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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她一直在等这一刻,也仿佛康拉德进门是一种信号,老黑特太太用力一掌
打在餐桌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露易莎,她只更往里躲进老太太的臂弯。
“好!”黑特太太叫着:“老天在上,现在大家把事情搞清楚。米里安医生,
蛋酒奶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把小鬼搞成那样?”
米里安医生低声说:“番木鳖碱。”
“毒药,呃?我就晓得,看那只狗就知道了。”黑特太太恍如长高了好几英寸,
她扫视全场,“我一定要追根究底,你们这些不知感恩的混蛋!”芭芭拉叹一口气,
把她的纤纤玉指放在一把椅背上,整个人就着椅背靠着。她母亲用令人发寒的语气
尖刻地继续说:“那杯蛋酒奶是露易莎的。露易莎每天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喝一杯,
你们所有人都知道。有人在阿布寇太太把蛋酒奶放在餐厅桌上,到那个小流氓进来
抓起杯子这段时间内,在那饮料里下毒的,很明显知道露易莎会来喝!”
“妈,”芭芭拉说:“好了吧。”
“闭嘴!杰奇贪嘴救了露易莎一命,几乎把自己的命弄丢了。我可怜的露易莎
安全无事,但是有人想毒死她的事实仍然存在。”黑特太太把又聋又哑又瞎的女子
紧抱胸前,露易莎发出抽噎般不知所云的声音。“没事,没事,亲爱的,”老太太
安慰她,仿佛露易莎听得见似的,她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然后声音又尖酸刺耳起来,
“是谁给蛋酒奶下毒的?”
姬儿嗤之以鼻,“别这么戏剧化,妈。”
康拉德软弱地说:“你在胡说什么,妈,我们谁会——”
“是谁?你们所有的人!你们都讨厌看到她!我可怜不幸的露……”她环抱露
易莎的手握得更紧了,“怎么?”她怒气冲冲,老骨头因激动而颤抖不已,“说啊!
是谁做的?”
米里安医生开口:“黑特太太。”
她的怒火立即消弭,双眸转而露出狐疑的神色,“我要你的意见时,米里安,
我会问你,不要插嘴!”
“这,”米里安医生冷冷地回答:“恐怕办不到。”
她眯起眼睛,“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米里安医生回道:“我有职责在身,这是件刑事案,黑特太
太,我别无选择。”
他缓缓走向房间一角,那边的柜子上有一支分机电话。
老太太张口结舌,她的脸色变得和杰奇原先一样乌紫,一把推开露易莎,她大
步向前,抓住米里安医生的肩膀猛力摇撼。“不,你不可以!”她大叫,“噢,不,
你不可以,可恶,好管闲事!把这公开,是吗?越公开,越——不准碰电话,米里
安!看我——”
无视于老女人狂乱地扯他的臂膀,恶言诅咒频频落在他的白头上,米里安医生
仍镇静地举起电话筒。
米里安拨号给警察总局。
第一景
哈姆雷特山庄
4月17日,星期日,中午12时30分
萨姆巡官颇有兴味地想着,最初上帝创造田地,他老人家确实成绩斐然,特别
时每次他到离大都会数英里之遥,位于威斯彻斯特郡的哈德逊河一带时,心里尤其
有这种感触。
由于肩上担负官职重任,萨姆巡官甚少有机会产生宗教或美学的心思,但是即
令俗务繁冗如他,也不可能对周围的美景无动于衷。
他的车子艰辛地爬上一条羊肠小道,一路向前,仿佛直攀天际,映入眼帘的是
一片由城垛、壁垒、绿叶攀生的尖塔和蓝天白云交织的人间仙境;而远远之下与其
相映的,是哈德逊河的闪烁波光和层层蓝波上点缀着的点点白帆。巡官深吸入腑的
空气,夹着木香、松香、和甜美的花香,艳阳高照,沁人心脾的四月微风拂着他的
灰发。一边驱车转过路上一个意外的弯道,巡官拼凑隽永短句似地想,有无犯罪,
这美景仍令人感觉活着是一件快事。这是他第六次探访哲瑞·雷恩先生令人惊羡的
住所哈姆雷特山庄,此刻他心里一边想,这个惊人的所在,一次比一次叫人留连忘
返。
他在一座熟悉的小桥前——哲瑞·雷恩先生庄园的前哨口——煞住车,像个小
男孩似地向站岗的人招手,那是位满面笑容的矮小老头,手上拉着古老的桥栓。
“嗨!”萨姆喊道:“好天气哪,上雷恩先生家,可以吗?”
