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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微笑。
〃左文思三个字可当招牌卖,〃他又咕哝,〃不过这人不爱交际应酬,一切由经理出面,我抓来抓去抓不到他。〃
原来真是一个名士。
〃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听说是个孤儿,只有一个姊妹相依为命,如今也嫁得很好,两姊弟总算熬出来了,他们父母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安慰。〃
小老板有上海人的特色,一句话可冲淡分开十句来说,却又句句动听。
我问:〃在这个城里,是否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
小老板笑了,〃当然不是,只限于知名人士。九姑七婶的事,又有谁会关心?〃
〃谁算是知名人士。〃
〃举个例子,左文思便是,而我就不是。〃他笑。
〃是吗?为什么?有什么界限?〃我好奇起来。
他狡狯地说:〃但如果我去追求某个小明星,也可以立刻成为名人。〃
〃是吗?〃我不置信地问。
〃当然,否则你以为小明星有那么吃香?〃
我恍然大悟。
〃韵娜,你这个人……实在天真,不过不要紧,在香港住下来,慢慢学习,一下子就惯了。〃
我笑起来,〃我并不是纯洁的小女孩。只是风格不同,尚待适应。〃
〃这我不知道,但我晓得你是个好会计师。〃
他出去了。
我用手撑住头。
看样子在这里是做得下去的。做得下去便做下去,从头开始,认识新的朋友,抬起头来,朝向阳光。
我握紧拳头,为自己突然而来的发奋噗嗤笑出来。
五点正,左文思在楼下等我。
本来不想与左文思进一步做朋友,但是经小老板一番言语,我觉得他真是个人才,不禁佩服他起来,态度便有显著的转变。
〃出发吧。〃我拉拉衣襟。
〃这是你唯一的大衣?〃他取笑我。
〃嗯。〃我说,〃怎么样,看不顺眼?〃
〃我想打扮你,〃他装一个手势,〃你是这里唯一没有被颜色染污的女人,我可以从头到尾将你改观,我有这个野心。〃
〃当我是白纸,供你涂鸦?〃我把手插在口袋中。
〃来,上车。〃
〃我以前也嗜打扮。〃我说。
〃最怕不懂穿而偏偏又自以为会得穿的女人,〃他说,〃索性不会穿倒不要紧,品味是后天性条件,先天条件是有现代的面孔与身材。〃
〃啊。〃我张大眼睛。
〃现在流行的租眉大眼,你都有。〃他说。
〃我这眼睛鼻子长在面孔上已有二十多三十年了。〃我笑。
〃小时候一定没人说过你漂亮是不是?现在轮到你出头了。〃
我仰头笑,〃你这个人真有趣。〃
〃我在找摄影模特儿,为我这辑新设计拍照,你肯不肯试试?〃
〃可以胜任吗?〃
〃试试如何?〃
我们又重新到达他的店铺。
这时衣服已经挂出来,一个架子上全是黑色,另一个架子上是白色。
〃只有这么十来件衣裳?〃我问。〃够生意?〃
他说:〃当衣裳还在后面熨的时候,已经全部沽出,你相信吗?〃声音居然有点无奈,〃这里挂着的,不到三天,也会转到女人的香闺去,所以不必担心生意。〃
〃太好了,我最爱听到艺术家找到生活。〃
〃我?〃他笑出来,〃原谅我学你口气,我不是艺术家,只是个小生意人。〃
〃随便什么都好,高兴认识你,左文思。〃
我们重新握手。
这次才真的打算与他做朋友。
他自内间取出一串晚装,我一看,眼珠子都几乎掉下来。
全部是白与黑,或是黑白相间。
无论是长、短、露肩、低胸、无背、钉珠、加纱边,总而言之,都别出心裁,各有巧妙,一共十来件,保证任何女人看了,都会得心向往之。
〃真美!〃我赞道,〃真正是云之衣裳。〃
〃谢谢你。〃他说道。
〃穿上试试。〃我笑问。
〃请便。〃
自有女职员来服侍我,帮我拉拉练,扶正肩膀之类,我照着镜子,慨叹一声难怪女人肯花大钱来装扮,看上去真似脱胎换骨。
脚下仍穿着球鞋,头发也没有弄好,梳一条马尾巴,我出去拉开裙据,给左文思看。
他一只手放在下巴,另一手撑着腰,一打量我,马上吩咐女职员:〃叫摄影师来,说我找到了。〃
〃及格?〃我问。
〃是的,〃他狂喜,〃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便是她了。〃
