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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捣练子》
那是春光明媚的日子。花含情,水带笑,鸟声啾啾,蝶影翩翩,连微风都带着些醺然的味道——锦官城的天气向来温和宜人,但是赵无咎清楚地知道这些都不属于自己。现在他的身份是赵崇文,是那个原本该在此地读书,却不顾父亲的命令毅然弃家而去的哥哥的替身。
他无法判断这件事对自己而言到底是好是坏。应该……是好事吧?从那个地方出来以后,在他的生命中大概不可能再发生更坏的事情了。
如果可以选择,他一定不会选当今的吏部侍郎赵文华做自己的父亲。尽管在外人看来他是坐拥玉堂金马的公子哥儿,但是只有他知道那个家带给自己的,永远是无穷无尽的耻辱折磨和痛苦不堪的回忆。然而最不幸的是,这根本不由他选择,在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反抗」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折断了翅膀。
「省身书院」因故从杭州搬迁到成都已经将近一旬了。不像其它的同学一样抱怨个不停,赵无咎一点都不在意这个书院迁移到任何地方,事实上,能尽可能地离赵文华和严嵩的势力范围远一些,他才真真是求之不得。
十七岁的他,眉梢眼底俱是不合时宜的愁悒。没有人懂呵,没有人愿意懂的……所以,戴上冷漠的面具,假装对一切都不在意,也许心里会好受一些吧?
是哪处曾见,相看俨然
大明嘉靖年间·成都
锦城的夜晚鲜少有月,但今天却是个少见的意外。月色清朗,朦胧着满园岑寂的暗碧,夏煜信步走在西院的林间——这里最是幽静,平时几乎无人问津。他打算在此地就着这难得的月华练练剑法。
「唉……」
刚走到林边,一声幽幽的叹息阻挡了他的脚步。
怎么?除了自己,还会有人中意此地么?夏煜不由得一愕,而这声音……世间怎会有如此清冽甘美,仿若山泉的声音?而这人的声音里,又怎么会带着如此沈甸甸、浓郁郁的哀愁?连不相干的他听了,也直想皱起眉头——
「高田种小麦,终久不结穗。男儿在他乡,焉得不憔悴?」山泉开始淙淙地流动起来,珠玑四溅,散落玉盘。
是哪个学生吗?初来乍到怀念家乡了吧!夏煜听着这首古乐府,心中一动。难为他小小学童竟然也知道这首诗……他记得自己当初丧父失母、被迫流亡之际无意间看到这首诗时,立刻就心有戚戚焉,而现在,在这月色朗朗的夜晚被如此空灵的声音念出来,对夏煜而言又是另一番的震撼,他不禁握拳在身边的树上轻轻一击。
「谁……是谁?!」动听的声音中立刻渗入了几分惊慌。夏煜知道他看不见自己——他一向习惯穿着黑色的袍子。于是他朗声说道:「是哪位贤契如此风雅,乘着月色在此吟诗,为师的打扰了……」话音未落,只见白影一闪,那人匆匆地跑开,快得让夏煜心中霎时充满了失落感,他踏步走进林间张望,那道人影已然走得远了。
惋惜地摇摇头,夏煜只好自己在这里进行他原本打算的练习。跨出一步,突然脚下有什么物事梗住了他。也不蹲身,他足尖一点将那东西踢飞起来拿在手里一看,是一把玉骨折扇,触手温润滑腻,估计是刚才那人逃得匆忙不小心遗留下来的。
打开扇面就着月光一看,夏煜不由得又是一愕——纸上画的不是一般扇面常见的富贵牡丹或是傲骨红梅,而是一幅水墨秋雨图,几枝残荷就着霏霏细雨,一叶孤舟伴着点点寒鸦,在银白的月光下这风景显得煞是凄清动人。画边题着一首小词云:「干荷叶,色苍苍,老柄风摇荡。减了清香越添黄,都因昨夜一场霜,寂寞在秋江上。己酉九月丙寅无咎自书。」几行行草墨迹浓淡有致,干湿相彰得宜,字画都是上品。
己酉年……那是两年前了,如果这把扇子是那人掉的,那么以这里学生的平均年龄来看,两年前的他应该也不会有多大吧!小小年纪能有这手字画工夫,真不知道是哪家父母有这等福气。
无咎……夏煜确定他过目不忘的脑袋里没有这个特别的名字,难道是自己记忆错误?他突然很希望是这样,看来以后要在学生里面多多留神了——这孩子一定是个可造之材!可是……随即夏煜皱着眉又想,他何以像是背负着万苦千愁的样子呢?方才的轻叹和苦吟,还有这折扇上凄清的意境,无不在昭示着他的哀伤,可是听声音他分明还是个孩子啊! 带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遗憾和垂怜,他喟叹一声收好折扇揣在怀里,开始了推延了好一阵子的练剑。