“是,先生,”守桥人高声回答:“是,先生。进来吧,巡官,雷恩先生交代,
您随时可以进来。这边请!”他跳上桥,用力拉开一座吱嘎作响的闸门,示意巡官
把车开过充满古趣的小木桥。
巡官满意地叹一口气,踩下油门。这么好的天气,我的天!
这里的地形很眼熟——一条完美的碎石子路,一片正在转绿的灌木丛,然后突
然间,像一幕旖旎梦境,一片草原铺陈在古堡面前。这座古堡不但以雷霆万钧之势
耸立在哈德逊河畔数百英尺的高崖尖峰上,也是哲瑞·雷恩先生的顶峰杰作。这个
设计曾被当代批评家大事贬伐,那些自麻省理工学院毕业,只愿设计钢筋水泥摩天
大厦的年轻人,都瞧不起这座建筑,它的创作人被嘲笑为“古老守旧派”、“脑袋
落伍”和“装腔作势”——最后这句是一个尖酸刻薄的新派剧评人讲的。对他而言,
任何早于尤金·欧尼尔的剧作家,任何先于里斯利·赫尔德的演员,都是“贫乏无
聊”、“老菜式”、“古体旧风”和“平淡乏味”。
但是——你看那城堡,四周伸展着细心经营的花园,有排列整齐的紫杉,有山
形屋顶农舍的伊丽莎白式村庄,鹅卵石,小步道,护城河,吊桥,还有超拔一切之
上、层岩垒石堆砌起来的巨堡本身。这是十六世纪的精华,老英格兰的一部分,是
从莎士比亚剧作中萌生出来的……这是安然生活在他丰硕的历史成就中的老绅士再
自然不过的排场陈设。
即使最尖刻的批评家也不能否认,他对永恒的莎剧有过伟大的贡献,他几近天
才的舞台演出,带给他庞大的财富、显赫的名声,还有私底下无穷的快乐。所以,
这是退休的戏剧皇帝哲瑞·雷恩先生的原居。当另一位老者打开环绕庄园高石墙的
沉重铁门时,萨姆巡官私忖,不管纽约市那些庸碌的笨蛋怎么想,对他而言,这才
是和平,才是美,才是逃离喧嚣的纽约的好所在。
他突然踩下煞车板,车子嘎一声停下来。在他左边二十英尺有一幅令人惊愕的
景象,在一片郁金香花圃中央,有一座石刻的精灵亚利欧喷水池……令巡官出神的,
是那个在池子里用一只棕色粗糙的手泼水的怪人。自从认识并多次造访哲瑞·雷恩
先生几个月以来,巡官每次看到这位鬼怪似的老人,仍克服不了心里那种诡异不真
实之感。那只泼水的手很瘦小,暗棕色,皱巴巴,赤裸裸,长着几根毛发,森林小
矮鬼似的背脊上隆起一肉峰——这个奇特的怪物整个裹在一件皮围裙里,像铁匠的
漫画造形。
驼背老人抬起头来,他细小慧黠的眼睛一闪。
“嘿,你呀,奎西!”巡官嚷嚷,“你在做什么?”
奎西是哲瑞·雷恩先生光辉历史中的一位主要人物——他担任他的假发师和化
妆师四十年——他把两只小手搭在弯曲瘦小的臀部。“我在观察一只金鱼,”他用
老年人短促破碎的嗓音一本正经地回答:“稀客啊,萨姆巡官!”
萨姆钻出车子,伸了伸懒腰,“我的确不常来,老先生好吗?”
奎西一只手像蛇似地探进水里,一会儿湿滴滴地握着一只扭动不已的小东西伸
出水面。“真漂亮的颜色,”一边观察,干瘪的嘴唇还啧啧有声,“你是说哲瑞·
雷恩先生?噢,好得很。”他突然一脸不满,讶异地说:“老先生?他比你年轻啊,
萨姆巡官,你知道,六十岁了,雷恩先生,但是他可跑得比你快,像只——像只兔
子,而且他今天早上才在后头那个——冷死人哪——那个冰冷的湖里游了整四英里,
你办得到吗?”
“呃,可能没办法,”巡官微笑回答,一路上小心地别踩到郁金香花床,“他
在哪里?”
