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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土岭,缓缓而道,“这儿叫作回头岭,多少人到了这都回头了。相传只有当年的豫州中都的英雄青行云找到过句野之城。”
“青行云?”少年问道。
“是啊。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提起他的名字了,可在当年,他却是天下闻名的英雄啊。他以海盗起家,25岁投附于离侯。离候提兵入都,喜王密诏诸侯勤王。那一月天降大雪,万物萧杀,便是飞鸟也冻得展不开翅,他却带了三千铁甲,深入绝地,长途奔袭扬州,六战六捷,直逼南淮,迫下唐订城下之盟,这才解了汴梁之危,这份立下的功绩可当真是不小哇。”述说起那些逝去的英雄铁血长河斩将夺关的历史时,老人的眼睛中居然闪动出一丝凛凛之威来,“后来离侯遣他西征兖州,他也功劳伟丰。离侯封公后,拜他为中都兵马总督大将军,那年他才36岁。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辞去职位,遣散卫士,转而遍访天下名山。传闻他与一位知心朋友,就从此地而上,找了三日三夜,终于找到了那些传说中不死的智者——在那些不死民的面前,他挥剑杀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少年问道。
杨锁沉吟良久,答道:“不为什么,一种牺牲吧。这是一种规则,要想求得某样东西,就得学会先放弃一些。”
少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青行云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了吗?”
“不知道。”杨锁也摇了摇头,“传说青行云没有得到答案,于是一怒之下杀死了那些智者,还放了一把火。那座城终于毁在了曾经到处寻找它的青行云手里。这位前离王朝的兵马总督大将军也就从此不知所终。”
少年低头默然不语,过了半响,方进屋取了包裹斗笠,提了长剑,对杨锁说:“我要走啦。”
杨锁见了那剑,心中又是一窒,只觉得它的锋芒似要透鞘而出,在他皮肤上划上一痕。杨锁想,这少年未必真的想走——这柄剑迟早要和他一战呢。他坐回木墩台,一挥手,柴刀便夺地一声立在台子上晃动。他道:“你现在还走得动吗?过了这道山坎,还有六七座断崖,我看你走得累了,不如再歇数日吧。”
少年道:“等雨下来了,那边的路就更不好走了。我只要活动活动,身子就化开了——承你好意,让我借宿一夜。我看你的水缸空了,就替你打两桶水,聊表谢意吧。”
杨锁愣了愣,想起来水缸里的水果然已经用完了。便道:“屋后有条小溪,你要打水,就到屋后打好了。”
少年也不卸下包裹,反手将长剑插在背上,提了檐下两只木桶便走,跑了两步,哎哟了一声,自己不好意思地一笑:“忘了不能跑了。”于是便慢慢走去。
杨锁在雾中坐了良久,只觉得这位少年似敌似友,那手御兽之术撩拨起他心头诸多往事,只是那些事年代久远,茫茫蔼蔼,纷去纷来,都已经记不清了。他摇了摇头,想起少年忘记了扁担,便往门后绰了柚木扁担,往屋后走去。未到溪边,便听到雾中传来水声丁冬,歌声柔媚。他进前两步,便见到少年的包裹衣物都已搁在岸边石上,那溪水却作怪,在涧中卷起一旋3尺高的漩涡,水流飞溅,聚而不散,仿佛兜转成一具水作就的花瓶,水气遮掩中,隐隐现出一只透明的人形来。水圈每撞击在那舒展的人形上,就爆出一阵脆响,碎裂成无数白亮亮的水珠,四散飞溅。
水花泼溅中,杨锁听到自己的心中咚咚乱跳,那是一只魅啊,一只化为人形的魅。九州之上,魅是唯一没有形成聚居族群的异类,它们是那些散落在山林野地里孕育日月精华而生的山野精灵,一旦被人类繁华喧嚣吸引,它们就会凝聚为人形,混入市井村陌,隐匿于人群中。在人世红尘间浮沉滚打,或成王侯,或成败寇,那都是它们的宿命,因为沾染了人间红尘,它们再也没有可能回头,再也没有可能回到山林之间,过那无忧无虑,无因无果,无始无终的生活了。
