时候,忽然间它又像风中的蒲公英一样飘远了,不见了。代之以无边的暗。在暗里出现了他妻子的身影,儿子的身影。他们本来尚且清晰,可当他想靠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忽然也像蒲公英似地飘远了。他们反复地出现,又反复地飘逝,其中还包括他的书本,眼镜,幽静的教研组办公室,校园遮天蔽日的林荫道,甚至还出现了一位他年轻时代曾经爱过的姑娘。它们都好像他的敌人似的,其出现的目的在于消失,在于令他一次次地陷入恐慌和畏惧。
后来它们全部消失了。他醒过来,眼前的朦胧丝毫没有得到改善。他本能地用手去摸他平时醒来后总能在手边摸到的眼镜。可马上知道他不可能得到自己的眼镜了。他的稍一动作扯动了那些叛乱的神经,引起它们一番新的骚动,使他低声呻吟起来。
他能看到头顶的一小片亮光。那儿其实是个高高的小窗子,天光从小窗子里倾泻下来。这时候应该是白天,但具体什么时辰则未可知,他的皮肤尚且麻木,感受不到气温的高低。心脏位置疼得要命,经过了一番不可见的撕扯之后它好像是一团破烂,随时都有可能崩溃得七零八落。
他等待着新的喧哗声从外面响起,那破烂的心脏在一个劲地哆嗦,哗啦啦地响。
但很久很久,听不到这样的声音。可以说,甚至外界的声音都很少。奇异的时代变故尤其是像昨日(前日?他昏迷了多长时间是个未知数)那群学生一般的人们的肆意活动已经令学校成了一个令人噤若寒蝉退避三舍的所在,除了像C这样的人,谁还愿意出现在这样一个见鬼的地方?C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出于他对于自己无辜的身份的愚阔的信任,而现今还有什么人会这么愚阔呢?教师们要么被流放了,要么死了,要么躲在家里或什么更安全的地方,C在每次来学校时也有某种不良的预感,但每次都被那愚蠢的自信,以及对于那古旧书本散发出的某种令人上瘾的气息所压制。现在,在麻木和惊悸中,他对自己的愚蠢选择是多么的悔恨。
外界一团死寂。当然,这指的是与C老师息息相关的校园情况。远方还时不时传来一点飘渺声息:汽车的喇叭声,火车站方向传来的汽笛声……但这可以忽略不计。整整一天学校里都是一片令人悬心的寂静。在C的大难将至的恐慌中,窗口处的光线欣慰地转化为灰暗,直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黑暗让人觉得安全。
C在似昏似睡中度过了又一个夜晚。他总是感觉到冷,他挤在屋子的一角,浑身缩成一团。在浅浅的梦里他看到了家里简朴但足够暖和的床,他向它走去,但每次都摸到落满灰尘的凉凉的水泥地面。他还梦到他的妻子,他的妻子患着严重的哮喘病,他的梦里充满了焦虑。像梦一样时远时近的听觉里颤抖着不知哪儿的虫子(按书本的说法是“寒蛰”)寒冷的叫声。
然后是又一个白天。又一个充满可怖的悬念但又是寂静的白天。仍然是没有什么人来到校园里,更别说来到教学楼。他感觉到身子的疼痛减缓了一些,于是凭借着眼睛里模糊的光亮摸索至门前——但他显然对门无能为力。那是个铁门,他拉了拉,它纹丝不动。他摸索了一圈发现只有这一处出口。当然这样的结果是最理想的:他的妻子找到这里——他已经两天没回家了,她定然要出来找他,假设说身体允许的话——从外面帮助他把门打开,使他脱离这个陌生而冷漠的所在。也许她已经到办公楼他的教研组办公室找过了,但她显然想不到到此处来。外面一如昨天,就像一个被遗忘的世界一样寂寞荒凉,没有什么声息。
在夜晚,不仅仅是冷,饿也使他更加难以入睡。胃也像身体的其他组件两天前的表现一样,以一种不合作的方式显示着自己的存在。C又在似梦非梦中看到了那简陋而可口的事物,他的手抓着,只抓到一团干燥虚无的空气。
可能是那些将C关闭于此的学生把他忘记了。肯定是这样。他们抓到C只是出于一个偶然和心血来潮,并没有什么配套的计划。虽然他们声称,他们将C留下来作为一个反面教材向人们展示,但那只不过是时兴之所至所产生的冲动的念头,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