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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陪我喝一次酒再走,好么?最后一次。不会耽搁很久的。”
他去了一会儿,带回半坛残酒。她二话不说,两手用力捧起仰头便喝,巨大的陶坛擎定在女人单弱的身体上方,摇摇欲坠,如一枝无力负担自己花朵的寄生植物。她头上的棉帽落地,一头长发狠狠地倾泻下来。燕云默不作声,看着浑浊的烈酒自坛中灌入女人的樱口,咽下一半,洒了一半。面颊上纵横披流。
酒沿着她唇边淌落。浑浊的水流……也许里面混杂了眼泪,也许没有。
她被灌得半晌喘不过气,呛咳着,也不去抹拭满面的湿痕,双臂一送,把酒坛直直地递向他。
“多谢你,替我找到这么好的安身地。这是你师父的洞府,如果你真心把它送给我,你就干了这坛酒。”
她的眼睛在暗处烧成两团火。白热的,没有颜色,火苗定定燃着,一些儿也不闪动,只往深处烧去,把一双秋水娇波烧成髑髅面上的两个眼洞。死不瞑目。他默默瞅着她——这样直白的诡计,女人最后的挽留,这企图如此幼稚可笑——绝望得可笑。
他接过酒坛,单手举起,深深一吸,饮了个罄尽。
“我是真心把这地方送给你。你好生住着吧,我不会再回来打扰你。”
他将空坛掷碎在地上,返身便走。背后突然爆发出女人尖锐的嘶喊。
“燕云!你现在没有内力了,外面很多人要杀你——”
他大步流星飞快地直朝外走,出了石室,一转弯,漫天漫地的紫色璎珞扑到脸上来。奇香异气逼人窒息。扬手披开那些盘缠交错的薜荔仙藤,剪不断,理还乱。他双手一分,簌簌落下雨点般的花朵。断藤摇摇飘拂,在身后合拢。
他一径去了。
她跌坐在地上。山中一日的神仙洞府……啊,时间过得这么慢,这一刻,这么长。
地久天长的长……像钝刀子割着肉,一分,一毫,慢条斯理啃进去。
看不见的暗河,盘在这岛屿腹内九曲的回肠,没人能进得去,寸寸断绝了也看不见。
听不见那机关轧轧推动的声音。
燕云,你宁可如此,也不愿和我在一起……
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反正时间没有意义。疑心在这里如果掉下一滴眼泪,它是不是也要过很久才能落到地面?
她很想试试,可是她的身体里没有眼泪。
疼痛终于传来,像来迟的人,说晚了的话。
开晚了的花,赶不上花期。心房内里有只手搅动起来,缓慢地扯着,扭着……她捂住胸口,软软地睡倒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看到遍地开出了宛如破晓天空的淡蓝色花朵,溢满整个石室,仿佛流动着的熠熠柔光。清新寒涩的气味,似置身夏日蒙蒙天亮的原野。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花叫做朝露草。那种空灵无比的颜色除了清晨草尖儿上的露水,没有什么可以比拟。难怪这种貌不惊人的枯草曾经会被种植在玄澹宫的山顶。
她掬起一朵,那花在离开茎枝的刹那枯萎在指间,像水珠一样消失。干涸了红色浆汁的指尖,空空如也。
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她又睡下去。不饮不食,像具尸静静地躺着。衣衫犹存点点暗红迹子,地上四溅开来的碎瓷片,这地方看起来好象曾发生过一桩命案。
有谁,是谁,被杀死了。
她看着朝露草开放七次又萎谢。朝生暮死的美,人生百年,能看三万六千场。她又将独自看上多少次?这么美的花,这么好的地方。神仙的日子。但是他不在她身边。诗里说,愿做鸳鸯。
他却要她做孤独的神仙。
第七个清晨,她踩着缥缈的淡蓝花光,摇摇晃晃站起来。像一个无处可去托梦的鬼魂,盲目地晃荡,虚飘着脚步。
走向那口深潭。
伏下身,凝视着万仞黑暗。忽然间凄惶的心底宁定下来。这是直通海底的深渊,一个失足,尸骨无存。但对于她,再没有比这更为熟悉和安全的所在了。
孤独的永生,难道她还没有尝够。用不着他来安排。究竟,神仙和妖怪,有什么分别?
