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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贵觉得自己加快的心跳声传达给了夏彦,不禁感到好羞耻。可是,他又不想放弃那温暖的胸口滋味,只好拼命地压抑住羞耻心。
突然他看到夏彦那包着白色的绷带的右手臂,他悄悄地修正体位,以免造成夏彦的负担。
两人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衬衫传达过来。或许是体温高低不同吧?他党课自己的体温特别地热。瑞贵带着不可思议的心情,看着夏彦那埋在他头发中的左手和动也不动的右手,还有自己那放在夏彦胸口上的手。
〃……对不起。〃
在反复深呼吸几次之后,夏彦低声说道。他的声音从抵在他胸口上的耳朵,直接灌进瑞贵的身体里。
夏彦吐了一口气,然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夏彦?〃
瑞贵感觉到掺杂在叹息当中,有着安心和痛苦色彩两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作势要抬起头来。而夏彦则将他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很享受瑞贵头发触感似地缓缓地拢着他的头发。
〃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歌词是错的?〃
〃这说来话长,又长又无聊。〃
〃无所谓。只要你愿意讲,我什么都听。〃
瑞贵的语气像小孩子,夏彦发出低沉的苦笑声,他吐了一口长长的气,开始说道:〃你说你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对不对〃
箕轮夏彦的父亲在他小学四年级的冬天就因意外死亡了。
当时夏彦只有十岁。最小的弟弟也才刚刚满两岁。
这是为了扩大公司规模而接受融资之后所产生的事故。能干的父亲为了这个融资将未来都赌了进去,是有点勉强的融资行为。没有了主人的公司很快就开始出现松动的现象。
一向依赖的丈夫突然死亡,葬礼还没有结束说已经茫然无头绪的母亲,听信丈夫事业伙伴的话,在几份文件上签了名盖了章。
这些文件的内容就是声明所有的欠款都由箕轮家负责偿还。
一直在丈夫的庇护下轻轻松松地做全职家庭主妇的母亲,和有三个小孩的家庭,突然之间背负了一大笔他们永远也还不完的债务。
手上拥有的土地被迫卖掉了,把所有的存款都提出来也还不起债务,这一家人真的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瑞贵握紧拳头、咬着嘴唇听着夏彦淡然地谈起自己的过去。当时年纪还小的夏彦从大人们的对话中,约略可以理解到一些事情,那时候他们家的状况真是超乎一般人的想像之外。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母亲几乎不再说话了。〃
瑞贵拼命忍住想要求夏彦停止说下去的冲动,夏彦看着他轻轻地笑了,目光变得好遥远。
〃我想她在精神上已经濒临绝境了……〃
失去了强力的靠山,为了处理事故,一再被警察传唤,精神饱受折腾;被原先信赖的带来伙伴背叛;因为突破性环境的急速变化而心生畏怯的小小孩们的日夜号哭。
夏彦面无表情地喃喃说道,母亲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瘦弱,言行举止也开始有点狂乱。
看不到未来,连明天的三餐都不知道去哪里张罗的年轻母亲,总是虚幻地睁开眼睛,什么话都不说。
她一再重复着将一件衣服摺好了摊开,摊开后又摺好的动作,或者面对着墙壁自言自语,不再和人正眼相对,有时候则无声地哭泣着
看到母亲常在半夜里哭着跳起来,然后疯狂似地哭泣,幼小的弟妹轻轻地不敢再和母亲接近。弟弟和妹妹害怕那个不正眼看他们,只知道面对着墙壁微笑的母亲,他们僵着身体,紧紧地依偎着夏彦。
〃让人再也受不了……〃
瑞贵忍不住想抬起头来,夏彦轻轻地压住他,仿佛从齿缝间挤出声音似地说。
当时的夏彦只能屏住气息,眼睁睁地看着身材只及英挺父亲的肩头,优雅而纤细的母亲渐渐地萎靡消瘦。
〃我无能为力〃
夏彦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直接从瑞贵贴在他胸口上的耳朵传进心头。没有表情的声音反而使当时的悲哀和痛苦鲜明地浮现,让瑞贵难以承受。
夺走父亲的性命、改变了母亲的事故也让夏彦整个为之丕变。
夏彦可还记得以前的自己?
