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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林听见邻近几桌的客人鼓掌道:“好!终于等到周郎出场了!”
再看那二层,已有人搬上一张琴案,摆了一把古琴,焚上熏香,待一切准备妥当,那千呼万唤之人总算出了场。
仍是那抹清瘦身影,周忘杨落座案前,原本嘈杂的大堂居然刹时鸦雀无声。他的目光始终停留于琴身之上,微微抬手,长指一挑琴弦,轻柔之音随即而出。
这段古琴抚得如梦似幻,声音不卑不亢,仿若山涧清泉。不似北方那类听了只感黄土万丈飞的激昂曲调,周忘杨弹奏的曲子极尽委婉,让赏乐之人仿佛看见一幅小桥流水粉蝶飞舞的情景。
若林料定这曲子必是吴越之音,只有那以水滋养的灵土上才会有这类靡靡之音。
一些记忆重现脑海,若林想起一个同样抚得一手好琴的人。她见多识广热情爽朗,酒量胜过须眉,论及诗辞歌赋也绝不落于人下。
那名女子叫作穆清素,若林在家乡时,仅与她有一面之缘,听她唱过一曲歌谣。
穆清素是个如风般逍遥的女子,天地之大来去无踪影。时隔许久,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
就在他走神的间隙,周忘杨已一曲奏罢,楼下众人如从江南而返,情不自禁,掌声雷动。
若林远望帘后那人,竟略感惭愧。这样看似完美之人究竟出自何处?他的父母是谁,家中是否又有兄弟姐妹?
雪月楼二层,周忘杨同样望见了若林。何喜儿暴毙当日,他便发现她是被人杀害而死,今日又在街上偶遇若林,对方竟要他寻找何喜儿的下落,看来这何府的秘密还真是不少……心头杂念一多,周忘杨不慎碰错了琴弦,古琴吱一声发出了一个不和谐的音调。他刚想重新起调,忽听楼下有人喊:“怎么回事,周郎?月事不顺,找不到调了是不是?”
这话说得小童大为恼怒,他替主人抱不平,低低骂道:“去你妈的!你全家才月事不顺!”
若林看那喊话之人满脸酒气,打着饱嗝,推开怀里的女子,向二层喊道:“周忘杨,你别躲在那帘子后面。人家说你俊俏得不像话,爷儿觉得你是个女人扮的,你下来把衣服脱了,让我验验……”
哗!
一杯凉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浇在那痞子脸上,倒醒了他的酒。那人怒发冲冠,吓飞了身边的姑娘,指着二层大骂:“周忘杨,我操你祖宗……”
尚未骂过瘾,又一盏茶水飞摔而来,痞子再度迎面被泼,这次他竟大声惨叫:“妈呀!怎么是开水?烫死我了!”
纱帘背后,周忘杨的声音轻扬而来,“在下老家远在姑苏,你真要对那入土的先人有兴趣,不妨搭船前去。”
他这一句话立即引得轰堂大笑,惟有若林生性腼腆,有些接受不了这样损人的段子。
地痞被他气得眼冒金星,猛一拍桌子,大骂着准备上楼揪人,可不等他走到扶梯口就被几个彪形大汉左推右搡,扔了出去。
任何一家妓院都有看场子的人,雪月楼也不例外。
小童看周忘杨已离开琴案,向房中走去,便对若林说:“公子,我们可以上去了。”
登上二楼,一路步至最后一间雅阁,小童叩门,轻道:“先生,我把惠公子带来了。”
“进来吧。”里面的人回应道。
进入厢房,若林发现这里又与外面的情景大为不同,香鼎烟炉书柜案台字画对联,无处不是一派书香气息。
屋子的主人这一刻坐在案前,道:“有劳惠兄夜来拜访,我白天不爱受人打扰,只有晚上抚过了琴后才有空。”
“你为什么在这里做乐师?”若林不解。
周忘杨请他坐下,亲自沏茶,“我除了懂些推理识些音律外也别无特长。不做乐师,公子还想我饿死不成?”
喝了一口周忘杨泡的清茶,若林直想摇头。
听听这话说的,只懂推理音律……如果连周忘杨这样的人都要饿死,那自己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算了。
“你要我找何喜儿,莫非何家的大小姐还另有他人?”
面对周忘杨的一针见血,若林也不作隐瞒,随即将惠蕾所说的话转述。
周忘杨听后,长眉一锁,“照何夫人所说,真正的何喜儿出生不久就被调换,那何府中谁最有可能设下这个瞒天过海的骗局?”