透明的形体站在水中,自由自在地舒展着光洁的身体。她小小的乳房翘着,仿佛两只冻硬的青苹果;她的长发披散在背后,不是往下垂落,而是盘绕而上,仿佛青青的藤蔓正在茂盛地生长;水珠从她贝壳般光滑的背部蜿蜒淌下,在她裸露的身体边形成了一道发光的边缘。她哼着歌儿,那是抖动长眉的大翅羽飞蛾,飞舞的夜妖,荒芜孤岛上的人鱼在月夜里哼唱的媚人的歌谣。这确然是一只刚刚化为人形的魅啊。封存的记忆终于扯开了杨锁头脑里的浓雾,他的手越握越紧,不由自主地提了扁担,逃回院前,抱头蹲在地上,发起抖来。无穷无尽的心底记忆,无数的念头意象,滋滋密密蓬勃澎湃势不可挡地汹涌而来。二十年前,那个逃亡之夜,魅的毒丝铺天盖地,遮蔽了暗夜里惟一的月光。火光和箭矢四处纷飞。马蹄声震耳欲聋。剑的寒光和呼啸声。孩子的哭声。一只魅在夜空中凄厉长号。它杀死了他的朋友,杀死了他的部下,杀死了他的孩子,杀死了她。魅啊魅。一道刀光。
那只狰又在高处的山崖上吼叫了,白茫茫的雾气被它的咆哮冲撞扯荡着,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在空中凝结成鸡子大的水滴,纷纷撒撒地落了下来。第一场季雨终于下下来了。
少年从溪里跨出来,从包裹里取出件白色长衣换上,束上丝绸长带,雨水很快把它们都打湿了,她不在乎。她对着水面拂了拂,一圈圆月大小的水面由沸腾而转平静,最后平展如镜。少年对镜一笑,水面仿佛一下明亮了起来。原来男孩的装束下那些略嫌小巧的五官如今衬映得她俊秀纤丽:她的头发被扎成一束,湿漉漉地披在身后;她的额头光洁明亮,一支青蛇纹刻在水波荡漾中蜿蜒扭动,让她的脸带上一丝儿的妖媚;她的眉毛又细又黑,斜斜地向上挑着,压住了那双明亮的眼睛;她满意地看着自己在水中流转的目光,它们光亮,神秘,显得难以捉摸——现在她是一位少女了。她对着镜子微微笑着,直到它在雨水的敲打下起皱消散。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学会了微笑,微笑让她的美丽成了一种武器。魅大都是美丽的,总是美丽的,这也就是进入人类世界需要的全部吗?魅在飘扬的衣物里活动了一下她的身体,她与这个新身体还因不够协调而偶有痛苦,特别是脚尖和指尖上传来的痛苦,丝丝扯扯,如蜘蛛啃丝般将她咬啮。魅知道她会习惯的。她会老吗?也许。她可以活很久,但是终究会老,那时候,这具肉体将是她的桎梏,她会和它一起死去,但她将永不后悔。
两只桶倒在溪里一沉一浮,她没有理会它们。她带着包裹和长剑走回屋前。在院子里,她又看到了雾气中低头沉坐的那位似痴似呆的汉子。雨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淌,散布一地的劈柴已经被溅起的污泥点染得斑斑点点,他仿佛总是心不在焉地望着远方,并不想照料身边的一切。那间她住宿过一晚的小石屋如今在白天的光线下看上去低矮丑陋,一如它的主人。
院子的矮墙外,可以看到光秃秃的山脊,在雨雾下时隐时现,仿佛巨兽暴露的骨节峥嵘的脊梁。也许是衬着人的不关心,这片山地贫瘠荒芜,灌木和草丛稀稀拉拉,露着土红色的砂岩,只有那一小片林子,蔓藤纠缠,郁郁葱葱得和这片山谷格格不入。
“你都看见了?”少女问。
杨锁的眼睛没有抬起来,他望着脚下。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作的雕塑。一只小蜥蜴顺着曲曲折折的路迹跑过院子。
“现在你不喜欢我了。”魅叹了口气,“凡是知道了的人都不再喜欢我——你们人总是这么骄傲的吗?” 少女抚摩黑剑的长柄,那些冰冷的神兽纹刻滑过她的手心。长剑在她的摩挲下颤动,发出一声曼长的悠吟。
她走了神,侧头想了很长的时间,然后说:“我也听说过青行云的故事。可是我听到的故事不是这样的。”
杨锁没有回话,少女自顾自地说下去,“那天晚上,青行云没有杀他的朋友——陪他上山的也不是他的朋友,而是他的未婚妻子。她本是汴梁的望族之女,却是在战场上认识的青行云。乱世之下,学女红哪及得上习武有用呢——传说她喜爱顶盔贯甲,纵马踏营,行事说话,都与男子无异,青行云却终究爱上了她。他们定下永结同心之盟,不料却无双宿双飞之缘。”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神色怔仲不定。半晌方才续了下去。
