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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胡思乱想着,浑不知日已西斜。
待一阵嘈杂的声音在大殿门口响起时,他才清醒过来,却见大殿上已燃起明亮的烛火,看看门外,天就要黑了。
他的父亲淳于宏走了进来。这位太上皇须发全白,神情憔悴,显然已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淳于乾站起身来,与父亲对视着,久久不发一言。
终于,淳于宏沉痛地说:「皇儿,你雄才大略,本就是一代明君,可惜,天不假年……时也命也,夫复何言?北蓟势大,你若执意不降,他们也会攻入,不过迟早而已,与事无补。皇儿,事已至此,便是列祖列宗也不会怪你,为了皇家全族,为了朝中百官,为了临淄城的百姓,你就……降了吧。」
淳于乾听着,一直高昂着的头这才缓缓地垂下,半晌,点了点头。
在高踞金殿,与人远远相隔的御座上,他悄然落下泪来。
次日黎明时分,淳于乾下诏,临淄开城投降。
南楚至此亡国。
宁觉非接受了南楚皇帝的降表,却仍然居住在城外的军帐中,没有踏进临淄一步。
他派鹰军围住了皇宫和各大臣的宅院,但只围不进,并要里面的人放心,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并保证绝不伤他们性命。
同时,他派军中的几位高级将领率大军分别入城,收缴了禁军和御前骁骑卫的所有武器,将他们暂时圈在军营里,日常用度照常供应。
然后,他派古英和云扬去宫中国库登记金银物品,然后上封条,不许任何人妄取。
在这期间,宁觉非派出的民间事务小队与大檀琛一起,迅速做好安抚民心的工作,以杜绝任何形势的抵抗发生。
待诸事初定后,他终于放心地倒下了,自此一病不起。
大檀琛闻讯后,立即赶到城外的营帐中探望。
宁觉非躺在大帐角落的木榻上,却没入睡。他让云扬把门帘掀开,这样可以看看外面的世界,没有那么气闷。
大檀琛一在门外现身,他便即看见,立刻硬撑着想坐起身来。
大檀琛急步抢上,轻轻将他按住:「宁将军,千万不必客气,快快躺下。」
宁觉非浑身无力,也就不再坚持,重新躺了下来,微笑道:「真是失礼了。大檀将军,如今大功告成,你的远威军,我现下可以交还给你了。」
大檀琛听了,直是摇头:「宁将军说哪里话来?老夫一生未领过兵,打过仗,做这远威将军,不过是陛下给老夫的荣誉而已。远威军在你手中,才是适得其所。」
宁觉非笑着说:「无论如何,大檀将军既是钦封的远威将军,还是应该率领远威军,至于实际由谁指挥,这倒问题不大,那远威军中的大檀明将军便是极佳人选。」
听他提到大檀明,大檀琛立刻拱手向他郑重行礼:「犬子此次被困青枫岭,多亏宁大将军及时救援,老夫当日听闻,便即感激不尽。宁将军,请受老夫一拜。」
「大檀将军,千万不要如此多礼。」宁觉非连忙伸手拦住。「原来大檀明将军便是令郎,我与他本是战友,沙场之上互相救援,理当如此,何言谢字?」
大檀琛看他勉强撑起,身子却已经摇摇欲倒,立即上前扶住,担忧地道:「宁将军病得如此之重,却为何一直不说?我现下带了临淄城中的名医过来,还带了些名贵药材,宁将军千万莫要讳疾忌医,得趁早治疗,把病养好了才是。如今虽然战事停息,却是百废待兴,国家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借助宁将军之大才。」
宁觉非听了,淡淡地笑道:「我不过是一介武夫,打仗还行。治国之事,我就不在行了,像云大人,秦大人,还有大檀将军你,才是此中大才。我想,只要不学南楚朝廷那般昏庸腐败,天下大治指日可待,纷争自然也就不会再起。现下的神、天、武、远四军,俱是精锐,良将甚多,又都已通晓战术运用,有没有宁某,已无太大的区别。」
大檀琛见他眸中倦意深沉,话中有话,似是已萌去意,不由心下暗惊,一时却不便径直探问,只是笑道:「宁将军此言差矣,你功高盖世,乃我北蓟柱石。我朝陛下绝不是南楚这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辈,将军切勿相疑。」
宁觉非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也不想多作解释,疲倦地道:「大檀将军过滤了,我并没有疑心陛下,只是……有些累了。」
大檀琛一听,顿时心安,立刻道:「我叫大夫进来请脉,宁将军只管歇息。」
宁觉非微微点头:「如此,有劳大檀将军了。」
等那位临淄城内有名的老大夫进来,他已经昏睡过去。
