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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伤心欲绝。
咏临被捆起来,倒在雪地上,脸上身上都是伤痕,鞭痕一道压一道,都渗着血。
“咏临。”淑妃跪下来艰难地抱起小儿子,哽咽着唤了一声。
咏临动都没动,睫毛也没颤,看起来已经昏过去了。
大儿子就站在几步之外,淑妃像没看到似的,苍白着俏脸,命跟来的侍女把咏临殿下抱到外面的暖轿上去,竟看也没看咏善一眼,眸中蓄着泪,站起身来,尊贵地昂头朝太子殿大门走去。
咏善看着,心里又是微微一沉。
他想唤住母亲,却又硬是忍住了,眼睁睁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
目光移到咏临晕倒的地方,那一片的薄雪融开了,湿答答的。
太子殿的众人不敢擅自离去,包括那被淑妃夺了鞭子,打了一耳光的侍卫,都噤若寒蝉,垂头站着,像一尊尊被封在雪地里的雕塑。
这景象,连咏善都不由生出无力感。
他咎由自取的。
“都下去吧。”咏善遣散众人,又回了房间。
咏棋坐在床上等他。
两人懵着相对了片刻。
咏棋问:“淑妃来了?”
咏善点头。
咏棋局促起来,又干干地问:“她把咏临带走了?”
咏善苦笑了一下,又点点头。
“咏善,你为什么这样做?”沉默了一会儿,咏棋换了一种语调,很低很低地问咏善,“你为什么往死里揍咏临?我知道你向来疼他。”
咏善没作声,偏过头,深邃的眼睛饶有趣味似的,瞅着咏棋。
咏棋心里忐忑不安,心跳像擂鼓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不安,既然不安,却又要在这种时候撩拨咏善最敏感的神经。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也会去做一些莽撞的事?
咏棋鼓足了勇气,低声问:“你担心自己会被废,怕连累咏临?”
咏善看着他的目光,带上了一丝轻微的惊诧,或者说是感动。
这目光烫得咏棋一颤。
咏棋情不自禁!
他甚至觉得,有什么东西蓦然贯注入了自己原本懦弱的身躯,让他激动起来。
“咏善,我知道的……”咏棋把苍白的手掌伸过去,轻轻握着咏善的手,结结巴巴地道:“那种……那种当太子的滋味……我知道的,你也很苦……很苦。”
咏善仿佛如钢铸的脊梁,忽然就软了。
冷面阎王,以刻薄可怕出名的太子殿下,忽然露出个孩子似的神情,无声伏在了前太子柔弱的肩上。
“哥哥……”咏善轻轻喊着。
咏棋竟一点也没迟疑,他立即就抱住了这个靠过来的太子弟弟,好像这天经地义,就是他的责任。
他抱着咏善,还用手掌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和后背,无比温柔。
“咏善,”咏棋安抚着他,低声道:“我们都生在荆棘丛里,长在荆棘丛里。”
这是,当日在内惩院,咏善抱着他时,曾经反复喃喃的一句话。
咏棋只是没料到。
有一天,他会用这句话,来安慰咏善。
闭合中的眼睑,蓦地微微颤了颤。
咏临浓密的睫毛向上缓缓掀开,彷佛不适应刺入眼中的烛光,睁开后又闭上一点,发出不怎么高兴的嘟囔。
“咏临。” 一直不曾离开半步的淑妃,关切地贴近过来,低头爱怜地看着儿子,“咏临,你醒了?身上还疼吗?药已经熬好了,喝一点吧。”
刚醒过来,咏临带着几道鞭痕的脸还显得有一分懵懂。
“药?什么药?”
淑妃听得心疼,眼圈又红了,轻轻抚道:“傻孩子,你大雪天晕在外头了。咏善……我真白养了他,为了那女人的儿子,竟昏聩如此,哪里还有半点母子兄弟之情,亏他下得了这样辣手。”这话触到伤心处,又淌下一滴泪来。
咏临看了淑妃一眼,再瞅瞅头顶上熟悉的七色彩绘天花板,瞬间,好像全想起来似的,神色一变,倏地从床上坐起来,就要掀被子下床。
“咏临?”淑妃拦着他,“你这是干嘛?”
“见父皇!”咏临鼻子里呼哧喘气,低头匆匆套着长皮靴,边咬牙,“把这些脏的臭的,通通都翻给父皇看看!”
“谁的脏的臭的?”
“咏善!”
淑妃一把抢了他手里剩下的靴子,往身边地上狠狠一砸,死盯着他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遍?”
咏临骤然瞧见母亲森厉神色,也暗自有些心惊,稍压一下,忆起日里的事情,心头火反而烧得更旺,抬头绷着脸,冲着淑妃道:“咏善!咏善就是脏的臭的!他干的事见不得人!”
“他是你亲哥哥!”
