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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看着他。这个满身伤疤、没有容颜没有来处、手持着一柄断刀杀人不眨眼的沉默而神秘的男人……他心里会有许多积郁么?究竟他背负着什么样的秘密,像他这样只用刀锋与鲜血说话的人,也会有许多伤心事么……什么样的故事……她转头向下望去。早春的寒冷海水,不太蓝,灰茫茫直到天边。黑岩白浪相激,这样的海不美,然而气势壮丽,一往无前。
夜明突然仰起头,尖锐纤细的喊声像一根丝线从她胸中吐出,抛向天际。她似乎用尽全身的气与力,胸中重重缠绕的乱麻,在暗黑阴湿之地霉烂了千年……顺着那根线头直溜溜远抛出去,长到眼望不见……啊那些过去死亡的过去,潮湿的心事,腐朽的寂寞,万语千言,如何能够从头说起……她只是尽力尖叫着,嘶裂喉头,身子向前伛偻,喊声变成了号叫,整个姿势看上去倒像是在呕吐。这情景颇有几分可笑,但燕云不笑,他静静负着手,低头看着腰越弯越低的女人——苍白娴静、风致楚楚的女人——无论多么狼狈,她似乎总保持着一分淡漠与疏离,仿佛世间万事于她只是擦身而过。他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抛弃了庄容雅色好皮囊,如一只濒死的兽。她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夜明跪在地上大声号哭起来。她没有眼泪,嗓子也哑了,那号哭只是干号。凄厉地,不忍卒听,远远传扬飘散。
这一刻,她像是要喊尽一千年的孤寂与别离——每一个人,漫长的、没有救赎的隔绝。生于这世上,谁是谁的谁,谁,又能够陪谁走多远……父母子女,至亲至爱,唯有别离等在尽头,是恒久的结局。
没有人知道永远在哪里。
海水仿佛也激起更高的浪头,哗哗地在?岩上碎裂。云生浪涌,四面相和,似一个母亲,倾听着儿女痛切的哭泣,不由叹息。天色似乎阴暗下来,铅灰云朵层层流动,远处一只鸥鸟滑翔而过,划出倾斜的弧线,迅速没入云层,留下一两声短促的嘹呖。
燕云微微仰面,望着这寒冷的海与天。阴霾四合。
******
她的嗓子彻底喑哑了。在一场尽情嘶喊之后,终于伏在石上,一动不动。嵯峨的礁岩连成一片,沿海边巍巍铺展开去,女人纤细的身体在其上不过是极渺小不起眼的一星碎屑,灰白色,又单又薄,偃卧着像只死去的海鸟。只有一蓬头发在风里烈烈飞舞,仿佛她所有的生命都流失到它里面,她空了,它却成为活物,疼痛地跳动着想要逃离开去。
风吹得太剧烈。它像是随时会自她头颅之上挣脱,跃入天空,或是大海。
燕云直挺挺地站着,伸出的双手僵在半空。这一刻,他发现竟然无法弯腰去扶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在这个乱世中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他记得,第一眼见到她,那洁白赤裸的屠刀之下的羔羊——这个世界上荆棘丛生、人已成兽,有些人是虎狼,生有强悍爪齿;有些人是狐,*着天生的狡诈穿行于锯齿般险恶夹缝之中,得以不伤皮毛;有些人是毒蛇,见血封喉,生人勿近。他比谁都更明白,活着不容易。尤其在如今,人间便是片密林,撕去了一切温饱的闲情与太平的矫饰,人人还原回那最原始的面貌,能够活下来简直便是成就。刀山剑树,血雨腥风,十八般的武艺,用来抵挡十八层地狱严酷的考验。每个人都有维生本事。
而她荏弱得甚至没有片丝寸缕来保护自己。一株嫩秧秧娇滴滴寄生植物,浮香掠影,纤尘不染,这样奢侈的闲愁。只合呵护在盛世,碾冰为土玉为盆。
从一开始他便知道,她会是他卸不下的包袱。
从一开始。
是的……都是那一天。
他保护她,他照料她,他让她跟随他,其实,是他在跟随她……啊,这一切再清楚不过。在心底,她看不见而他自己从来不去看的幽暗角落。当此际,潮声冲刷尽一切烟尘血渍,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想不到的,不敢想的,一片空茫之中,忽然明净如洗。
