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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忘杨看他惊魂未定,安慰道:“委屈你了,我应该料到尸骨重见天日后,石松将会大受刺激,对你有所威胁。”
对面,石松依旧死死挣扎,无法冷静。他年少力量大,且又是悲痛至极,冰龙不敢出手伤他,只能蛮拉,险些也要拦不住。
周忘杨快步向前,停至石松跟前,竟劈手给了他一巴掌,响亮至极。
“你若这般沉不住气,把这里当成江湖武林,想杀就杀,想砍就砍,当时又何必给我下跪?”
那一巴掌过后,石松一撇脸,竟喷出一口血来。
冰龙看了暗暗惊讶,想不到小四如此瘦弱,腕力却也不可小觑。
周忘杨猛地拽过石松的衣襟,连拉带拖地把他带到尸骨前,大声道:“你看看,这两个就是你的至亲!他们遭奸人所害,弃尸于此,你见后竟连真相也不愿去查,就自暴自弃!等你满手血腥,落得身首异处时,要让他们情何以堪?”
冰龙会意,也劝道:“况且,你此去何府说要血洗,必定会有无辜者死在你手里。那时,你与那杀害你大哥大嫂的凶手又有何等区别?”
石松像是痴了,他远望苍穹,满目血丝,突然怒目圆睁,长啸一声。那声音饱含仇恨,仿佛可以撕开天空,令闻者皆感心碎。
“我现在可否为你的亲人验尸?”周忘杨问。
石松木然点头,像一具失了灵魂的躯壳。周忘杨轻轻叹息,与冰龙一同走到坑前,端详那两具白骨。
“这应该不是为财劫杀。”周忘杨掬起一把土,张开五指,一块块碎银铜板从他的指间随着沙土一同滑落,叮当作响。
冰龙也觉赞同,大手一挥,端起一具较小的骨架,细细一数,道:“春枝的胸骨上起码有二十多处刀痕,就不知她的致命伤在哪里?”
每一具尸骨都会表达,周忘杨就有这听尸说话的本领。他翻过石山的尸骨,在左面肩胛骨处找到一道极深的刀痕。
捅穿胸腔,直插心脏,削骨三分,可见下手之狠!
“这里便是致命伤!”周忘杨抚过白骨,指间微感冰凉,“他们夫妻是被人从身后突袭,一刀直刺心窝。那一刀虽致命,但却不至于立即就死,凶手趁他们残喘之际,又绕到正面,朝胸腹部猛刺。”
冰龙闻言,又察看了春枝的尸骨,果然发现她的肩胛左骨也缺了一块,补充道:“照腐烂的程度来看,约已死了将近六个月。”
周忘杨道:“冰龙大哥,石氏夫妇一事请暂且保密。我猜他们之死与何府的另几桩怪事都大有关系,如果官府现在就介入,反倒会打草惊蛇。”
冰龙深锁剑眉,点了点头。
验罢尸体,周忘杨又问石松:“现已弄明白你大哥大嫂的死因,你要不要为亲人操办后事,让他们入土为安?”
石松肿着半边脸,径直走到坑前,把两具白骨平稳放好,以手推土,轻轻掩埋。他口中念念有词,哽咽道:“大哥大嫂沉冤待雪,不可现在就入坟!一定要抓到凶手,祭他们在天之灵!”
尚未找到凶手,亲人却已尸骨尽寒。石松悲不能言,只得先把兄嫂暂留在这荒郊野外,重新掩埋。
四人安置好了石氏夫妇的尸骨,冰龙见不远处有条小溪,便与几人过去净手。周忘杨蹲在水边,见若林与石松都心事重重,便悄悄与冰龙商量:“稍候我们几人回城,石松就拜托大哥了,他受了极大的刺激,要是没人看着,怕是会惹出事端。”
“小四放心,我会多加开导他的。”冰龙转望若林,又问周忘杨,“惠兄弟说委托你是为寻人,可是也与何府中人有关?”
周忘杨道:“不错。他与何夫人怀疑何喜儿出生时遭人调换,前不久死去的小姐是个冒充的,要我设法找到真正的何喜儿。”
冰龙领会意思,转而道:“春枝的死,大约是她知道太多而遭灭口。在何府下手的话,造成失踪则很麻烦,于是凶手就等她丈夫石山赶来,双双出了城才杀人。”
“大哥言之有理。”周忘杨掬起溪水又侧手倾倒而下。
很少见他满面忧郁,冰龙问:“是不是觉得这案子有些棘手?”