瑞贵思索着。本来的夏彦虽然是一个极度讨厌败北的好胜少年,但是个性却很开朗。他是一个很懂得表现感情,喜怒误哀乐很明显的少年,很片段地会成为团体的核心人物。
而他的开朗却突然消失了,表情也只剩下阴郁的愤怒。
经常大声笑逐颜开着的少年变成了一只寒毛直竖的野猫。
他的眼底随时随地闪着精光,裸露出来的爪子深深地吃进地面,那瘦小而手脚修长的身体,散发出一股与四周人为敌的凛冽气息。
年幼夏彦的强烈自尊心使他拒绝接受周围的哀怜和同情。
他从因为可怜他而想接近他的人身上敏感地嗅到优越感,便露出撩牙,摆出备战姿势。别人的体贴在他看来变成一种侮辱,他总是紧抿着嘴唇,眼睛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虽然只是个十岁孩子的自尊,但是他告诉自己绝不能认输,他坚毅地抬起头来,好胜心变成了强烈的战斗意志。
被他的强烈气性所吸引,却只能屏息注视着夏彦的瑞贵,从那淡淡地谈起往事、仿佛变了个人似地夏彦声音中,看到了夏彦那并没有痊愈的伤口。
瑞贵不想再听夏彦讲这些几近于将他即将愈合的伤口,再度剥开来的往事。他在夏彦的胸口不安地蠕动着,不知道夏彦为什么要提起这些痛苦的回忆。
大概是感受到瑞贵的自己吧?夏彦只是轻轻地笑了笑,梳着瑞贵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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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问我,为什么要讲这些,对不对?〃
瑞贵默认了,夏彦露出了苦笑,静静地吐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
〃……那是小时候妈妈经常唱给我听的歌……〃
瑞贵一听,睁大了眼睛,不由得紧紧握住夏彦的衬衫。
〃月之沙漠?〃
〃嗯,常常唱的〃
那首歌是夏彦母亲最爱的一首歌。她总是一边做家事,一边哄孩子睡觉,同时轻轻地唱了一遍又一遍。
她那澄澈的歌声细声细气地描绘出了阴郁的沙漠之旅。
没有哪个孩子不喜欢母亲唱的歌,夏彦当时也很爱这首古老的歌。母亲唱的这首歌,曲调虽然十分熟悉,却跟真正的歌词有微妙的差异。
〃原来如此……〃
瑞贵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现在明白了吧?我母亲和凉也先生都唱了错了。〃
最近已经很少有学校教唱这首歌了。或许与它阴暗的色调有关吧?电视或收音机等大众传播媒体也很少播放这着歌。
说是一着童谣嘛,味道实在太过妖冶;要归类为歌谣曲风的话,又充满了幻想气息。这着歌就像一首梦幻之歌一样,人们虽然熟悉曲子,却只能模糊地记住歌词。
凉也说过母亲也很喜欢这首歌。他大概也还记得母亲唱的歌吧?
他们两个人的母亲都让王子坐在金鞍上,让公主坐在银鞍上,用绳子绑住鞍。
精神脆弱的母亲在摇篮曲中擅自更改了歌词,用绳子将自己和自己保护者的鞍绑了起来。
很奇怪的是,同样弄错歌词的她们虽然将鞍绑了起来,却都失去了希望能一起往前走的伴侣。瑞贵闭上眼睛反复吟诵着歌词时,眼角不自觉地热了起来。
脆弱无罪,但是太过悲哀了。
〃每当我那变得脆弱的母亲开始唱起这首歌,我妹妹就想哭,好她说感觉好可怕。我弟弟听到这首歌也会僵着身体,一脸恐惧。最后,他们两人一和母亲视线对望就会缩到我背后。〃
〃夏彦,够了!〃
瑞贵受不了了,他垂着头勉强挤出一点声音。
〃不好听,对不对?最初跟最后都一样。对不起,请你听我说完?