那么……回家吧。
她纵身滑入深渊,在那漆黑里向下一直潜去。水面在头顶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微光。
狭小的石窟穿透岛屿通到海底。井口般的大小令四肢无法伸展。她双脚拍着水,笔直向下。黑暗中发出通明的夜光。
她身上的光照彻整个海眼。夜明忽然停在水中,拢住飘散如海藻的长发,一手轻轻触上石壁。
动静阴阳,反复迁变。虽万象之纷纭,须一理而融贯。
那通透的光里残句闪跳在她的眼底。她悬浮片刻,仰起头,在水中旋转。
在这无人能至的绝境,永夜深渊里,夜明看到海眼石壁上团团刻满不明意义的玄奥文字。
珠有泪 正文 第24章
章节字数:3369 更新时间:08…12…30 22:16
满天火光翻卷,似赤龙恶斗。梁木哗喇喇垮了,小客栈里男叫女哭,乱作一团。
火光里传来呼喝之声,隐约有刀剑相交,激斗方酣。
祸起仓促,人们拖儿带女纷纷奔逃,都从睡梦中被惊醒,个个衣冠不整,狼狈不堪。客栈掌柜望着熊熊冲天的火势拍腿痛哭,他的娘子披散了头发要往火里扑去,几个伙计拦腰抱住,急得没做手脚处。老板娘七旬的老父独自居住在客栈后院,火起突然,人人只顾逃命,来不及抢救。
她一头撞向丈夫,哭骂:“没人心的!都是你嫌我爹碍眼叫他住在后院……我与你拼了这条命!”
男人眼睁睁瞧着半生的家当付之一炬,早已欲哭无泪,被妻子撕打着,脸上抓出长条血痕也不还手。三十年的老房子,那火烧得正欢,红光离着数丈远热烘烘地逼到人脸上来,照得每个人形容狰狞。
呼喝声随火头愈来愈高,兵刃叮叮当当,伙计们与众邻舍提了水桶止步于火场之前,竟无人敢上去救。住店的客人不顾掌柜夫妻相打,一窝蜂围拢来口口声声追讨葬送在这场灾祸中的行李细软,要他赔偿。
老板娘的哭声越发凄厉:“哪来的要命的瘟神啊!老天你怎么不打雷劈死他们!我没做过亏心事呵……我的爹呀……”
客栈轰然倒塌。人们的尖叫声中,如一只大鸟,一个臃肿的黑影自火里掠出,在那烧红了的夜空里横过,直扑近前。众人四下里逃散,就连那掌柜也惊醒过来,拖着他的妻死命向后扯,她却纹丝不动,睁着两只泪眼,脚跟钉在当地一般。
黑影沉重地落下。这才看分明,原来是两个人。
那高大汉子身上着了几处火,整个人宛如一尊天魔像,一股炽烫的劲风逼到面门,摧枯拉朽。她的头发登时卷曲起来。
右手里横抱着吓呆了的老人,袍袖一卷,被撂在地下。老板娘忘了害怕,慌忙上前抱住老爹爹,察看伤势。一摸摸了一手血,吓得半死。老人身上猩红的血迹纵横淋漓,人却还清醒,眨巴着眼睛像是缓不过神来。
“囡,家全烧了……快救……救火……”
片刻,迸出句话。摸着他全身似乎都完好并无伤口,老板娘抬起头来。
那人早不见了。地上一溜鲜血,像条粗大的红蟒蜿蜒去远。她抱着老爹爹,在呼拥围过来的人群中发了一回呆。
她认得那个早上前来住店的客人。那张脸瞧上一眼,无论是谁,这一生都不会再忘记。她当时便留了几分神,当他是个官府通缉的匪人,生怕惹上麻烦。
没想到,越是怕,麻烦果然来了。可是什么样的官府抓人,会不问青红皂白,半夜里一来便放火烧店?半辈子攒下这点家当,要*它养老送终的,一夜之间,全完了。那不是人,瘟神,灾星……但……他救了老爹爹。
她把劫后余生的老人紧紧搂在怀里,突然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地上的红颜色触目惊心。老爹爹没事,比什么都好。那些血……
谁流了那么多的血,还能活么?
她从没想过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有这么多的血。火仍在烧,毕剥呼啸,刀剑撞击是心惊肉跳的声音,随风远远地带来她听不懂的对白。
“姓燕的,事已至此,那东西你还不肯交出来么?”有沙哑的男人声音在远处喝道。
“横竖今日这厮是逃不掉的,大家别急,料理了他,再慢慢搜也是一样。”
“弟兄们并肩子上啊,好容易今日这个机会,莫走了风声被别人掺上一脚!”
