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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念头,其作用是将他们当时憋闷的某种情绪释放出来而已。当其释放后,他们回家填饱活动了一天而空空荡荡的肚子,脑子迟钝下来,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就很可能将前一天设想好的计划付诸脑后,而产生新的行动计划。——总之,在C被偶然关押起来后的数日里,那些学生竟没有再来对付他,学校这一是非之地的性质也使这儿每天都像一个彻底被遗忘的世界一般荒凉清静。
对于C来说,这种荒凉清静无疑是一个不堪深受的炼狱了……
冷。饿。渴……
第三天他的口腔干燥得都像要皲裂一般了。仿佛从嗓门里总是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一只水杯,可这只水杯仅仅是他眼前不断缭绕的幻像。他在屋子里爬着摸索了许多遍:桌子,凳子,铁架台,空空荡荡的玻璃器皿,铁柜子等等,没有一杯水,亦没有水龙头。所有的物体上都粘结着层层叠叠的黏乎乎软绵绵的东西,有一些大大小小的昆虫在上面急匆匆地溜过。
夜里他梦到自己在曾经为了历史考察而到过的一个外省的大湖泊边像一只野牦牛那样贪婪地饮水。醒来后他发现事实上他往嘴里塞了许多地面的尘土。他的嗓子像传说中的吐火罗人一样喷射着来自体内的火焰,那火焰似乎在每一个细胞里点燃着,要把他化为灰烬。
第四天他不再害怕那些学生到来了。一点也不害怕。他脑子里已经没有了他们,只有水。他在屋子里大声喊叫,叫声非常沙哑,一点也不像他往常的声音,而且非常仓皇和狼狈,一点也没有自尊。他叫着救命,叫着快来开门,叫着他妻子的名字,他看见她快步奔来,在开门。但门总是稳固得像所谓的阶级专政一样。他摇晃着门,它仅仅有微微的晃动。他想找个铁棍什么的来撬动它,但他找不到这个合适的铁棍。他用一个铁架台狠狠敲着门,手都震得流血了,但仍然没有吸引什么人前来解救他。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了。
在这个坚固封闭的屋子里,C的生命就像那细微的光线一样颤抖着趋于黯淡。
他无力地躺在地下时,感到一些小东西窸窸挲挲地从他身上爬过。它们对他这个生命的活力正像光线一样隐没的人有些怠慢和大意,它们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他的脸上,忙忙碌碌地爬着,似乎他已是屋子里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了。
他手抬了抬,很轻易便捉到一个虫子。那虫子有人的小指甲盖大小,肚子是个小小的松软的球体,繁多的四肢在他的指头中无力地动弹着。他本能地将那个东西塞进了口中。它在牙齿间绽出些微汁液,苦而涩,但对于他将近失去功能的味觉而言够不成什么刺激。这点液体使他得到了启发。他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开始用手摸索并捉住那大量的虫子,凭感觉那应该是蜘蛛。他毫不犹豫地把抓到手的蜘蛛塞进嘴里,它们溅出的汁液多么沁人心脾……这使他的恐慌和绝望大大减弱了。他一直捉吃蜘蛛到深夜,他的嘴里已分辨不出味道,只是感觉身体不那么饱受煎熬了。在后半夜,他第一次睡了一个很短暂的安稳觉。
他很快被冻醒。醒来后他被嘴里的味道弄得呕吐起来,什么也没有吐出来,从身体的内部泛上来一种陌生的酸臭气息。很快他就又陷入饥渴。他不得不忍受着恶心重新在模糊的视线里捕捉它们。好在这个屋子的蜘蛛非常之多,好像是一个蜘蛛的大本营似的,他举手投足都可以碰到蛛网以及蜘蛛。他捉到两只特别大的,有小孩玩的玻璃球那么大——真的很惊异此处竟然生存着如此大的蜘蛛;学校的荒芜也不过是最近大半年的事——齿间浓浓的汁液竟让他有一种过瘾的感觉,吃了那么多小蜘蛛使他对陡然吸收那么一大口汁液的恶心感不知不觉减弱了,连他自己也很诧异,但又很快慰。生存的危机好像已经解除了。