夏彦仿佛安慰着比自己更难过的瑞贵似地,一次又一次地梳着瑞贵的头发。
几乎不吃东西而憔悴至极的母亲,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告诉夏彦,她发现女儿哭着说妈妈好恐怖,而年幼的儿子则紧抓着哥哥不放,企图躲开母亲的视线,这残酷的事实让她悲哀得几乎要窒息。
而当她从那个把年幼的弟妹藏在背后,把手伸向俨然变成幽灵一样的母亲,还口口声声说〃没关系,有我在〃、才十岁大的长子脸上看到丈夫的影子时,她发誓以后绝对不再落泪了。
他的母亲哭了一整晚,第二天就把长及腰部的头发悍然剪掉,终于抬起头来面对生活了。
〃你还记得我母亲吗?〃
夏彦突然问道,瑞贵默默地点点头。他觉得只要自己一开口,可能就会流下泪来。
夏彦的母亲既瘦小又纤细,和夏彦截然不同的类型。有时候她会来看足球社练习,但是从来没有加入其他母亲们聊天的行列,总是在稍远处默默地微笑着。
她是那种会把长长的头发用缎带绑起来,带着每次打架时总是非得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否则不肯罢休的儿子,到对方家里含泪道歉的人。
〃说起来七濑可能不相信,我母亲现在剪着短发,体型肥胖,拉大嗓门讲话,走路趴踏趴踏响。她会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电视,还不断哈哈大笑。
记忆中夏彦的母亲和现在听到的形象差距太大,让瑞贵一时无言以对。
〃有点……难以想像。〃
夏彦对皱着眉头的瑞贵笑了笑,用温暖的语气很夸张地说:〃为母则强。只要自己想振作,她们真的就可以很坚强。〃
剪掉头发、发誓不再哭泣的母亲,握紧好瘦小的手,开始对年幼的孩子们露出笨拙的笑容。她将丈夫以前买给她的昂贵衣物都卖掉,请托熟人帮她找裁缝的工作,傍晚就到附近的超市打工。
他们搬到老旧的公寓去,她拒绝了政府的生活补助,也写信给幼儿托育机构婉拒了善意的安排,没命地工作着。
腹部没有力气就笑不出来,努力工作就可以吃得下东西。
原本纤细的她脸颊开始长出肉来,身材也有了浑圆的线条。眼角有了以前没有的笑纹,粗糙的手和衣服已经不被她放在心上,她成了一个可靠的母亲。
〃我念小学五年级的冬天,她找到一个供吃住的女佣工作,我们就搬过去住了。〃
瑞贵知道。当时他曾四处寻找那个突然失去踪影的少年,甚至跑到少年就读的小学去找人。当他知道少年在不知会任何人的情况下搬走时,心情极度地沉重,觉得好像遭到背叛了。
〃当我母亲在那个地主宽大的家里帮佣时,被女主人看上了,便让我母亲和自己的儿子再婚,他就是我现在的继父。我任性地保留了箕轮的姓,可是我弟妹连姓都改了。我母亲现在又是个有钱人家的太太了。不过是个每天开着小型货车四处奔波,晒得黑漆抹黑的太太。〃
夏彦说,母亲一手承担原本交由别人管理的田地。
听说一到农忙时期,她就会把因为长期在公司上班而身体搞得不是很好的丈夫,和注重形式的婆婆一起拖进来,勇猛无比地操控着拖拉机。夏彦笑着说,人只要想变就可以变的。
继父是个温柔而沉稳的人,他衷心爱着年纪比自己大、又带着〃拖油瓶〃的妻子,他对这些孩子视如已出,疼爱有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般养育着。
〃哦……〃
瑞贵很为夏彦目前的环境感到喜悦,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
只要是对夏彦好的,他什么都可以接受。仔细想想,以当时他们家的财力,应该无法支付这所学园不算便宜的学费。
夏彦低声地笑了。
〃我好像是最后一个重新振作起来的人,个性刚硬、逞强斗狠的习惯依然没变。〃
瑞贵用手肘支起身体,俯视着继续说着话的夏彦。
夏彦还是不看瑞贵,嘴角带着一抹自嘲的苦笑,盯着天花板。
〃那之后我母亲就不再唱那首歌了,而弟弟妹妹也已经习惯目前的生活,不要提起那首歌,连当时的情形也几乎没有记忆了。只有我还记挂在心里……〃
〃夏彦〃
瑞贵的表情就像个小孩子即将流泪之前一般扭曲着。
月之沙漠。这首歌对夏彦而言就像是将他试图遗忘的记忆,闭锁起来的封印一样。
那悲哀的曲调和虚幻的歌词混杂在一起,鲜明地唤醒了夏彦不愿回想起来的痛苦记忆。
〃关于这首歌我也几乎忘了。不,应该说我刻意要去遗忘吧?可是,那天晚上,当我听到凉也先生唱的歌时〃
夏彦话没说完,在嘴里嘟哝着。
月之沙漠。当他倾听着那跟自己所记得、同样错误的歌词时大感惊讶,同时也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把当时的痛楚遗忘,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过得再当然不过的日子;和当时不能相提并论成长后的自己;开朗地笑着的母亲那肥满的身躯;温暖的家人;随风而逝的失去父亲的悲哀和他的容貌。
他相信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