※※※
省身书院坐落在锦城西边的浣花溪附近,与杜甫的故居和武侯的祠堂遥遥相望,院内气氛清幽古朴。它是由先正德帝时的大学士李东阳先生早年创办,现下李先生业已去世,但这书院的名头却并未凋落,反而因为学生中不停地出现翰林、进士而令莘莘学子趋之若骛,然而也因为在这里读书花费不赀,所以省身书院里的学生大多数又是当朝高官的子嗣。
近来严嵩一派的奸党对忠良的迫害日见加深,李氏的后人为了明哲保身,不得不从江南迁徙到这平静富庶的蜀地来,希望可以偏安一隅,继续教书育人。当然也有许多学生不愿意跟着搬迁而退了学,但大多数都还是为了前途着想,仍然跟着过来继续求学。
夏煜和曾晖、汤愈之、朱桓哲、谢云霓、金誉等人一起躲在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名为教书,实则在策划着替父报仇为国除害——他们这几个人都是被严嵩一党陷害的忠良之后。当年夏煜的父亲夏言、曾晖的父亲曾铣和谢云霓的父亲谢如龙一起被诬问斩,其余几个的父亲皆是陆续被罚戍边,最后战死沙场。所以现在只要提起严嵩和他的任何一个党羽的名字,他们都是恨得牙根咬碎。
除了此间主人值得信赖以外,在这里教书还可以随时打听到朝廷里的一举一动,这也是他们选择聚集在此的原因之一。现在这里的学生中除了当朝鼎鼎大名的首辅徐阶的孙子徐英以外,还有徐阶的学生、大学士张居正的大儿子、大学士申时行的大儿子、吏部侍郎赵文华的大儿子、江浙总督胡宗宪的小儿子……还有许许多多说不上名字却都是朝廷命官的子嗣或亲戚的学生,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个未来的小朝廷了。
赵文华的大儿子……夏煜轮廓分明的薄唇勾起一记冷笑。看着学生名册上的名字——赵崇文。他并没有见过他,这人去年秋天在杭州入学的时候夏煜正在北京收集一些情报,然后他得知书院已经搬迁,就直接从北京转到成都来,前些天才刚刚赶到这里,因而未曾在杭城碰到过姓赵的。
也亏得严嵩的子孙后嗣自视甚高不来这里读书,鄢懋卿的两个儿子又都无心仕途,否则如果这三个奸贼家的子弟都聚集在此,夏煜恐怕自己的那班兄弟们会忍不住直接和他们拼了。
暂时不去想这些吧!报仇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嘉靖那狗皇帝对严嵩甚是宠信,看来要在短时间内扳倒他是不太可能的。最值得庆幸的是如今毕竟还是有很多好官,比如京中的张大人、申大人,还有淳安的海大人、南京的吴大人……也许世道会一天天好起来也不一定。
不管怎么样,既然选择在这里教书,就算是一时的权宜,也该把它教好。至于这个赵崇文……如果他是来读书的,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夏煜发誓绝对不会让他好过;如果他胆敢是赵文华派来的奸细,那么等待他的,绝对会是噩梦……
※※※
夏煜在省身书院主要教授的是《诗经》和《春秋三传》。因为他本人对孔孟程朱的经义往往不以为然,自认并不合适去教授那些课业,所以他选择了比较不带伦理道德色彩的《诗经》和《春秋》来教。
他知道讲坛上的自己是个完美的道貌岸然的先生,满口的之乎者也仁义道德,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非常虚伪。
「徐英,上次的《宫之奇谏假道》可有背诵熟练啊?」上了几天的课,夏煜已经大致上摸清楚每个学生的品行性格了。他将学习最勤奋的徐英叫起来作示范。其实所有的老师和一部分的同学都知道徐英其实是徐阶的孙女,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孩子,她祖父拗不过她,勉强同意她女扮男装来这里学习。
徐英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用清脆的声音说:「夏先生,我已经背熟了。晋侯复假道与虞以伐虢……」她一路琅琅地背下去,一字无讹。
「很好。」夏煜满意地点点头赞了她一句,然后又说道:「申慎,你来背一背。」
那叫做申慎的少年霎时涨红了脸,战战兢兢地起身说:「我……我还没有背熟……」说着额上见汗。 夏煜看他吓成这样,摇了摇头温言道:「那你下去好好花些工夫,下次要再背不好,为师就要罚你了。」一句话既慈爱又威严,申慎松了口气似地坐了下来。