就这样,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段时期有多么长,C已经失去计算能力,时间总是在为了生存而想方设法捕获屋子里的蜘蛛中度过——C在这个荒凉的屋子里靠蜘蛛为食。最初的人类的味觉渐渐荡然无存,那好像是他天然的食品,就像农民采摘瓜果、渔夫捕鱼一样自然。他惟一担心的是有一天此处的蜘蛛吃完怎么办?外面大部分时间依然是空荡荡的静默。但也有例外,有两次,他听到了人声,但那声音是和他在教研室里曾听到的一模一样的喧嚣,粗鄙的嗓门,乱纷纷不明所以的叫嚷。假如他在这儿喊叫他们一定听得见,但他没有吭声,他们的叫声也就渐行渐远。就在蜘蛛仿佛越来越少、越来越狡猾和机灵的时候,C猛然间感觉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某种变化,这种变化也许不是突如其来的,但当那一刻——即C的眼睛忽然看清了周围的景象、宛若覆盖在后者上的纱网被陡然彻底揭开的时候,C才忽然对自己的变化有了明确的而非仅仅是似是而非的领悟。他的眼睛,不是凭借昔日的眼镜,而是仅仅靠自身忽然看清了整个屋子,甚至比戴个眼睛看得还要清晰;另一个重大变化是嗅觉,周围的气味好像经过了神奇的改造似的,霉潮味,蜘蛛尸体的腥臭味,蛛网、灰尘刺鼻的腐酸味,铁器的锈味,烂木头的糟味……都消失了,任何东西好像都散发着一种甘甜的味道,使人想去亲近和附着。
那些在高处盘踞的蜘蛛,都有一种肉感的诱人的气息。本来C在担心自己是否能够捉到它们,但他发现这种担心丝毫没不必要。他的手脚竟可以像壁虎似的吸附在墙壁上,他可以在墙壁上自由而灵活地爬动。受到沉重伤害的部位早已不疼了,好像身体里非常有力量,甚至比被打伤之前还要强壮——那时候算什么,他的胳膊不过可以用来夹几本书籍,往家里搬运蜂窝煤都要雇佣别人来干。而现在身体里的力量似乎在汹涌地滋长。它来自何处?自己的变化源自何处?这都是未可解的,但是这种变化充分适应了生存的需要,而且还适应得较为严丝合缝。请看吧:C先生在墙上壁虎一样迅速爬行,迅猛出击,一只只狡猾而灵活的蜘蛛很快成为他的口中美食。
于是在一个没有任何睡梦的夜里,C变成了一条壁虎——一条特别的壁虎,很大,连同尾巴的长度几乎相当于其原来的高度,浑身呈锡皮一样的灰色,裹着一层柔软但坚韧的厚皮,没有什么体温;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变形有些不彻底,其头部还是原来的样子,也就是说,谢顶,眼窝、脸颊陷落,像个苦行僧或与世无争的书生,但其眼睛却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眨也不眨一下。在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爬在墙上。他扭着脖子看了看自己,对自己的样子有了整体印象,心中没有任何悲伤或兴奋的感觉,一如他的眼睛所显现的。身上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扯得稀巴烂,丢在地下。他看见一只大灰蛾在窗口翻飞,将要离开,他“嗖”地一跳,同时嘴里射出一条灰而发绿的长舌——是的,他的嘴里像真正的壁虎一样伸出了长舌,足有一公尺来长的长舌——他“腾”地落在地下,灰尘四起,那只大蛾子已经随着他脖颈的蠕动进入他的肚子。所有的蜘蛛都骇然地凌乱地逃窜起来,集中在各个屋角。他在屋子中间静静地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他感觉到它们无一例外都在瑟瑟发抖,以前他从没有这种细微的敏锐感觉。
他跳到门前,身体猛然冲其撞击了几下,铁门在这种强有力的撞击下松动了,它伸出前肢,其上生着五支尖利的、向五把匕首似的爪子——这是他和真正的壁虎的又一不同——从晃开的门缝中伸出,“嚓嚓”几下,便将纽结的铁丝切开了。在被紧闭了不知多长时段后,C终于获得了自由。但他并未感觉多么兴奋,他现在对一切皆有一种宠辱不惊之感。只是他需要活动自己那有力而陌生的身体。他在几乎已经是废墟的教学楼中自在地爬行,宛若一个国王巡行于自己的国土。期间,他很轻松地用长舌卷获两只大飞蛾,几只困倦的苍蝇,在四处蔓延的荒草丛中还吃到几只蚂蚱。所有的小昆虫都很慵懒无力,因为此时已是深秋时分了。
在一个深夜里,他听从了某种让他总是焦虑不安的召唤——此召唤穿透了宛若他身体之粗糙坚韧的皮肤似的意识,像莫名的耳语似的来到他的耳边——爬出了废墟,爬出了校园,爬到了街上。他向一个熟悉的方向爬去。