〃不要拍近镜,我已有眼角纹。〃我坐在一张皮椅子上。
〃一会儿摄影师会替你拍一些宝丽来,如果适合的话,改天才正式进行。〃
〃这些照片会要来干什么?〃
〃帮我把这批衣裳推销出去。〃
〃噢。〃
〃我会付你酬劳,别担心。〃
我看着他,〃我也许错了,但我相信你。〃
〃你不会后悔。〃
不到二十分钟,他的摄影师小杨赶来,提着一瓶香摈。〃找到了?〃嘴里嚷:〃让我看看。〃
他是个瘦长的年轻人,像是左文思的影子。
〃是你,〃他瞪着我,〃果然天衣无缝。〃
摄影师取出道具,替我拍一大叠即拍即看的照片。
他与左文思指指点点,〃出色但非常生硬,要一百多卷底片后才会转机,此刻她认为摄影机为食人兽,必须熟悉相机才行。〃
〃那不是问题。〃
我嗫嚅,〃我不十分确定我有那么多时间。〃
小杨冷冷地说:〃多少女人梦寐以求呢,杜丽莎昨日才求我,还有咪咪,还有茱蒂想东山复出。〃
左文思代我回答:〃小杨,她不是模特儿。〃
〃你不是?难怪面孔这么新鲜。〃小杨问:〃你干什么?电影、电视?〃
〃都不是,不准你多问,星期天到你摄影室去。〃
〃好,〃小杨收拾,〃叫化妆师替她画重眼线,还有,头发要烫皱,球鞋倒可以用。〃
左文思说:〃非要把所有的女孩子都变成庸脂俗粉不能使你满足。〃
〃我不烫头发。〃我抢着说道。
〃当然,你梳马尾巴便可。〃左文思说。
小杨耸耸肩,〃星期天,记得,星期一我便去纽约。〃
〃得了。〃左文思要把他推出去。
女职员捧出香摈,我们几个人干杯。
他们走了之后,左文思同我说:〃肚子饿,一起去吃饭如何?〃
〃我换过衣裳再说。〃
〃就穿这件,我这里有披肩。〃
我笑说:〃这么疯?我已过了那个年纪,还是让我换衣服。〃
他也许会怪我过于狷介,但我没有义务故意讨好他。
以前我会那么做。但以前我不懂得爱护自己。
他帮我套上大衣。
我们找到间意大利馆子吃菠菜面。
〃你是网球好手?〃他忽然问:〃平时还戴着护手。〃
我一怔,随即答:〃同我的球鞋一样,习惯了。〃
〃其实我并不喜欢不修边幅的女人,看上去邋遢相,但你不同,在你身上,便是潇洒,这其中有微妙的分别。〃
他声音低低的,其中自有动人之处。
我又一怔,不过立刻笑,〃骂我邋遢!〃
他揉揉鼻子。
〃有些女人已经去到尽头,风头出到足,粉搽得不能再厚,青春不能再回来,服装不能再新潮、触目、暴露……观者一点想象力都没有,非常乏味,而你,你是一块璞玉。〃
我既好气又好笑,〃说来说去,不过是把我当作一块可由你大力发挥的画布。〃
他微笑不语。
忽然之间我尴尬起来,飞红了双颊。
自己先诧异了,脸红在于我是早十年都未曾发生过的事,这是不属于我的生理现象。
我用手托着面孔,只觉得热辣辣地,自知神色古怪。
他笑眯眯地凝视我。
〃干么?〃我抢白他。
〃欣赏我发掘的璞玉。〃他声音也带些羞涩意。
我大口喝啤酒。将一小盘菠菜面吃得精光。
〃你这样吃法,一下子就胖了。〃他警告我。
〃什么,肥?〃我笑,〃那敢情好,你得到的是一块肥胖的璞玉。〃
〃如今的女人很少敢往身上添肉,你是例外。〃
我放下刀叉,〃咄!越说越离谱,你算是哪一门子的专家呢?〃
〃别忘记我专在女人堆中打滚,我是裁缝。〃
〃吓?〃真正的意外。
〃裁缝。〃他声音中有一丝幽默与自嘲,〃虽然现代人给我的职业一个漂亮的名称,叫我时装设计师,但实际上我是裁缝,不是吗?〃
我连忙说:〃那会计师是什么?不外是账房先生。〃
他哈哈笑起来,〃账房小姐。〃
〃人肯给你一个漂亮的名目,你就接受,何必苦苦追究真相,说穿了,哪里有什么好听的话。〃
他听完这话,沉吟许久,不响。
我这才觉得自己说过火了,怎么动不动搬人生大道理出来,连忙说道:〃晚了,要走啦。〃
〃我送你回去。〃
〃好。〃
那天回到家里,我真觉得自己找到一个谈得来的朋友。
生活正常了,牢骚少许多。
母亲问:〃不再想搬出去?〃
父亲不以为然,〃好容易她不提,你又来提醒她。〃
姬娜埋怨,〃在不毛之地做工都那么有痛,真服你。〃
〃中环都被你们天之娇女霸占去,我不如往土瓜湾跑。〃
〃你打算一件衣服走天涯?〃姬娜说。
〃不必再买新的,〃我说,〃买了也不会穿,懒得换花样。〃
〃现在不流行希僻士了。〃她瞪大眼睛。
〃你诬毁我,〃我诅咒她,〃你说我脏?我可是天天洗头沐浴呢,来得个注意个人卫生。〃
〃那你想做什么?〃
〃做我自己。〃
〃你现在有男朋友,总得打扮一下吧。〃她不服。
〃男朋友?〃谁?
