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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知道的,他知道那些人对他不怀好意,他从湖水的倒影里就看到他们贼贼地接近自己了,可是他并不想逃跑。如果那些人无缘无故地就讨厌他,恨他,巴不得他死掉,他是很乐意让他们如愿的,反正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好留念的……所以即使会游泳,他却沈在水里既不慌张也不挣扎,浸在水里的感觉像妈妈的怀抱,柔柔软软的,比岸上安全得多……妈妈……啊!玉风!
赵无咎一惊,连忙从怀中掏出那把折扇打开。可是那扇面已经被水浸湿,字画也模糊了。他的胸口像是被铁锤重击了一下,心脏猛地一阵疼痛,然后毫无预警地软软倒在夏煜的面前。
夏煜本来还紧紧地按着他的肩膀,看他咬着牙默默无语,脸色由苦转悲,由悲转柔,然后似乎惊慌失措,正惊讶他为何突然在这时候拿出扇子,他却就这样昏倒在自己脚下!
赶紧弯下腰从冰冷的地上抱起他,夏煜见他已经脸色泛青——这些官宦子弟的身体就是弱!他就不相信自己只是浸一下冷水就会生病。
他一路飞奔将赵无咎带到自己的房间。虽然自己也是一身湿,但顾不得许多的夏煜立刻忙着为他更衣。一件件脱下他冰凉的湿衣服,夏煜用棉布小心地为昏迷的赵无咎擦拭身体——他突然有些内疚,看来自己的逼问对他而言太粗暴了……这、这是什么?!
擦到他的脊背时夏煜惊怒交迸,浑身僵硬。在赵无咎光裸纤细的背上,原本应该平滑如镜的肌肤竟然布满了触目惊心的疤痕……
仔细看了看,他立刻心悸地发现那绝不是一时留下的,而是新新旧旧,纵横交错,更可怕的是那些伤并不是单纯的一种,粗略辨认一下,有刀伤、鞭痕、烫伤……林林总总!他越看越心惊——他以前究竟是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可他是堂堂吏部侍郎赵文华的儿子啊!为什么会……他总是带着那么多的愁苦,和他身上的这些伤痕有关吗? 夏煜觉得自己在无意间侵犯了他的某些隐私,他那么怕和人接近,应该是不希望别人知道些什么吧!自己这么做,他醒来可能会不高兴罢。但是要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地上不管是绝对不可能的。
擦干了他的身体,夏煜飞快地替他穿上自己的干衣服,将他放在床上拉过棉被盖住,这才迅速地也把自己身上的湿衣换了下来,然后出门去给赵无咎找大夫。
※※※
赵无咎知道自己果然又发烧了。浑身发热,口很渴……这次又要自己熬过去吧……他模糊地想着,不像别人发烧会昏迷不醒,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权利,每次他都是清醒地度过病痛的折磨,没有人理会自己的,所以他必须坚强才能继续活下去。他知道自己一旦被打垮,就再也起不来了,可是他不想放弃啊……刚刚说不怕死是假的,假的!忍辱负重地活下来不就是还对生存抱着希望么?
他踉踉跄跄地起身下床,迷迷糊糊地想找到桌子取些水喝——他向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包括在病中,但是现在的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为他找来大夫的夏煜一进门就看见他在屋子里颤巍巍地乱转。
「你在做什么?」他惊讶地脱口而出。
「找……找水喝……」赵无咎无意识地回答他,然后依旧到处乱走。
夏煜无法忍受地将他弄回床上靠好,然后倒了一杯水细心地喂他喝下。赵无咎立刻饥渴地一饮而尽,满足地发出低低的喟叹。夏煜这才示意那医生快给赵无咎看病。那大夫把把脉立刻诊断只是寻常的受寒发烧,留下些药就告辞了。夏煜当下便开始煎药。
等到药煎好,夏煜端了药汤进屋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不想让他喝变凉的药汤,于是夏煜轻轻地唤他的名字让他醒来。