当然,他是十分警惕的,街上的所有活动体,对他而言都是值得重视的敌对物。他选择在街灯照不到的墙角处,或高高的昏黑一团的屋墙上爬行。对他十分有利的是,夜间街上冷冷清清,很少有什么行人。路灯也非常稀少,隔很远才有一盏,而那种如他稀稀的粪便似的黯然无光的路灯,对他完全构不成什么威胁。有时遇到两个人,他还爬上树枝,在那儿躲避一会儿。有时,他还从某个黑咕隆冬的院子里穿过。他爬动得越来越快,那种耳语般的召唤不知怎的使他那沉静水潭般的心有些激动。
终于,他来到一个熟悉的院落里,钻进一幢墙壁上满是爬墙虎的三层小楼里。那小楼像往常的任何时候一样,楼梯和走廊上,安静,光线灰黑,霉味,旧书的又涩又香的味道,煤烟的味道,炒菜的余香,以及像是从破抹布里钻出的腐酸味,飘荡其间。然而,他却感到有些不同。似乎少了煎槟榔、沉香、天台、乌药等等的药味已经某些亲切的味道……C沿着天花板,来到三楼最西头的一个单元前,一扇漆色剥落的门,紧紧闭着。没有……丝毫没有那些让他感到亲切熟悉的味道,空气像一池混杂各种秽物的死水一般……他静静地在天花板上呆了一会儿,然后又爪子叩响屋门,那钢铁一样的爪子在门上发出坚硬而锐利的声音……没有人来开门,室内,亦听不到任何响动,倒是隔壁房间传来了脚步声。他往墙角缩了缩,沉浸在一片朦胧中。隔壁的门缝里,探出一个西红柿般圆胖通红的女性的脑袋来——那是他往昔的一位同事。她往C家张望了一眼,便关上了门,与此同时她嘀咕了一声,C那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
“这一家哪还会有什么人呢?……不过是幻觉罢了……”
C如今已快要理解不了人语。但这悄然的人声,还是在他脑子里——而不能说“心里”,因那已是一只壁虎的心脏——激起一片悸动的尘埃……他迅速爬出楼,顺着外墙爬到了他家的一个窗口处,用爪子将一方玻璃敲开,然后拨开了窗上的插销……
室内的黢黑对他的视力及感知不构成什么妨碍,甫一跳进屋子,他就探知了,其间阒寂无人。他爬遍了卧室、小客厅、厨房还有厕所、阳台,均悲哀地印证了他的第一感。
此时他听到了两只耗子喃喃自语般的交谈声——从人的角度听,那只是很微弱的“吱、吱”声,然而在一只壁虎的听觉里,却是完全可以听懂的谈话——“……嘿,我听到谁来到了这里……”“不可能吧?这个屋子里的人都死光了,如果是人的声音,我会听得很清楚哩……”(——这是个母耗子的声音。)“啊,不是人的声音……很轻快,很迅速……那种灵活性和我们相比,也差不到哪儿去呢……现在这种声音又消失了,但是,我感到那个可怕的东西仍然没有离开呢……”(——公耗子。)“我怎么没听到呢?有什么可怕的?比那天来的那群人还要可怕吗?”(——母耗子。)“是的……比他们还要可怕……嗯,这只是一种微妙的感觉罢了,而我的感觉一向是比较准确的,所以……嘘~~我们都闭嘴,赶快悄悄地回到我们安稳的洞穴中吧……”(——公耗子。)
这果然是个可怕的东西……C断然行动……凳子飞了,桌子翻了,“稀哩哗啦”地一阵剧烈的动静之后,在他的两只前爪下,挣扎蠕动着两个小小的毛茸茸的生物。它们在钢爪穿透皮肉的疼痛中呼叫着。捉到它们的、它们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头、虫身(——好像是蜥蜴或壁虎的身体)的东西,发出了问话: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屋子中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刚才似乎听到你们在谈论这件事情。”
“他们都死光了……”公耗子呻吟着说,“如果您想占据此处的话,我们将撤离,我们不会对您构成任何威胁的……”
“他们是怎么死的呢?”
耗子发出一声声哀叫,身体在颤抖着,“拜托,轻一点好吗?啊,我将要窒息了。请你可怜可怜我们这对贫穷的夫妻吧……”
“……他们……他们都死了吗?那个女人和她十岁的儿子?”
“是的,都死了……啊,请轻一点……您为什么发抖呢?这关您什么事?您可不是一个人类哦……”
“他们是怎么死的?”
“请您轻一点,这样我们才有力气回答您的问题,这是显而易见的……有一天来了一帮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