想起惠蕾与何福燕素来不合,若林沉吟道:“姐姐曾提到何福燕在她的饭菜中下毒,以致她终身不能再育。”
“你怀疑何福燕?”周忘杨看向窗外,沉默了半晌,突然语出惊人,“这么说来,寿宴上死了的丫头可以排除是被她杀的了。”
“什么?”若林猛地站起身,“喜儿……不,那丫头是被人杀死的?”
周忘杨给了小童一个眼神,他立即心领神会,走去屋外守着,以防旁人走过时听见。
待人出去后,周忘杨看向震惊不已的若林,道:“听说那假小姐死后,何福燕说动何老爷报了官。若推测十年前是她换走了夫人的孩子,现在又把人杀了,这纯属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她大可以好好利用那个傀儡,帮她敛财。”
见对方诧异不减,周忘杨接着道:“那丫头并非自己噎死的,而是有人在她身上做了手脚。”
“你是说凶手在众目睽睽下杀了她?”若林狐疑,“这怎么可能?”
周忘杨没再接话,若林看出他不肯透露太多,反问道:“先生既然不愿多说,为何又告诉我那丫头是被人所害?”
“惠兄远道而来,与何府又从未有过交集,怎么看也不像凶手。何况……”丹凤眼一斜,周忘杨道,“这世上没有一个凶手会为了混淆视听,而把赌注押在周忘杨身上。”
他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另起话题,“何府园中的那些山兰,你可还有印象?”
不明白对方怎会提及山兰,若林点头,“那有什么特别吗?”
修长手指揭盖品茶,周忘杨娓娓道来,“半个月前,我听闻何府内栽有几株极品山兰,此花每串结有二十七朵花苞,不多亦不少,花苞颜色各异,一串之上共有二十七色,绝不重复。”
稍作停顿,他接着道:“极品山兰的种子可遇不可求,十分珍贵。那日我本想问何老爷如何得到这花,不想却发生了命案。”
若林记得,知府李培林曾提到周忘杨的故乡在苏州兰岭镇,随口问:“先生何以对那极品山兰感兴趣,莫非这与兰岭鬼镇有关?”
话一出口,他立即反悔。
多年来,那一夜间蒸发掉所有村民的兰岭镇在世人口中早有了“鬼镇”的代号,只是在幸存者面前提到这个代号,不免有些伤人。
幸好周忘杨并不介意,开门见山道:“不错,兰岭镇盛产极品山兰,村民将此视为礼物,赠予外人。我四处寻访,排摸了不下上百株极品山兰,就为找到当年从兰岭镇得到种子的人。”
言及兰岭镇,若林难忍好奇,问:“既然兰岭镇的村民均在二十年前无故失踪,为何先生还……”
见周忘杨直视而来,他又不敢再问。
对方反倒直言不讳,“因为在我出生前,我娘与姨娘姐妹两人便搬离了兰岭镇。”
耳畔好似响起江南的细雨轻风,一抹纤纤背影站在花丛间,周身散发着山兰的芬芳,她向自己张开双臂,低唤道:“忘杨,快来……”
而当年幼的自己兴奋而去,对面那张倾城容颜却瞬间风化,变作一具腐尸。她仍站在花丛中,却嘤嘤在哭,血从口中喷涌而出,不住挥动干瘪的手,示意他赶紧离开,挥着挥着竟连手也掉了下来。
姨娘!
周忘杨猛地握住座椅扶手,深吸一口气。
他又看到了!每每闻到山兰香,每每忆起兰岭镇,姨娘的影像便会浮现脑海。
如此骇人,如此凄惨……
若林渐渐明白,初遇周忘杨时,他的慷慨热情均是为进入何府确认那极品山兰是不是出自兰岭镇。回想他对待绅贵们的冷淡态度,在洛阳城内的驰名程度……此人根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厉害角色。
这般一想,若林忙道:“倘若先生能找到喜儿,我愿替先生奔波,寻遍天下极品山兰,直至你揭开兰岭镇的真相为止。”
周忘杨失笑,“时候也不早了,轿子也已在楼下等,我今夜就同你去何府吧。”
“今夜?”若林吃了一惊,他请周忘杨调查一事还没与姐姐商量过,就这样带人过去会不会显得唐突?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受惠兄之托,我就一定会尽力找到何府千金。”
哪怕是她的尸骨!