〃啊,当然,不必买衣服,〃她挤眉弄眼,〃还怕没人把最时尚的衣服送上门来?〃
我这才省悟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人,但笑不语。
事实不是她想的那样,事实我与左之间有点似兄弟姐妹。
大城市内的男女关系一向快如闪电,来无踪去无影,反而是友情来得长久。
此刻我需要朋友多过需要情人。
而情人,真是要多少有多少。
〃很高兴你终于可以从头开始。〃姬娜说。
她这么一说又提醒我。
姬娜口中不语,手却转动另一只手上戴着的护腕。
〃多多享受。〃
我抬头看姬娜,〃在这个城市里,是否每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
〃你害怕?〃姬娜问,〃那已是多年前的事了。〃
我低头,〃我并不怕,我只觉得累。〃
她担心,〃那还不如不回来的好,我以为你早忘记了,别人不忘记不要紧,至要紧你自己忘记。〃
〃谁说不是?〃我说,〃我也以为可以忘记。〃
〃有什么风声?〃姬娜问。
〃那日,我仿佛看见他。〃
姬娜笑:〃人海茫茫,哪里有这么巧?〃
〃真的,〃我苍白地说,〃我吓得什么似的,如惊弓之鸟,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姬娜不便发表意见,静静地听。
〃我的反应如此强烈,才吓怕自己。〃我说。
〃已七年了,七年跟一个世纪没有分别。〃姬娜挥舞着双手,〃你还有伤痕?〃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
姬娜同情地看着我,〃难道还要第二次出走?〃
〃这次回来,是因为父母,叫他们一趟趟往外国跑,真不忍心,决意陪他们一段日子。〃我用手捧着头,〃我已够令他们羞愧。〃
〃听你的话,像是犯过什么弥天大罪似的,〃姬娜的笑容也勉强起来,〃快别说下去了。〃
〃唔。〃我点点头。
〃左文思这个人怎么样?〃
〃他很有艺术家气质,与他很谈得来,说起时装,他可以滔滔不绝,说到别的就带三分羞涩,这样的男人,应该配纯洁的女子。〃
姬娜作掩嘴葫芦,〃啊嘿,你几时学得文艺腔?你听过所顿与峨摩拉的故事?那两个城里找不出一个义人,在这城里什么地方去找纯洁的人?〃
母亲探头出来,〃两个人叽叽咕咕说什么?〃
我吓得跳起来,姬娜更加笑不可抑。
我心茫然,就像我俩念中学时,两个人关在房内上天入地无所不谈直至天亮,直至母亲前来干涉为止。
姬娜与以前一样,而我却永远不能恢复那时候的自己。
姬娜稍后就走了。
第三章
我一个人坐在房内。
时光大幅大幅地跳跃回去,也是一个这样的秋季,刚毕业,做了新旗袍穿身上充大人,一日自外头回来,看见书房内有人——
〃韵儿,〃母亲在现实世界里叫,〃出来吃饭。〃
我这才发觉自己出了一额的冷汗,连忙用手拂掉。
是他。
他不置信地朝我看,〃你?〃他说:〃你是小韵?啊哈,真不相信你是小韵,看着你出生,一团粉红色的肉,真想不认老也不行了。〃
妈妈推门进来,〃韵儿,怎么叫你不应?〃
〃来了,〃我回过神来,〃来了。〃
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