他必须如此,也只能如此。这样柔软的女人。需得捧在掌心,待她好。爱不爱倒在其次。
她是金缕玉衣内贴肉紧裹着的明珠。必于秘密的黑暗之中,幽幽发着光。体温与气味蒸腾。恍惚是殉葬的灵物,教人不由误会,以为那就是天长地久。
她予身边人以终结的感觉。她是最后一个。最后的一个女人,温柔洁净贤惠脆弱。你不能离开她,因为她没你不行。是的。她便是一切了。无论曾经多么跌宕。所有的尘埃,在她身上慢慢慢慢地落定。
但此刻他发现无法伸手去扶她。
偃伏在海礁上的女人身体,脆薄得成为可以忽略的存在。只有那一把头发……啊,那把跳动的漆黑无光的火焰,如自岩石内里直接生长出来……若此强大与天然。风吹不散,浪扑不灭。他从来没想到过,她那一头硕大、驯良、一丝不苟的发髻,一旦打开之后,会是这样的情景。三千丈银河中了毒,呼啸着自天际倾泻下来。它有多灿烂,就有多黑暗。
几乎如误入妖魅异域。
一瞬间他觉得她实在不需要他的扶持。她自己,不知道多有力量。那是连根也拔不去的、血肉骨髓里头的、与这天地溶为一气的奇诡力量。像今天的海一样凶野。
他只是张着两手,默默瞧着她。
女人缓慢地抬起头来。她有点羞涩,不知为自己逾矩的举止或者别的什么。黑发飘摇之间,薄唇牵动,露出惘然的笑容。
她把一只柔若无骨的白手向他递来。燕云冷着脸,梦游般伸手相挽。她攀在他臂上站起身,哑着嗓子道:“我们下去看看海,好么?”
灰寒的海面,望下去似乎有数十丈远。其实并不很高。岩礁虽险,层层叠叠,处处有踏脚的地方。她不待他回答,把一只穿着玄色土布鞋子的脚伸下去试了试,踩着石棱一步步爬下去。
“你小心啊!留神脚下,别滑了!”燕云低头喊道。
“不会的!我踩得很稳。”片刻间她已爬下两人多高距离,手攀岩石,仰面对他笑喊回来。大风把她的长发与裙袂掀成黑的白的翅膀,鼓蓬蓬在身后。海天之间,她是泼墨写意的画图。他不由自主,跟着她攀石下去。心里有点恐慌。要赶快。
只怕她会飞去。高处不胜寒。
“下来啊!”她大声唤他,“燕云,陪我来看海。”
鞋子像两只黑蝴蝶,被她甩向脑后。一正一反,落在他眼前。她赤着脚,踏在嶙峋突兀碎石滩上,像是不怕疼,直跑到海水里去。怒潮卷到近前,已是强弩之末,翻着白沫的浅浪温驯地舔着小腿,哗啦哗啦,裙子湿了粘附在身上。
她似饿马投槽,向着水面弯腰下去。忽然硬生生止住。她回过头来,尴尬地对他笑笑,解释似地说:“我想试试春天的海水有多冷——你要一起来吗?”
燕云站在海浪舔不到的地方,轻轻摇头:“不了。你当心不要着凉。”
她又是一笑,一蹲身,把脸深深扎进水中。不知过了几时,直教他担心她可会淹死,她慢慢抬起头来道:“——海水——很冷。”
声音轻飘游移。他正待叫她上岸来,高处一阵铿锵音韵传来。
似乎有兵刃相击,在那连绵巍峨礁岩之上,由远及近。
******
燕云飞快地把她一扯,动如脱兔。
两人藏身于一方礁石后,海水半淹过胫。听那刀剑相交,叮叮当当,在高岩上一路过来了。间或有人呼喝。
“他娘的,老子与你昆仑派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如此相逼?”一把尖利、微微带点女音的嗓子愠怒地叫道,尾声直刺上天去,继而陡低下来,含着威胁,“小娃儿,老子忍你到现在,是看在你师长面上。劝你莫再不识好歹——以为老子好欺负么?”
他的对手不答,只是手里越发攻得紧。金属的声音自高处急急洒落,如夏夜里一阵密雨。夜明缩身石后,伸手挽住她飘飞的头发,感觉一颗心跟着那拍子狂跳,愈来愈烈,就要从口里蹦出来——她偷眼看身边的男人。燕云面上看不出是何神色,这等凶险事体于他有如等闲。惟目光坚定而专注,似能穿透岩石。
手心里攥着丰厚的一把头发。那么粗,几乎攥不过来。她能够觉得,发丝渐渐地湿了。那不是海水。
刀剑声越来越近。有人从高岩上纵落。两人的脚步声,轻轻几个起伏,一先一后,脚踏实地。
又一轮急攻,先前说话那人似乎支持不住了,脚下踉跄,往这边直退过来,咬牙恨道:“小娃儿,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儿是渤海边,你昆仑派管得也太宽了吧!老子又没在你地盘上干过事!”
