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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上前去,递了一支烟给他道:“要不方便也没关系,我再想办就是。”
他把烟接过来插在耳根上,道:“上来吧。不过我是到大队里,离那村子还有一里多路,那段路你得自己走了。”
我笑道:“好的好的,没关系,谢谢你了。”
我爬进车后的车厢里,这三卡不算很小,但我坐进去后也已经显得很局促了。他打着了马达,我谢过那司机,还没来得及坐稳,车子大大地咳了一声,车后又冒出一股呛人的油烟,已经开动了。
路不是很好,十分颠簸,不过开得还算快,大约震了半个小时,车子转进了一个村子里。在一个晒场上停下,那司机转过头道:“同志,到了。你沿路走吧,一里多地就是射工村了。”
我从车上爬下来。这是个大队的办公室,也有些年头了,窗户玻璃碎了一块,一个穿着件旧蓝布衣服的大队干部从里面走出来,大声道:“三划王,酒给我买了没有?”
那个二舅嘻嘻一笑,掀开座位,拿出一瓶硬纸盒包装的酒道:“郑书记,我给你带了。”
这郑书记长了个酒糟鼻子,大概也是个好杯中物的,身上的蓝布工作服都不知是哪个年代留下来的,沾着些泥渍,胸前表袋里鼓鼓囊囊地塞了包烟,做干部的里面,他大概是属于最清苦的那类。古人说乱山深处长官清,这话倒也不差。他一把抢过酒来,隔着盒子闻了闻,心旷神怡地呼了口气,转眼看到了我,顺口道:“这个是……”
那二舅道:“哦,这位同志要去射工村。”
“射工村?”郑书记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正色道:“我是大队书记郑宝春,请问你要去射工村做什么?”
他的话里充满了警惕,我怔了怔,一时倒不知怎么回答,咽了口唾沫道:“我是去那儿……”猛然间想起了船上那个收古董的,连忙道:“去那儿收点古董。”
“古董?”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突然道:“老实说,你是不是在搞什么迷信活动的?”
我吓了一大跳,连忙道:“我可不是。”
郑宝春狐疑地又看了我一周,冷冷地笑道:“不用骗我,镇里发下文件来说的,要注意那些搞迷信的新动向,一定要消灭在萌芽状态。”
我道:“我是听说射工村那儿有古董好收,才去那儿的。”
“打开包,给我看看有没有传单!”
我有些哭笑不得,他一个大队书记好象还没有搜查权的,可是我也不敢说这句话,要是惹恼了他,说不定真要被他按个搞迷信的神汉之类的罪名。我蹲下身,打开皮箱道:“你看吧。”
我的箱子里就一些换洗衣服,连张纸片也没有,他过来翻了翻,看我实在不象是邪教徒,才和颜道:“真是收古董的?”
我道:“我刚入行呢,不好跟前辈去争,只能上偏僻的地方去碰碰运气。”
郑宝春拍拍我的肩头道:“你小心点,那个村子神神道道的,要不是他们很少出来,大队早就要对他们采取行动了。”他倒也没说要采取什么行动,直起腰,又闻了下酒瓶子,才意犹未尽地道:“很复杂,那村子很复杂,不好说。”
我有些诧异,道:“很复杂么?”
“是啊,那村子太偏,没多少住户,可是听人说,经常会三更半夜地聚到一块儿,什么话也不说,不知搞什么名堂。听说,领头的一个叫什么柳文渊。”
“柳文渊?”
我脱口而出,郑宝春登时抬起头,警惕万分地看着我:“你听说过他?”
我有点后悔,但现在不好反口,顺嘴道:“听一个来射工村收过古董的人说过,他跟柳文渊收过点东西。”
郑宝春道:“你是指张朋吧?这人隔三岔五来一趟,今天还去了,你跟他一块儿的吧?”
我摸出烟来给那二舅和郑宝春都发了一枝,道:“郑书记,那张朋是什么样的?”