「赵崇文、崇文……起来喝药好吗?」他一边叫,一边轻轻地推着赵无咎的肩。
「唔……我、我不是……我是无咎……妈妈说我没有错……」半梦半醒的人吐出让夏煜非常感兴趣的梦呓。
无咎!他果然不是赵崇文!那么,有必要去好好查一查了!夏煜眯起眼睛暗自忖度,手上却并未停下摇醒他的动作。
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
除了母亲以外,赵无咎从来没有尝过有人特意为他做些什么的感觉。而母亲去世两年来,他更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根本忘记了有人照看、有人关心是什么滋味,所以他对夏煜的照顾感到极不习惯,一可以起身他就立刻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看着放在椅子上折迭得整整齐齐的黑色袍子,那是夏先生为他换上的衣服。那么,他一定看见自己背上的疤痕了?幽幽地叹了口气,心想尽管自己拼命隐瞒,可终究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不过好在夏先生并不是个探人隐私的人,他什么也没有问,这让赵无咎十分感激——这一点夏煜却不知道,因为赵无咎的脸完全不透露出他心里的任何想法。
「嘭嘭嘭!」有人在敲他的门。赵无咎一惊,这又是个意外,以前从来没有人来探访过他。
「是谁?我……」赵无咎正想推说病了,那人却急忙开口说:「我是夏煜,来还你东西的。」经过一段时期的了解,夏煜认为自己之于他而言实在是才疏不足以为师,所以决定对他称名道姓。
「夏先生……您请等等。」赵无咎叹口气无奈地从床上起身去开门。
怎么刚从他那里出来没几个时辰他就跟来了,自己有遗留东西在他那边吗?连赵无咎自己都不确定。打开房门,见夏煜身着一袭黑袍,神定气闲地站在房门外,那高贵的样子让赵无咎有一霎时的自卑——他多自信、多威严呵!
「夏先生,请进来说话罢。」赵无咎低低出声唤他。
夏煜眉头一皱,自己何尝要看他这样低声下气的样子?「身子还不舒服么?明天别去上学了,在屋里将养几天。」也许是因为生病的缘故他才这样的吧!夏煜尽量往好里想。
「我很好,多谢先生挂怀。」这样的病就要卧床,那这三年间他的那些情况早都该准备后事了。前些天赵无咎是不想去读那些他已经烂熟于胸的书才推说生病的,没想到这现世报竟然来得这么快。
「嗯,那就好。」夏煜听了似乎很高兴,随后他从怀中取出一柄折扇来递给赵无咎说:「你这把扇子上的字画给水浸坏了,甚是可惜。方才我找了个善裱书画的朋友看了看,他说虽然不能再用作扇面,但是还可以将它装裱起来收藏,等他弄好了我再给你拿过来,成吗?而且他也说了,这扇子换个新面儿照旧可以使用,只是要劳动你再作一幅字画了。」他见赵无咎似乎非常宝贝这把玉扇,所以连忙四处找人将它修复,可是纸面浸水是万难恢复常态了。 赵无咎点点头,默默地接过扇子,半晌他缓缓地开口说道:「谢谢夏先生费心,那裱画的费用不知几何,请务必告知,学生也好返还……」
夏煜一听,脸上登时变色。「我看不必了,」他冷然打断赵无咎的话,「这点银钱夏煜还花得起,何况我那朋友并不索要报酬。只是你若再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恐怕纵使再有才情也难以结交到知音良友。忠言逆耳,盼你三思,告辞。」说完他袍袖一挥愤愤地离开。
他生气了,赵无咎呆呆地站在门边想,拿着那玉扇无意识地打开,俊秀的脸上逐渐升起凄楚的一笑。结交知音良友……他?可能吗?赵无咎死命地握了握拳,他感觉到指甲嵌入手心的疼痛。算了吧!能够平静无波地活下去他已经满足了,朋友对他而言,完全是奢侈品……对了,自己忘了把衣服还给他。
※※※
夏煜快步走在路上,藉以发泄心中的郁闷之气。平时少有事情能让他如此气恼的。那小子真够狠!难道真的全是他夏煜在多管闲事吗?为什么他非得要将界限划得如此分明不可?夏煜承认自己的确是不由自主地就想关心他,可这并没有任何恶意啊!为什么他总是不识好歹地拒绝别人的好意呢?