“其实,青行云不叫青行云,他叫风行云。嗯,是啊,风在人族中是个少见的姓,在羽人族中却是个大姓啊。不错,他本来就是个羽人。虽然他混迹于人群中,建功立业,直至身任要职,手握重兵,一呼而群应。可是他还是个羽人呀。在整个汴京,在整个豫州,在这个人族操控一切的大陆上,他一辈子势必孤独。他必须躲在人类的面具后面迎接那些欢呼和荣誉——其实他可以一直瞒着他的妻子,因为羽人只有到八月十五那一天才会肩生双翼,露出异类的本相。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也许他想带着他的妻子寻找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是他没能找到。他的未婚妻子在骤惊之下,就用青行云……风行云的剑杀死了他——异类从来都加不入人的行列——那一晚正是八月十五,巨大的白色羽翼从他的背上伸出,招展覆盖着他死后的天空……这就是我听到的故事。”
杨锁摆了摆下巴,做了一个不置可否的姿势。他把心团紧得仿佛圆石一般,魅的话语象风一样从它的表面拂过,留不下什么痕迹。他明白战斗即将到来。这个时刻,他要让身体逐渐强壮,充满力量;要让心更坚硬,冷静,只有在魅的剑动的时候才跟着它转动。然而她只是翻了下手腕,把剑插到了背上。她的手离开了剑柄,对杨锁说:“昨天晚上,我就看出来了,你不喜欢这柄剑。”
“我不喜欢所有的剑,”杨锁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剑到世上来,是要完成它的劫数的。它从成形的那一刻起,就渴望咬进什么东西血肉中,砍进什么东西骨头里,它渴望去剥取生命,那是它的宿命。越是拥有灵魂的剑越要完成它的宿命。”杨锁不带感情地说,“我不喜欢它的宿命感,因为我不喜欢被其他东西控制。”
“可是我费尽心计才得到了这把剑,”魅说,“手里没有剑,所有的人都会想杀你。”
“你错了,”杨锁慢慢地说,“因为这把剑,才会有人想杀你——我就曾经杀了很多的人,在死之前,他们痛苦,辗转,呼喊,但是没有用,他们还是要死。后来我想改变点什么。我想要他们安静,快乐,不再呼喊,不再死人。你明白吗?”
“可是你也错了,是吗?”
杨锁猛抬头,盯着魅的眼睛,魅只觉得心头一悸,仿佛被辟面劈了一刀。“我是错了。实际上,用任何方式都会死人,死很多很多的人,很多很多。”
这个魅简直是什么都不懂,她紧追不放地问道:“所以你逃到这儿来了?你到这儿来,是来寻找那个答案的吗?”仿佛一个霹雷在杨锁的胸口炸响,他能听到血液在他的脑中呼啸,暗夜的记忆在他的胸腔和咽喉间往来冲撞,他张开嘴想要嘶叫,然而他叫不出来。刀剑相交,溅出点点火花,照亮了夜晚,他仿佛又听到殿外如雷的蹄声。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看见少女神色古怪地在对面望着他。“怎么了?”他问。
宝剑在她背后的鞘中咔咯一声响,呼啸着跳出来半尺高,又呛踉一声落回去。
“嘘,”魅说,“听。”
他听到了雾中传来凌乱而急骤的叮当声,那是蹄铁踏在山石上的声音。二十骑快马正沿着山道疾驰。那蹄声转眼越过山口,出现在山脊的尽端。
少女脸色一变,低声道:“来得好快。”
一挺乌沉沉的长戟率先从雾中探出头来,雾气被这一小支骑兵踏了开来,一个接一个的黑色身影象剪碎的暗夜一样从山脊的尽端浮现出来。
为首的武士看到了他们,他一拉羁口,勒住了马。那匹乌骓不耐烦地偏着头,喷着鼻息,在山道上打了半个转。他身后的其他武士就从他的两肋下放马涌出,呼啦啦形成了一个新月形阵势,将杨锁他们围在中间。
杨锁没有看其他人,目光就顺着眼前黑色的长戟缓缓上移。长有九尺的大戟闪动着青光,乌黑光滑的长柄握在一只指节暴突结实有力的手掌中。它的主人披着玄色的薄铁甲,黑色的斗篷在他的身后被风吹得向两边招展起来,仿佛黑鹰的两支翅膀。他的腰间插着一柄弯月形的长鞘,一枚铁制的狼牙挂着长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