那大夫把完脉,神色凝重,轻声对大檀琛说:「钱老板,大将军六脉俱损,阴寒入骨,似是过去落下的病根一直未除,想是连日来风餐露宿,又未善加保养,这才越发地严重起来。嗯……我拟个方子,先吃吃看,如何?」
大檀琛悄声问道:「大夫,你看他这病要不要紧?」
老大夫捻须沉思,片刻之后才道:「目前症状比较凶险,老夫也不敢断言,好在将军还年轻,底子厚,若善加调养,或可挺得过去。」
大檀琛听这说法,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但他城府极深,神情间仍然礼貌温和,便请大夫写下药方,然后连忙派自己的家人飞奔进城,到自己开的药行去抓药。
等到送走老大夫,他立刻写了信,派飞骑送往鲁阳城。
这时,云深已经协助澹台牧处理妥了战俘之事,本就要率大军前来临淄。前几日他们便接到了宁觉非的奏报,还附上了淳于乾的降表。君臣两人知他未伤一兵一卒便取得了临淄,自是高兴,至于饶了淳于氏子孙不杀,那是当初他们一起在蓟都讨论后定下的,宁觉非也不算擅专。古英执笔写下的这份折子详细说明了取临淄前后的各项事宜,却只字未提宁觉非的病情,他们半点也不知道。一看大檀琛的信,云深顿时急了,拿着信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澹台牧也有些着急,立刻将部队交给了各自的统军将领,随即和云深只带亲兵卫队,向临淄飞奔而去。
当看到宁觉非仍然睡在简陋的军帐中时,云深的眼泪一下就掉了下来。
云扬在一旁低声解释:「将军不肯进临淄。」
云深听了,顿时恍然大悟,原来,在宁觉非心里,一直十分痛恨这个城市,而上次他执意要陪自己来,实在是担心自己的安危,才硬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与他一起进了城门。他知宁觉非对自己情深义重,然而竟做到如此,实在是令他感动不已,然而,自己那时候心里却隐隐地对他屡次生疑,实在是愧对于他。
他在床边蹲下身来,看着暗影里那张清瘦的脸,不由得哽咽:「觉非……觉非……你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
澹台牧一听便明白了,当即下旨:「立刻在城外找座清净的宅邸,给钱买下,马上。」
大檀琛在一旁轻声禀道:「陛下,离此二十余里,臣有座别庄,环境幽雅,可以先将宁将军移过去休养。」
澹台牧立刻点头:「如此甚好。」
云扬听了,转身飞奔出去,快手快脚地叫了一个担架进来,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宁觉非从床上抱下来,放到担架上。
宁觉非虽在昏睡,意识深处却仍很警醒。被这么折腾了一下,他微微动了动,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宁觉非声音微弱地问道:「去哪儿?」
云深连忙抢上,安慰他道:「你放心,我们不进临淄,是去大檀大人的别院。」
宁觉非这才看到他,淡淡地道:「你来啦?陛下呢?一起来的吗?」
澹台牧立刻道:「觉非,朕也来了,你先放心养病,什么都不用管,不要再劳心劳神了。」
「嗯。」宁觉非对他微微笑了笑,似是放了心,便重又闭上了眼睛。
云深待要跟去,却被澹台牧叫住了:「云深,如今觉非虽是病着,却尚无大碍,大檀琛也说了,大夫只说要静养,一时还不要紧。现在国事军事千头万绪,你得随时跟在朕的身边。待大事初定,我们再一起去看望他。」
云深眼睁睁地看着宁觉非被抬上大檀琛的华丽马车,随即四马前行,迅速远去,心里只觉得疼得无以复加。但是,国事高于一切,已经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血液里,他的心就此被撕裂成了两片,疼痛难当,但却依然跟着澹台牧上了马。
二人一前一后,在沿途的北蓟兵将不绝于耳的「万岁」声中,踏进了曾被他们的历代祖先梦寐以求的南朝都城临淄。
第二天,澹台牧即颁下明诏,宣布南楚正式并入北蓟版图,原来所使用之文字、车轨、度量衡、各地州府县名全都不改,官吏仍司其职,等待朝廷派人前去接收,旨意还明确表示,怜惜南楚百姓疾苦,与民同休,减赋免役,大赦天下,并于九月初八黄道吉日,迁都临淄。
这道圣旨一下,南楚顿时举国欢腾,纷纷赞颂得遇明君,从此死心塌地,再无反心。
五日后,自鲁阳城出发的大队人马也到达了临淄,跟随而来的,有南楚降将游玄之,也有宁死不降的战俘荆无双,还有跟随云深从蓟都而来的大批文臣、小吏、随员,江从鸾也在其中。
云深一直在临淄日以继夜地忙碌着,每天只能匆匆地睡上一、两个时辰,根本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只有歇下来的时候,才会想着,他现在怎么样了?