郑宝春接过我的烟, 欢喜得手脚都有点没处放,眉开眼笑道:“哎哟,这怎么好意思……那个张朋啊,好人呐,老穿着件大褂,见人就分烟的,很有钱,这回倒换打扮了。”
是那个收古董的?我吃了一惊。我没想到他居然也去射工村了,而且比我还快一些。他没和我说也要去射工村,也许,他是怀疑我得到什么消息,也是去射工村收古董,故意要赶在我头里吧。
怪不得,他看到那个班指后,马上对我冷淡下来了。同行是冤家,即使是收古董的也一样。
郑宝春点着了烟抽了两口,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张朋的事:“那人一年总要来一次,尽收点不值钱的东西,城里人都爱这个么?哎,你这个烟倒是很好抽。”
我皮箱里还有几包,听他的口风,连忙拿出两包来,给了他和那二舅一人一包道:“这是我们那儿出的烟,你们尝尝吧。”他们千恩万谢了一阵,郑宝春把我的烟塞进口袋变得很是热情,对那二舅道:“三划王,你干脆送这位同志去射工村吧,到时我给你多装点。”
那二舅有点迟疑地道:“去射工村?”他话音未落,郑宝春厉声道:“快去吧,早去早回!”
我看着他实在不想去的意思,连忙道:“也不远了,我走着去好了,没关系。”
郑宝春道:“真不用么?”他见那司机的二舅确实不肯去,倒也不好勉强,我道:“不就一里多地么。”
“嗨,看山跑死马,一里多地走走总得一个钟头呢。”
我笑了:“反正也没急事,我慢慢走就是了。”
现在大约是三点多了,看天气有些要下雨的意思,但一时半会还下不来,在这种偏僻的乡村里走走,也许倒可以让我忘掉一些平时的不快。我告别了他们,便开始上路。
刚走出村子,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在叫着,我一开始还以为和我没关系,但这个声音越来越近,明明是在喊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我站住了,只见那个司机的二舅一边挥着手,一边向我这儿跑过来。
我站住了,他跑到我跟前,气喘吁吁,两手撑在膝盖上。我等他平了平气,道:“出什么事了?”
他长吁了几口气,道:“你真要去射工村么?”
我有些茫然:“怎么了?”
他似乎要说什么话,但鲶鱼一般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静等着他说话,但他顿了顿,只是道:“当心点。”
他跑这么急,我原以为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没想到居然只是这么三个字。我笑了:“自然,谢谢了。”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可忽然转过身,向后跑了回去。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又向前走去。
我穿的是一双旅游鞋,也适合走长路。可话虽这么说,走了一程,便觉得有些烦了,那条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一会儿穿过一个山坳,一会儿又甩过一个山头,这一里多路大概是地图上量出来的,实际肯定得长个两三倍,我现在缺乏锻炼,走了大半个小时后觉得已经疲倦得不行,满头都冒出热气来。
我在路边拣了块石头坐下,准备抽根烟再说。石块冰冷,刚坐下来时,头顶忽然响了个雷。我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去,哪知眼睛一触到天边,浑身不由打了个寒战。
那是个怎样的天啊!
太阳已经偏西了,由于云很多,映得一片血红,那些云形成了怪异的图案,正在不住翻滚,瞬息万变,仿佛在云层中躲藏着一个巨大的妖兽,遍体鳞伤,正在拼命地挣扎。那些云,不,那已经不象是云了,更象是无数血红的昆虫聚集在一起,堆成了一个团,让人看了都有些发毛。
现在虽然已经是春天,可还没到惊蛰,怎么会打雷的?我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周围。我的包里放着一把折叠伞,可是要是下了大雨,这把伞可顶不了什么用。我向路边打量着,指望能找到一个山洞之类避避雨,但举目只看到路边的山林。
打雷闪电时不能呆在树下,这个道理我知道。可现在呆在这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回去是来不及了,难道只能向前么?我又看了看天空,天空中那些红云越来越妖异,已经红得发紫,却又是暗色的,象是一汪凝固的猪血。
我不知道雨会什么时候落下来,不知为什么,看着那片血红的晚霞,我几乎要以为如果下雨的话,雨点也准是鲜红色的。象是暮色早早地奔涌而至,我突然有了种莫名的恐惧,拎起皮箱开始拼命地跑动,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在恍惚中好像觉得身后有个奇异的野兽在追逐着我。
随着跑动,胸腔在不停地抽动,每一丝空气都仿佛被挤压出来,发出风琴一样的呼哧声。我不知道跑了多久,可能也不会跑太长的路,天突然变暗了。
现在,大约只有四点钟吧。平时在这个时候天依然很亮,斜晖半敛,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但这儿却已经变得暗无天日,几乎和半夜里差不多。平时天暗下来总有个过程,但现在却象有一层不透光的毯子,突然间劈头盖脸地罩下,周围一瞬间就成了漆黑一片。我拼命跑着,几乎象走在一个噩梦中,脚下的泥土也渐渐变软,更让人觉得不现实。
我为什么在这个地方?