一时又道:“停手,停手!好罢,最多两下里罢手,老子终生不过陕甘半步就是了!算是我怕了你,认栽了,如何?”
对战的那边只是一味猛攻,并不理睬他大呼小叫。交手几合,这人忽然啊的一声惨呼,似中了招,扑通一声摔倒在近岸浅水中,距他们藏身处不过丈许。夜明轻轻捂着耳朵,听他嘶声叫道:“你……你……姓邵的,昆仑派欺人太甚!我又没惹着你,这么苦苦追我一千里地究竟是为了什么!这儿可是渤海边,便是杀了我,又有甚好处到你头上!你想仔细!”
说罢辗转呻吟,痛楚不克自持。
“我当然知道这是渤海边,贺长岭,你什么时候入了海盐帮?我从辽东一路追你至此,早已料到你要来投奔你的新主子。‘赛五通’不是一向独来独往的么?海盐帮给了个什么你做,香主?还是堂主?”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响起,语含讥刺,然而口气听来颇为温厚,好象只不过是开开玩笑。
“哼,知道还不罢手,你昆仑派便算势大,可知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人多,老子可也有兄弟!小娃儿,你给我当心……”贺长岭喘吁吁道,色厉内荏。
“你这恶徒轻功果然不错——可惜逃到家门口,还是免不了一死。”年轻人的声音突然一凛,寒意逼人,“贺长岭,你犯案累累,恶贯满盈,今日才死,已然便宜你了!”
海浪声中,剑发龙吟。夜明轻轻拉住燕云的衣服,躲向他背后——虽然看不见,她知道那姓贺之人立时便要血溅当场。她按着胸口,心惊肉跳。
贺长岭大吼:“老子犯案关你屁事!昆仑派不是公差,姓邵的,你今日杀我,老子做鬼也不服——”
年轻人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昆仑派斩妖除魔,天下恶贼的狗命,个个都取得……”
金刃破空。夜明拼命塞紧耳朵,她听到了预计之中的长声惨叫。
然而,那声音愤怒、低沉、清朗。带着不可置信与不甘心,随身体重重摔在水中。
这惨呼竟属于“昆仑派”的年轻人。
珠有泪 正文 第15章
章节字数:6632 更新时间:08…12…30 22:11
夜明惊呆了。不知不觉,手从耳朵上放下来。她扯扯燕云的袖口,皱眉望着他。
但燕云置若罔闻。他沉着脸一动不动,像与礁石连结一体。
贺长岭挣扎着自水中站起,哈哈大笑:“小娃儿!想杀老子,你还嫩了点!怎样?这黄蜂针的滋味好受么?哈哈哈哈!”
“无耻……恶贼,你暗箭伤……”那年轻人尚还未死,怒极骂道。无奈身中毒针,一口中气不继,只骂了半句便耐不住呻唤出声。
“是啊,老子是暗箭伤了你了,怎么样?”贺长岭似乎颇为得意,磔磔笑了一阵,那尖细喉咙飘荡在风中,其中恶毒之意令人毛骨悚然,“嘿嘿,老子又不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无耻又怎样?小娃儿,你却有耻,只是马上就要没命了——妈的临死还捅老子一剑——瞪我做什么?你想我一刀杀了你?呸!老子偏要把你四肢先斩下来,看看名门弟子做个葫芦在水里打滚的模样……哈哈哈哈!你要找老子报仇,记住了,‘赛五通’姓贺的,下辈子莫找错了人!”
他自齿缝间迸出这些话,夜明但觉一颗心即刻就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胸中气血翻涌得难受。燕云——啊,他如何能够袖手旁观?
他仍如岩石般巍然不动。夜明急把两手抓住他肩头,轻轻摇撼。一阵风来,满头长发忽然直卷上去。措手不及。
似海中起火,水底生烟,一把漆黑自礁岩后飘举。万缕千丝,高高飞扬。
夜明攀着燕云的肩膀,还来不及伸手相挽,耳中已听贺长岭惊叫道:“谁——”
她手中陡然一空。
眼前的人,不在了。
她呆呆地蹲在冰凉海水中,抱住自己。看不清燕云是否纵跃而出,他的身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