“我没这样的亲哥哥!他是畜生,我不是畜生的兄弟!”
啪!
脸上热辣辣的一掌,把咏临的话全打断了。
他捂着右脸,怔怔看了居高临下的淑妃半晌,双眼腾地全红了,猛站起来嘶声叫道:“他做这种事,母亲您却打我?好,好!我知道,我们虽是兄弟,身分如今大不同了。他是太子,自然是母亲的心头肉!我就是个人人能打骂的!我……我找父皇去!让父皇把我和咏棋哥哥都逐出宫去,从今以后,你们两母子只管安享尊荣,也没谁敢碍着!”
他一只靴子套在脚上,另一只靴子却被淑妃夺了扔在一旁,一腔怨愤郁气沸上心头,连靴子也顾不上了,蹬着一只白布袜子往外闯,口中嚷嚷,“你们原来早是一伙的,连底下人都个个明白,只我是个傻的!可怜咏棋哥哥不吭声,一直受委屈,我今天就算拼了命,也容不得你们再去害他!”
冲到门外,淑妃的心腹内侍崇英早听见声息,急着赶了上去,伸开两手不许咏临出去,满口央道:“殿下息怒,有话只管慢慢说,把娘娘气着了怎么好……”
“让开!”咏临竖眉喝道:“我是皇子,现在要面君禀报,谁敢拦我,就是死罪!”
一掌挥去,顿时把没学过武的崇英推得往地上直扑,迈开大步往前门去。
身后崇英直唤,“殿下!殿下您听我说……”
咏临只当没听见,沉着脸一鼓作气往外冲。
不料没走两步,崇英的调子忽然拔高了,“娘娘!娘娘!不好啦!”
这一嗓尖利得刺耳,把咏临也吓住了,赶紧回头去看,淑妃原本直挺挺站在房中的,这会人却已经瘫软在地毯上了,竟是一动也不动。
“母亲!”咏临大惊,扑了回去,手忙脚乱把淑妃扶起来,“母亲?母亲!”
他原本一脸恨得红如关公,这样一吓,顿成煞白,将淑妃抱在怀里,喊了几声,见她不答,更是心慌,拼命摇晃起她来,“母亲!母亲!您说话啊!”
崇英扑爬到身边,抹着泪急道:“摇不得,摇不得,娘娘是气急攻心了,殿下您千万手下轻点。”
他是淑妃身边有年历的人,还算有见识,劝了咏临一句,小心翼翼探出手,往淑妃人中处用力掐了掐。
咏临手足无措,愣看着片刻,躁道:“怎么没动静?来人!来人!传大医!”
连吼几声,忽地发现怀里人动了动,他低头,眼睛瞪到极大,喜极而泣,“母……母亲,您醒了?”
淑妃幽幽醒来,知道自己在儿子怀里,抬头看着咏临,黑瞳瞳的眸子却是冷的,瞅了咏临片刻,便问:“你怎么还在?”
咏临顿时一愣。
“去找你父皇呀。”淑妃轻悠悠的朝他说了一句,偏头看见崇英,低声道:“崇英,扶我起来,免得我也是个又脏又臭的,弄得咏临殿下也不干净了。”
咏临结结巴巴道:“母亲,我……我不是这意思……儿子错了,您只管打骂……”
淑妃却不理会他,搭了崇英的手,勉强要直起身子,漠然道:“我可不敢当。我是咏善的娘,他是畜生,我自然也不是什么好物。好,好,含辛茹苦,养出了两只白眼狼。一个只要咏棋,一个嫌我们又脏又臭,只想出宫过他的干净日子。”
借着崇英的力,她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咏临伸手要扶,淑妃一掌狠狠拍开,蓦然拔高音调,厉声道:“走开!小心弄脏了你!你放心,今天的事,全是我和咏善的错,我们都是坏的。不错!咱们都一伙的呢!只你一个清正廉明,能大义灭亲!好,你只管去见你父皇!”
她把崇英的手也往旁边一摔,指着门喝命,“崇英,给我传话,侍卫们都听着,咏临殿不要去见皇上,谁也别拦着!放他去!他是皇子,他要见自己的父皇,谁拦着,就是死罪!”
“娘娘,这……这……”
“这什么?”淑妃冷冷一笑,头上凤钗好一阵颤动,未了,幽幽道:“他是金枝玉叶,清清白白,眼睛里自然容不下沙子,就算那沙子是他亲哥哥,也要剐了才甘心。”
咏临急得几乎哭起来,讷讷着分辩,“儿子没有……我心里可一点也没有……”
淑妃霍然回头,目光刺在他脸上,讥道:“殿下放心,我和你那畜生哥哥哪也不会去,就静等着你捧着圣旨来了。白绫也好,毒酒也好,都不怨你,给我们娘俩一个痛快就是。”
顿了顿,又惨然一笑,“盼只盼你见了我们尸首,心里舒坦了,日后出了宫,倒真能过上你要的干净日子,能和咏棋今生无忧,这……这可是用你母亲和亲哥哥的命换来的!”