“姓燕的,你须知道,今日你不死在弟兄们手里,旁人终也是放不过你的,到了阴司里你莫怪我们,谁让你是那主儿的传人,如今江湖上哪个不知东西在你身上……”
“少林、武当、天山、昆仑、丐帮、峨嵋……早已联盟起来盯上你了,燕大哥,往后你在这世上便一步也是难行,兄弟劝你识相些,死在我们手中,总好过便宜了那些什么武林正道的伪君子!”一人有恃无恐,仿佛眼前的已是个死人一般,磔磔地笑了起来,“交出来吧——大家都是邪魔外道,兄弟敬你是条汉子,今日给你个痛快,不教零碎受罪便了!”
忽然众人发一声喊,惊惶退散。
有人强自镇定,叫道:“弟兄们莫慌!这厮好象受伤在先,内力使不出来,大家别怕他唬人,齐心上前料理了他!”
“二哥说得对,这厮如今徒然刀快,功力比前一半也不如,没什么好怕的!老六方才已卸了他一条……”
长声的惨呼响起,穿透火幕。跟着一片刀声呛啷啷密如暴雨。
“到此地步还要伤人!姓燕的,今朝便是你的忌日!”
那些凶神发声乱喊。嘈杂汹涌,什么也听不见了。
只有老房子的残躯通红燎天,冲冲地烧着。
断。他看到它阔大的黑影像一片乌云,扫过夜,扫过火,扫过四十年来如此荒凉的生涯。腥甜的雨四面八方迸射飞远。
自始至终,这只有血、没有泪的人间。
那兽一样的嘶吼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分不清了。火舌熊熊在脑子里烧,舞动着指爪的红手臂。这一生的开始与结束,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吗。
生命只是个荒谬的循环。没有任何意义地,回到最初。
……终于回到最初……
他在火中发出撕破夜空的吼叫。右手紧紧握住那块铁,横掠过满天的残肢断臂。
在遥远的地方……那些仙藤灵草开得还好吧?它们那么顽强,历经寒暑,终年不凋……原来世上最脆弱的东西,是人。血肉之躯这样轻易地被摧毁。
流不尽的英雄血。黑或者白,到头来都归结于刺目的鲜红,这就是江湖的宿命,没有人逃得过。
幻觉中仿佛看见血与火焰里开出漫天淡蓝的花朵。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在这个时刻,似乎突然明白当年师父不肯相传的深意。当你明知再也看不见一个人,永生,那是上天所能给予的最大的惩罚。
血雨遍洒在面上。模糊地听见来自遥远地方的呼喊。
“交出来——把你身上的——”
玄澹心法。
那就是惹起几百年纷争、凶杀与死亡的玄澹心法。它的确存在于世间,在没有任何活着的人类能够抵达的黑暗海域。
她忽然仰起头,剧烈地大笑起来。厚水阻隔了一切声音,海眼深处全身发出夜明珠光的女人飘飘旋转着,长头发张牙舞爪,扫过满壁密密麻麻镌刻的文字。这景象如同眼前这个事实一样地荒谬。
这就是湘妃竹剑传下、青灵子手刻的玄澹心法。在使人长生之前,先自断送多少性命。它是不老的仙诀,还是索命的魔君?天下英雄为它而死的玄澹心法,它饮着几百年来无数人的鲜血,藉以维持这流传不死的神话。
或许它才是唯一的受益者。惹一场乱世大梦,成就一个永生的虚名。它理该存在于活人到不了的幽冥之地。深渊洞开的巨口里,这是它的真面目。
女人柔软的身体像一条鳗,轻轻地,轻轻地贴上石壁。脸庞发着光,鬓发眉目,每一根线条无比明晰。她是个被投入深水的精致的玉雕美人,如同古老的传说中,为着什么无法达成的盟誓,沉水珠玉,殉一段破碎的情缘。
淡红的嘴在光耀中失去本色。苍白透明的海妖唇吻,咬着黑头发。
她闭上双眼,宛转伸着手臂徐徐沿石壁往下滑落。以溺亡者优美的姿态。如果从海眼上方看去,会看到一团通明的光辉,一直沉,一直沉下去了。越来越黯淡。很像在一首哀艳诗篇的终尾,文人的笔蘸了掺和云母粉的墨汁,重重捺下末了一划,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