周忘杨仍在戏水,眼睛却看向了一旁的若林,“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有些担心下一个目标将是惠若林。”
冰龙一震:“此话怎讲?惠兄弟也受过袭击?”
“犯人认错了人,让他的同窗受了惊吓,逃过那一劫,实属侥幸。”
心脏又被刺痛,体内之毒再度发作,周忘杨紧咬牙关,奋力抵抗,不让任何人发现。
四人一同返城,冰龙带着失魂落魄的石松与周惠两人在城门口分开。这时天已大亮,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若林颈上还留有淡淡的掐痕。
周忘杨问:“惠兄是要直接去店里当班,还是回何府一趟?你昨晚一宿未归,回去少不了要挨惠蕾一顿骂。”
若林不接他的话,木然问道:“先生,你老实告诉我,如果喜儿死了,尸身会在哪里?”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周忘杨驻足停下,直截了当道:“和石氏夫妇一样,被埋在了某个地方。”
早先看见的两具白骨给若林太大震撼,让他不得不担忧起何喜儿的下落。
边上,周忘杨打了个哈欠,他为收集线索,将近两个昼夜未曾休息。若林见状,道:“现在正是用早膳的时间,不如我请先生去吃顿饭……”
周忘杨看他一眼,“不必了,我吃不惯北方的谷物,在你姐姐家的那几顿饭算是上等膳食了,我却是硬着头皮吃的。”
若林想起周郎是苏州人氏,听的是吴侬软语,喝的是西子湖水,那吃的,应是些精致菜色。他又问:“那先生在雪月楼,平日里都由谁负责你的饮食?”
周忘杨并不贪图若林那顿饭,随口答了一句:“他们也做不出江南风味,每个月会垫付我伙食费,到姑苏阁订餐。”
他话一说完,忽听若林拉住路边一名摆摊的小贩,问:“这里到姑苏阁怎么走?”
盛情难却,周忘杨最终还是坐到了姑苏阁的店堂里。
小二早已熟识这位赫赫有名的老主顾,殷勤地上去招呼,见他边上多了一张生面孔,打趣道:“先生的小童怎么变了个模样?一夜之间,人俊朗了,连个儿也长了不少。”
周忘杨调笑:“小二哥净说胡话,比起这位兄台,我那小童可要机灵多了。你把平日里我最喜爱的几样东西统统上一遍,让我这位朋友也尝尝江南的点心。”
苏州的糕点以精致闻名,颜色缤纷,口感细腻。不过若林才吃了几块,却已没了胃口。
周忘杨问:“很甜吗?你不喜欢?”
若林摇头:“我并不忌口甜食,只是……只是想起那两具人骨,实在是吃不下去。”
对方模样难受,周忘杨暗叹幸好没叫夹肉的糕点,他刚想吩咐小二给若林上一壶清茶,忽听一阵悠扬的琴声从邻桌响起。他侧耳倾听,那琴声绝美动人,如诉如歌,像在讲述一个美丽的故事,仅是这短短几音便已让他为之一振。
而此刻,若林也已全然失神,视线落在店堂角落,那背身抚琴的女子身上玫红衣裙焦尾古琴,不言不语却已是仪态万千。
“是她……”若林低道。
坐在角落的那名女子旁若无人,继续弹奏,似是人琴一体。她的琴音盛大澎湃,绕梁而震,周忘杨一听便知是关中的曲调,手指不禁跟着这激昂的旋律,在桌上轻轻叩击。
女子奏罢,听者仿若经历一场听觉的洗礼,意犹未尽。
周忘杨毫不吝啬地鼓掌叫好,“有幸听到这般天籁之音,实属三生有幸。能一人奏出如此盛大仙乐,想必姑娘就是穆清素吧?”
周郎与那奏琴人本是背对而坐,此刻同时起身,向后望去。
人如其名。
穆清素高洁典雅,气质袭人。以相貌来看,应与何福燕同龄,相较之下,却比她端庄数倍。
“阁下模样俊逸非凡,又懂音律识人,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推理奇才周忘杨?”穆清素问时,无意间瞥见了与周忘杨同座的若林,立即抱琴而来,落落大方道,“你可是若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若林急忙点头,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道:“穆姑娘怎么也在洛阳?”
“天大地大,我不愿据于一地,就到处走走。”
虽已不是妙龄少女,可穆清素身上那种韵味却正是要到这二十七八的年龄才可体味。她说话时带些傲气,有那么一点儿像惠蕾。
等她再度望向周忘杨时,忽道:“周郎唇色不对,必是中了毒。”
周忘杨蓦然来了兴趣,问:“依穆姑娘所见,我是中了什么毒?”