说到此处,哽咽无法继续,淑妃伤心到了极点,连站也站不稳,趔趄扶着桌沿坐下,别过头垂泪。
咏临老虎一样的大眼早淌下泪来,红彤彤的,跪下来道:“儿子该死!气昏了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了胡话。字字都是无心的,母亲要是不信,儿子就……就拿刀子把心剐出来给母亲看!”冲动起来,站起来就要寻刀子剖心表白。
淑妃暗中一惊,看他真的把案子上摆设的馏金匕首拿了上手,忙过去一把按住,“咏临,住手!”
咏临脾气上来,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咬紧着牙关,“儿子大不孝,满口胡话,伤了母亲的心,若母亲不原谅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淑妃几乎又被这小儿子气晕过去,担心咏临真的一时鲁莽伤着要紧处,抓着咏临握匕首的手腕不肯放,“放手!你给我放手!”
“不放!”咏临虽然力气大,却不敢和淑妃硬来,只拿着匕首和淑妃僵着,嚷道:“儿子什么用也没有,只会惹麻烦,看着兄弟做不伦之事,却干瞪眼没办法,我算什么皇子?简直就是只乌龟!憋着也是死,还不如索性一刀子进去,剖心还母,胜过在宫里当讨嫌的乌龟王八蛋!”
淑妃怒得脸都青了,“说来说去,原来你只不过还在为咏棋发疯,居然要拿自己的性命要挟。好,你不想活,先杀了我!”
话音一落,也不再抓咏临的手腕,反把身子朝着森光阴阴的匕刃上撞。
咏临大慌,赶紧把匕首抛得远远,一把抱了淑妃,“母亲!您这是干什么?”
“母亲把命送给你,你不想活,母亲更不想活了!”淑妃脸色紫青,“我在这宫里吃了一辈子苦,死都不怕,就只怕你们兄弟不和睦,相戮相残,不论谁出个闪失,母亲都生不如死。不料你今日为了一个咏棋,什么都不顾了。若真如此,我还不如先了断自己,免得看着你们这两个不孝子伤心!”没了匕首,又挣扎着要以头撞那桌角。
咏临原本只是逞着一股怒气,并未想着真去自尽,谁知道反把淑妃惹到这份上,吓得什么怒气都飞跑了,抱着淑妃一点也不敢松手,满嘴央道:“母亲,这、这万万不可,我……我只是一时鲁莽,说错了话……您打我!您只管打儿子!”
淑妃哪里真有自尽的打算,这会儿触动情肠,哭了淋漓尽致,见咏临急得满头大汗,就势见好就收,淌了半晌泪,平复了些,声音缓了下去,低声叹道:“傻东西,母亲打你做什么?打在儿身,痛在母心,没听过吗?”
“是,是……都是……反正是儿子不好。”咏临这才敢松了手,小心翼翼扶淑妃坐到床边,跪在淑妃脚边,耷拉着脑袋。
淑妃看他无精打采,又不肯吭声,心底也知道他在想什么,默然片刻,反倒先开口了,“你也大了,该知道母亲的难处,手掌手背都是肉,哪边被刀切了都血淋淋的痛。咏棋的事,为着咏善,绝不能惊动你父皇,但……母亲也不是不过问的。”
咏临惊讶地抬起头,“母亲,您肯为咏棋哥哥作主?您……您不会偏袒咏善?”
淑妃叹道:“再偏袒自己的儿子,也要讲天地良心。咏棋虽是丽妃主子,却是个惹人疼的孩子,在宫里这些年,他也从没为难过我们,怎能忍心看他被咏善这样?再说,咏善和他毕竟是兄弟,这种事,老天爷也会怪罪的。”
咏临平白得了一大助力,又惊又喜,顿时忘了自己正跪着请罪,跳起来急道:
“好,这事我们不惊动父皇,既然母亲不站在咏善那边,那儿子心里就有底了。事不宜迟,母亲现在请起驾到太子殿,把咏棋哥哥接过来,养在淑妃宫里,谅我那没廉耻的哥哥也不敢强行来要!”
淑妃却不作声,一挥衣袖,甩开他的手,仍坐在床沿上不动弹。
咏临愕道:“怎么?难道母亲刚才说的,只是为了哄我高兴?”
淑妃平心静气地问:“咏临,你今天过去,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就是为了把咏棋带回来吗?”
“是啊。”
“你见着咏棋了吗?”
“有啊。”
“有和他说,要带他回来吗?”
“当然有。”
“那,他愿意跟着你走吗?”
咏临僵了一下,垮下双肩,颓然道:“他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