气闷地回到住处,还在门外就只听得屋内吵得沸反盈天。一定又是那班家伙,夏煜摇摇头,也好,大家聚一聚,也省得自己再为那些本不该发生的破事烦恼。
「初阳,哈哈,你这个主人终于来啦!来来来,品题一下我新临的《怀仁圣教序》!」谢云霓拖着一支墨迹淋淋的笔,兴致勃勃地拉着夏煜就要进书房。
「看他临什么帖!初阳自然要先看我新作的这幅水墨山水。」朱桓哲连忙跟上去抢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卷轴。
「你们都别争,我什么也不看!明远,咱们先来一局如何?」夏煜转头望向在一边看好戏的曾晖。原本甚是无聊曾晖一听到「来一局」立刻双眼放光,忙不迭地说着:「最好,最好!!」说着赶紧布置起棋盘来。
谢云霓见状不依地道:「那怎么成!你们一下就是大半天,不行!得先看看我的字!」朱桓哲也深以为然。
夏煜无奈,只得跟着谢云霓走进书房。他看见自己宽阔的榉木书桌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不禁双眉一轩,奇怪地问道:「字呢?」
谢云霓嘻嘻一笑说道:「一时兴起,哪有时间准备笺版,我都直接写在这粉墙之上了……」夏煜一听简直要昏厥过去,回身一看果然雪白的墙上龙飞凤舞的俱是斗大的行书。
「谢云霓!」夏煜咬牙切齿地大喊,这班家伙把他的住处当成狗窝了吗?
「如何?你看我再多练两次,是不是就有可能进而学临《兰亭序》了呢?你看你看,那真是神来之笔……」
谢云霓还兀自沈醉在自己的书法中,完全忽略了主人的怒气,夏煜不由得就想打击打击他,而且这行书的笔法和某人的肖似,看来他也是临过帖的吧?
「哼,功力平平,不值一笑。」夏煜戏谑道,故意要激怒他,果然谢云霓大受刺激地叫嚷:「什么!你……」正作势要扑上去跟他理论之际,夏煜眼尖地发现了窗外有一道欲走还留的身影。
是他!。夏煜连忙走出书房和大厅,及时地抓住了刚想离开的赵无咎。
「既然跟来了为什么不叫我?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看他略带惊慌的神色,夏煜有些不悦地问。
「我来把衣服还给夏先生,先生既在待客,崇文不便打扰……」自己实在选了个很糟糕的时机!赵无咎没想到这里会一下子来这么多的人,而且客人全都是书院的先生。说着他将手上的衣服交给夏煜后准备离开,却被他一把拉住。
「站住!谁说你可以走了!你跟我过来。」夏煜不由分说地将赵无咎拉到书房。
「云霓,不是我看低你。虽然我不工书法,却也还略识品鉴,别的我不敢说,我看过他的行书,光凭他就足以指教你一番。」夏煜朝赵无咎一指,然后将他往前一推说:「崇文,你看看墙上这些字,认为如何?大胆讲实话,不要顾虑。」
「夏先生,我……」赵无咎只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突然叫他来看这些?而且这字若是谢先生所书,自己又怎能胡乱置喙? 「既是初阳推荐必有道理,你说罢。」谢云霓心想他小小孩子就算帖临得形似,恐怕也说不出个什么道理来,于是很大方地让他讲。
赵无咎无奈,只得仔细观看那墙上的字。半晌他小心地说:「行书贵稳雅,讲究下笔不急不徐,我看先生这个『雅』字做得是极好的,只是……只是……」他偷眼看看夏煜,只见他微笑中带着鼓励,再看谢云霓也是一副满含兴味的样子问道:「哦,只是什么?倒想请教。」
赵无咎只得大着胆子继续说:「只是失之太快。想必谢先生当时力求一气呵成,酣畅淋漓,是以下笔极快,以致……以致多丝缠绕,少了行书该有的明净清丽之气……」
「哈哈哈哈!」谢云霓突然爆笑出声,打断了他的评论。
赵无咎惶恐地瞧着夏煜和谢云霓,脸色惊疑不定。糟糕!自己又多嘴了!不该多说这些的!「谢、谢先生,学生只是顺口胡说,并不是……」他挫败地低下头,心中暗自悔恨。
「你说得很好!其实我自己看时也觉得有些不妥,只是不知到底是哪里不对,居然被你给看出来了!瞧不出你倒真有两下子!」个性粗豪的谢云霓仿佛很高兴,并没有觉得面子挂不住,他大方地夸奖了赵无咎一番。
赵无咎看他并未动怒,不由得轻轻吁了一口气,那诚惶诚恐的样子看在夏煜的眼里让他觉得有些不舍——这孩子也许只是不擅与人交往,而并非天生冷漠。
看他们讨论得兴致勃勃,朱桓哲也不甘寂寞地把他的画卷展开来平铺在书桌上说道:「字看完了,该轮到我的画儿吧!初阳,你说这小子字画都是一绝,我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