周忘杨边说边围上白狐围脖,只是最后一句话,他不曾说出口,而是在心中念叨。
周忘杨做事素来雷厉风行,吩咐小童留下后,便与若林飞快地出了雪月楼,分别坐上两顶轿子向何府方向行去。
何府的朱红大门看起来又沉又重,令人横生窒息之感,若林所坐的轿子先行抵达,等到周忘杨赶来后,便与他一同入府。
二人绕至一间石亭时,若林停下,道:“周先生请在此稍候片刻,我请你来此调查一事,还不曾与姐夫姐姐提过,让我先知会他们一声,再带先生进去。”
周忘杨点头,看着若林快步离开。
孤身站在何宅大院内,其间的亭台楼阁九曲回廊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看了,不觉心旷神怡,只感阴森恐怖。
四周无人,寂静非常,周忘杨独自坐到了石椅上,听见亭外池内的金鱼咕咚一声,冒了个头,像是不欢迎他的到来。
暗夜下,他目光如炬,静静审视过身边的一景一物。
假山鱼池花坛水井……
仅在这区区花园就有数十处可以藏匿尸体的地方。观察间,周忘杨的目光停在一口水井上,井边的地上还留有当年筑井棚的凹陷痕迹。
莫非这就是传闻中,那个叫彭翎的仆役上吊自杀的地方?
正思虑着,周忘杨忽感不寒而栗,就在当口那一瞬,他本能地察觉到在这院子里潜伏着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他!
“谁?”
自己的直觉从不会出错,周忘杨蓦然起身,转了一圈。
话音在院中留下一个小小的回音,周忘杨走出了石亭。与许多大户人家一样,何宅挂了不少灯笼,但终因面积过大,还是显得昏暗。
来到水井边,周忘杨放下水桶,打上水来。
出于习惯,碰上可疑的水井,他总要检查一番,泡有尸首的井水是略带粘稠的,皮肉腐烂后生成的液体及蛆虫都将导致井水变质。
把手伸入水桶后,周忘杨微微松了口气,何府的井水掺杂的不过沙土之类,并没有他所担心的那种粘稠,但当他正要把手伸出之际,却又惊觉指尖被什么东西绕住,挥之不去。
摇曳的灯笼下,周忘杨抬起手,看见了缠在手指上的几缕头发。他站起身,再度向井口望去,井下一片漆黑,惟有冷风灌入时发出的古怪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正伏在井下痛苦地呻吟,令人汗毛直立。
转过身时,周忘杨发现若林正背朝他,站在后方的走廊上,便问:“惠兄回来了?需要我先去见过夫人和老爷吗?”
不料廊上那人没有反应,站了片刻,却向长廊的另一端走去。
“惠兄?”
周忘杨快步追去,那人总算回过头来,疑惑道:“周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听这声音,周忘杨总算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并非若林而是施笙。今夜,他穿了一身与若林一样的淡紫长衫,且他俩体态相近,背影相像,又逢光线过暗,难怪自己会把人认错。
“我与若林有约,在这里等他。”周忘杨寒暄道,“施公子这两天在何府过得可还习惯?”
施笙摆手道:“何府供我食宿,还请我去分号做账房,哪儿还能说不习惯?不过……”他一顿,“就是听说这宅子里闹鬼,也不知是真是假。”
说话时,施笙站在走廊的拐角处,身后一片黑暗。周忘杨看着他,本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此时此刻,在施笙的背后,他清楚地看见一只惨白的手悄悄伸出,像从墙上凭空长出来一般!
“施公子小心!”
喊出声的同时,那只手已勾住了施笙的咽喉,猛地将他拖进了拐角。周忘杨疾步追去,从一扇木门的缝隙内看到施笙两条被拖在地的腿!
奔向木门的那一刻,它已被紧紧关上,里面传来施笙的惊叫。
“施笙!”周忘杨大力敲门,却不见里面有任何回应。
他有几分恼怒,是谁这么大胆,竟当着他的面夺人?
向后倒退几步,周忘杨猛冲而去。
冲撞下,木门轰然倒下,光线虽不好,但还是能看出这是一间储物房,屋内杂乱不堪,破旧的家具堆得老高,而房中已没了施笙的踪影。
耳畔忽又传来一阵呻吟,那声音略显压抑,周忘杨寻声看去,发现这间厢房设有门道,通向了别处,他即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