金鱼丧失了勇气, 突然警觉地不再扭动, 老驼背近乎遗憾地把它丢回水里,
“在那些女贞树后面,他们在修那些树,他对园林的美感十分讲究,我是说雷恩先
生。这些园丁们喜欢——”
巡官没把话听完就笑着越过老人身边——但是不忘在擦身而过时抚一抚那丑怪
的肉峰,因为萨姆巡官实在是非常讲究实事求证的人,奎西大笑,又把两只禽爪般
的手探进水里。
萨姆拨开一棵修成几何形的女贞树,从那后面传来一阵忙碌的唏蔌裁剪声,还
有雷恩与众不同的深沉愉悦嗓音。他跨过树丛,向一位穿着横条花裤,被一群园丁
围绕的高瘦男士微笑。
“哲瑞·雷恩先生本人, 亲临现场, ”巡官一路宣布,一边伸出一只巨掌,
“唉呀!唉呀!你怎么从不见老?”
“巡官!”雷恩高兴地呼喊:“太意外了,老天,真高兴见到你!”他丢下一
把沉重的树剪,握住萨姆的手,“你怎么找到我的?一般人都要先在哈姆雷特山庄
晃荡好几个小时才看得到主人。”
“奎西告诉我的,”巡官说,一边迫不及待地倒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啊——
啊!真好!他在后面那座水地那里。”
“在戏弄那条金鱼,我敢保证,”雷恩笑道,他像根细弹簧似地一弯身,在巡
官身边坐下来,“巡官,你发福了,”他评论道,盯着萨姆膨胀的身材,“你应该
多运动。我敢说,打从我上回见到你,你少说也增加了十磅。”
“你讲得一点也没有错,”萨姆咕哝道:“抱歉,没有还嘴的余地,你的身材
可好得像只提琴。”
他又妒又羡地看看他的伙伴。雷恩又高又瘦,而且看起来精力充沛的样子,除
了长及颈项的一头银发,他看起来像年四十,而非六十。他极端古典的五官非常年
轻,毫无皱纹。灰绿色的眼眸慧黠深沉,无一丝老态。敞开的白色衬衫领底下,喉
头坚韧结实。呈日晒的棕色。他的脸,既稳若泰山,又能瞬息应变,是一张成熟强
壮的男人脸。甚至他的声音,具权威性,又有共鸣,必要时还能舌枪唇剑——那声
音在无数观众的耳里听来,简直性感无比。总而言之,这是一位出众人物。
“你有事,”哲瑞·雷恩先生眼睛一闪断言道:“你从城里长途跋涉而来并非
无故,这个推论很简单,因为你整个冬天都把我忘了——事实上,自从隆斯崔事件
(编者注: 指萨姆巡官与哲瑞·雷恩先生于《X之悲剧》中合作调查的哈利·隆斯
崔谋杀案)以后,你就没来过。你那闲不得的脑袋里在打什么主意?”他那锐利的
目光紧盯着巡官的嘴唇。这位演员先生耳朵完全听不见,就是自为这项晚年变故迫
使他自剧院退休。以他对新事物惊人的应变能力,他很快就自学了读唇术,而他读
唇的能力之好,多数与他接触过的人,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个缺撼。
萨姆面有愧色,“不要这样说嘛,不要这样说嘛,雷恩先生……事实上,纽约
是发生了一点事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许你有兴趣试试手气。”
“一件罪案,”老演员沉思地说:“不会是黑特家事件吧?”
巡官眼睛一亮,“这么说你读到报上的报道了!对,就是那一家子疯黑特。有
人企图毒死老太太第一次结婚生的女儿——露易莎·卡比安。”
“就是那个又聋、又哑、又瞎的女人。”雷恩表情严肃,“我对她特别感兴趣,
巡官,那是显现人类有能力超越身体残障的出色范例……显然你们还没破案。”
“对,”巡官恼怒地说,从地上使劲抓起一把草,周围的美景似乎在转瞬间丧
失了情趣。“完全没有进展,一点线索也没有。”
雷恩专注地看着他。“报上的报道我都读了。”他说:“也许有些细节受到歪
曲,或者有所遗漏。无论如何,我是知道一些关于这一家,还有蛋酒奶下毒,和小
孩子馋嘴差点酿成悲剧——所有表面上的事实。”他一跃站起来,“吃过中饭了吗,
巡官?”
萨姆抓抓刮得光溜溜的淡蓝色下巴,“呃……我不是很饿……”
“什么话!”雷恩一把抓住萨姆健壮的手臂往上一提。巡官大为惊讶,他竟已
被半拉离单地。“来吧,别扭扭捏捏的。我们先吃点东西,然后来杯冰啤酒,再一
边讨论你的问题,你喜欢啤酒,没错吧?”
萨姆挣扎着起身,一副饥渴的模样,“我不能说我喜欢,可我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