每天,古英都会把宁觉非的情况和大夫开的方子报过来,云深见他的病情渐有起色,想着战事已止,来日方长,也不必急在一时,这才稍稍放宽了心。
这些日子来,宁觉非在小苍山下的望北苑中住着,已是心静如水。
此时已是盛夏,这里与蓟都相比,地势偏南,又是平原,对他的身体大有好处。望北苑中遍植花草树木,还有一个小小池塘,很是清幽怡人,便是树上聒噪不已的蝉声都让人不觉得讨厌,反而使园中更显宁静。
宁觉非每天便是吃药,浸药浴,让云扬按摩,睡觉。他绝口不问政事军事,也从来不提起云深,醒来时便看着窗外的风景,有时候会试着起身走两步。
云深对他的表现感到纳闷,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实在没底,慌得厉害,便想找点事给他,也试探一下他现在的态度。
于是,北蓟皇帝澹台牧的小弟澹台子庭便护送着荆无双前来看他。
一同跟来的,还有江从鸾。
宁觉非一看到他们,情绪倒是活络了些,脸上有了点笑容,一迭声地请他们坐,又吩咐看茶。
这三个人看宁觉非现在的模样,都有些发愣,随即便感到心疼。
江从鸾很自然地走到他床边,伸手贴在他的额上,试了试热度,这才放下了心,从婢女的托盘里端过茶来,却道:「觉非,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现行怎么样?好些了吗?」
宁觉非笑道:「好多了。」
荆无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犹豫半晌,方道:「觉非,我……真没想到,南楚会亡在你的手里。」
宁觉非温和地道:「大哥,南楚是亡在南楚朝廷手里的。今日不亡,明日必亡。不是北蓟,也会是西武,或者是别的什么国家。这些年来天怒人怨,是因为什么,大哥你不会不明白吧?」
荆无双坐在床边,轻轻地叹了口气:「虽说是如此,总是自己的国家……」
宁觉非轻声劝解:「大哥,改朝换代,其实是平常事,谁当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有饭吃,有衣穿。你看,朝中人虽然变了,但山河依旧,百姓平安喜乐,你也依然可以当它是你的国,你的家。」
荆无双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道:「贤弟,愚兄宁死不当亡国奴。」
宁觉非温和地道:「大哥,没人会逼你为奴。你若心系天下苍生,便可入朝为官,造福于民。若想眼不见为净,你也大可放舟五湖,寄情山水,四海为家。」
荆无双冷冷地瞧了一眼身边的澹台子庭,对宁觉非道:「只怕你的话做不了准。我若一日不降,他们便一日不会放我离开。」
澹台子庭已改换了北蓟官服,风度气质却仍是南楚格调,显得温文尔雅,这时嘻嘻笑道:「荆将军放心,只要是宁大将军说出的话,陛下都认,一定算数。你要走,我也不拦你。不过,我劝你不如留在朝中,也可以监督我们,以免我们荼毒百姓。待将来亲眼看到四海升平,天下大治,咱们再与宁将军把酒戏说今日事,是非功过,那时才见分晓。」
宁觉非笑了笑,却没再多说什么,似是让他自己决定。
荆无双听了澹台子庭的话,心里一动,微微低头,反复思量起来。
澹台子庭十分诚恳地道:「荆将军,皇上敬你忠义传家,世代良将,皆以万民福祉为己任,实是诚心留你。你不用上降表,仍做护国将军,你不护朝廷护百姓,可好?」
荆无双听到这里,以身殉国的念头已然动摇。他犹豫着,看了一眼宁觉非。
在他们说话的当儿,江从鸾已经拿过来一个靠枕,将宁觉非扶起来,让他倚着床头,坐得舒服一些。宁觉非对他笑了笑,却没有再说「谢谢」。江从鸾顿时喜心翻倒,眉梢眼角全是笑意。
此时,宁觉非看着荆无双的眼神,不由得笑道:「大哥,你一心想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