这几天夏煜刻意叫遍了所有的学生起来背书,可就是没有像他预期的那样再次听见那天夜里从林间传出的声音——如果不是怀中的折扇为证,他几乎要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或是遇上了什么鬼怪。
「赵崇文呢?怎么,他还是没有来么?」乘着大家在乱七八糟地自行背诵的时间,夏煜问了问坐在赵崇文邻座的徐英。夏煜本来一直想好好「招待」他,探探他的来意,可是那天他第一次上课的时候徐英就来对他说赵崇文病了,需要休养,所以暂时不能来。
「他……就快好了吧?也许明天就可以来了。」徐英不确定地回答。夏煜点点头不再多问,反正那姓赵的也跑不了。
※※※
下学以后夏煜用过午膳,在离自己住处很近的风荷四举亭里等着他那班兄弟。那亭台延绵十二栏杆,修建在绿漪湖中间,亭子四面种的都是荷花,现在是三月,虽只有小小的荷尖和稀疏的叶盘,但已经足以让人想见六七月份那种「一一风荷举」的美景。
夏煜凑巧出生在夏天的早晨雨过初晴的天气里,父亲乘景给他取了个字叫做「初阳」,取的是周美成「叶上初阳干宿雨」之意,希望他的出生能够扫去阴霾。所以夏煜初到此地时,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名字跟自己颇有渊源的精致亭台。
独坐在亭中久侯几人不至,甚感无聊的夏煜从怀中取出那把玉扇拿在手中把玩,然后打开来仔细端详着扇面上秀丽的字画。
无咎……夏煜发现自己很喜欢念这个名字时的感觉,这究竟是谁呢?他无法解释自己的好奇,平常的他绝不会莫名其妙地对什么东西感到好奇,而且一好奇就是好几天。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想知道能吟出那首诗、能作出这幅画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把扇子还给我。」一道冷冽的声音在他的上方响起。夏煜一震,猛地抬头一看,霎时他愣住了,手中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一个皓衣如雪的少年冷冷地看着他,见扇子掉落地面,他似乎非常疼惜,立刻弯腰拾了起来拂拭一番,珍而重之地放进怀中,然后恼怒地瞪了还在发愣的夏煜一眼,不再理他径自离去了。
「喂!无咎!你是叫无咎吧……你等等……」如梦初醒的夏煜看他马上又要走远,这次他可不愿意再失去认识这个人的机会,施展轻功他三两步就追了上去。听他叫出这个名字,那道身影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走着,直到夏煜挡在他的身前。
「夏煜与贤契似曾相识。」夏煜笃定地望着面前这个眉头微皱的人。他的震惊不是因为眼前清丽绝俗的容颜,而是他那双溢满愁悒的眼睛和无助的神情,虽然他一直在努力隐藏,但夏煜却很难忽略……他确定!自己一定在哪里见过他!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罢了……
「崇文与先生素昧平生。」他答得也笃定,动听的声音此刻仿佛结了冰。
「不对!三年前……你去过严嵩家拜寿对不对?!」夏煜知道自己能想出来,原来他就是那个在严嵩的八十寿宴上离群索居、凭栏而望的小男孩!夏煜那时无意之中看到他,立刻为他脸上早熟的悲哀而感到震颤。「难道你……你就是赵崇文?」
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是赵文华的儿子?赵文华的儿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才情、这样容貌和这样的——忧郁?!赵文华的儿子应该是脑满肠肥不学无术胡作非为……他应该是任何的形象,而不是眼前这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夏煜突然恨透了自己的推断。
「我就是赵崇文,请先生行个方便。」听夏煜提起三年前,赵无咎的心被狠狠地撕开一个口,好不容易熬过去的痛苦和不堪仿佛又加在了自己身上,而从那伤口里淌出的血污,就算是穿着这身雪白的衣服,也掩盖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