“掌心呈黑斑,遇寒时四肢酸麻,当是毒中下品‘黑寡妇’。”穆清素将怀中的焦尾琴搁于桌上,从玫色红袖中取出一只玛瑙小瓶,“这是红蝎赠我的百花散,服下后,可解上百种简易之毒。”
周忘杨望着那装有百花散的玛瑙瓶,眼前蓦然浮现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女。
红蝎红蝎,毒性至极,妖异非常。
他知道,百花散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师妹在炼制这一解药时,共选了百余味草药。
穆清素暗怪自己愚笨,笑道:“见周先生中了毒,我一时忘了你是红蝎的同门师兄,居然拿她的解药赠你作人情。我刚从蜀地游历而来,正逢红蝎也在那里办事,听说我下站将到洛阳,她托我向先生捎个话,说接到师门飞鸽传书,要她尽快赶回苏州,问你是否也要回去。”
穆清素以为周忘杨也有百花散,正要收回,坐在一旁的若林急道:“穆姑娘,周先生已与师妹多年不见,他身上并无解药。”
穆清素性情率直,听后干脆把解药塞到周忘杨手中。
掌心的玛瑙瓶微微带热,周忘杨问:“五妹既然连这百花散也愿赠予穆姑娘,可见交情甚深。你们近日见过面,她还好吗?”
“红蝎她……一点儿也没变。”
平淡一句话到了穆清素嘴里,只显伤感,那句“一点儿也没变”更是拖长了语音,满是哀叹。
“是么?我走时她才十四岁,果真还是没变……”
凤眼微垂,周忘杨眼中也满是落寞。
穆清素岔开话题:“有缘在此遇上二位,不如坐下多饮几杯。”
周忘杨挥手:“来日方长,我与若林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就在此作别穆姑娘了。至于师父令弟子回苏州之命,我尚未收到,暂且不会回去。穆姑娘若与红蝎还有书信来往,请代为转告。”
他与穆清素作别,见若林还痴痴地站在原地,赶忙结了账,叫他一同出了姑苏阁。
八、金梳
身处大街时,若林这才想起自己承诺说要请客,结果却让周郎掏了腰包。他急着把钱还回去,本以为周忘杨会推拒不要,上演一幕亲朋送礼时,如同打架的客气画面,不料周忘杨却若无其事地收了钱,这反让若林有些不舒服。还觉得自己虽与他认识不过几日,却也算历经一番风浪,应该会亲近些才对。
“刚刚那顿饭钱就从你欠我的一百两里扣吧,算是我请你。”冷不防,周忘杨冒出一句话。
若林说了声“哦”,一时间,之前的惆怅也一扫而空。
两人一起朝何府方向走去,周忘杨看着前方,道:“惠兄若真要知道这桩凶案背后的真相,必须先答应我一件事。”
他语气很是沉重,若林不禁也严肃起来,“是何事?”
“如若日后,你发现惠蕾行为异常,不可对我有所隐瞒。”周忘杨侧目,“我看得出你对穆清素很是倾慕,一部分原因是因她与你姐姐在谈吐相貌上皆有几份相像。”
与惠蕾分离的这十六年来,若林苦心读书,他不懂人情世故,不知世态炎凉,对情爱的理解还很懵懂,水中望月,雾中赏花。
他沉吟了片刻,答应了下来。
当两人赶至何府门口时,都感到有些不对劲,只因这时宅邸大门敞开,大批邻人正围聚门口小声议论。
几名衙差从府中走出,周忘杨挤入人群,拦住他们:“是不是这宅子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衙差一见周郎,个个精神一振,有人答他:“周先生来得正好,何家的二小姐何福燕上吊自尽了,尸体还未曾搬动过。”
若林也挤了过来,满脸震惊。
仅是一夜!
竟又凭空多了一个亡魂!
周忘杨一咬牙关,疾步走进院落,进门时见彭德海正朝着何福燕厢房的方向张望,目无表情,他心道:这管家行事古怪,待人处事却极其冷静,须多加观察才是。
背后,若林也追了上来,两人来到前厅,看见何福松正与知府李培林交谈。
何福松眼睛又红又肿,一见若林,忙道:“内弟啊,先来见过李大人。这两天风沙大,我这眼疾又犯了,现在疼得厉害。唉,今早是彭跃发现的尸体,福燕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