突然间我想起了这个问题。我现在只是个无业游民,旅游不是我负担得起的,可是我为什么孤身一人来到这么个偏僻的小村子里?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天上的乌云已堆积得象是随时都会掉下来,在这一片妖异的环境中,我的头脑却出乎意料的清醒。好象正呼吸着某种气体,而我的精神则处于一种亢奋状态下,看出去的一切都带着明亮的光环,不论是一草一木,一块石头,还是一片落叶,都亮得刺眼。是的,我应该留在那个充满了嘈杂和喧嚣的小城市里,呼吸着那些充满悬浮物的空气,而不应该呆在这个地方。可是,事实上我就是在这儿,尽管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是真实的,可是却让我一下有了种不现实的感觉。
还是回去吧。我猛地停住了,呆呆地想着,就算是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只要赶到那个大队里,和那个酒糟鼻子的郑宝春一块儿喝点酒,那样才是现实。可是,现在我几乎象是置身于古潭底,那些无比深邃的黑暗已如粘稠质的胶质一样包围着我,我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已让自己有种与现实完全脱节的错觉了。
我终于打定主意,准备往回走。可是,刚一回头,却又是一怔。
八
天还冷,草并不茂盛,但也已茸茸一片,看去生机盎然,可是也许是天色太暗的缘故,那些草坪看上去说不出地狰狞,颜色也仿佛深了许多。
到处都是野火一样蔓延的草。
我蹲了下来,拔起了一根草来。那草却是异样的鲜嫩干净。现在风已经停了,可是那些草却仍在不断地起伏,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那些植物为什么让我感到狰狞了。
它们正在生长!
生长本身并不可怖,可是当你看到植物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在生长时,那种恐惧也已超越了现实。
就象有一头巨大的动物埋在土下,长着无数细小的绿色触手,因为受到雷声的感召,正在从泥土挤出来,每一根草茎都争先恐后地挤出泥缝,颤颤微微地伸向天空,让我不由自主地联系到那种一头咬住泥床,随着水流摆动的水蛭。
天啊!
我在心底暗暗地说着。也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算依稀明白温建国为什么在他的故事里爱用这两个字。那些草无处不在,几乎象电影里那种逐格拍摄再按正常放映时的样子。不快,但仍然可以看到它们一毫米一毫米地伸长,渐渐地盖住了土色。
这副景致有一种妖异的美丽,那些平时毫不引人注目的植物这时迸发出它们所有的生命活力,显得那么生机勃勃,可也是那么地怪诞。
路被淹没了。树林里有两条路,我选了没有人走的一条。脑海中依稀响起了弗罗斯特那首名诗中描绘的景象,这种莫名的忧郁让我精神恍惚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心头突然象有一道闪电划过,我猛地醒悟过来,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发抖。
路消失了!
我来的时候走着的那条路现在已经完全被草色遮住了,现在往回看去,只能看到那些疯狂的野草不停地伸展,看过去也更类似于一条巨大的青虫在蠕动。我退了一步,可是那些草却已如同野火一样随影而至,不住地伸长,挤出湿漉漉的泥土,有几根钻进我的裤管里,我已经能够感觉得到它们正在以快得吓人的速度伸长,微微地擦动我的皮肤,让我感到一丝痒意,正如死人的手指。
这并不见得如何难受,可是我却感到恶心。尽管那只是些草叶,我也知道那不过是些草叶而已。
以后的事我再也记不清了。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