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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很久,我说:“是。”
她不说话,忽然微微一笑,说:“我明白了。”
然后她转过身去,再不看我。
那一刻,我知道我失去她了。
也许那不是失去,其实我从来也未曾得到过她。
母亲说的对,她不属于我,她不属于任何人。
金王刻毒的目光,如今转而投向我。
他一定不曾料到,他费尽心力却变成了这样一个鹬蚌相争的结果,听说他私下里对天帝也颇有怨怼之言。
看来朝中迟早还有一场风波。
但眼下,且由他去,“他不是我的对手。”
胡山说:“他自然不是王爷的对手,王爷的对手原本也不是他。”
我回头看看他,他泰然自若地微笑。我便也笑了笑,“我不是先储承桓。”
胡山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如此,胡某可以放心了。”
他神情欣然,数月来深藏他眼底的忧虑,已烟消云散,我知道这些日子我的颓累毕竟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即使此刻,疲倦也依旧挥抹不去,只是我已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一切重来,我还是会走这条路。
原因简单至极,只不过因为我想走这条路。
天气仿佛在转眼间变暖,冰雪刚刚消融,已然桃李争妍。廊下牡丹盛开,灼灼深红,在春日清澈的阳光下,隐隐流动着如血色般的光华,正像我身上的吉服。
宾客已经散去。
片刻之前,府中还热闹非凡,此刻却安静得有些可怖。
侍从们聚在回廊的另一端,远远地观望着我,神情紧张。
我迎娶甄慧的大典奢华至极,天帝或许是想用这一场喜事,扫去数月来笼罩在人们心中的阴霾。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结局会是这样。
除了甄慧。
也许,还有我。
在她进门的瞬间,我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喜帕蒙住了她的脸,可是我感到她异样的冷静,我看着她走过欢笑的人群,就如同穿过欢笑的一叶孤舟。
去年冬天相遇的情景,清晰有如昨天。我知道来到我身边的已只是一个躯壳,但我想不到她竟决绝到如此地步。
她剪断我们之间最后的一丝维系,狠而不留余地。
临去时她最后一次回眸,从她的眼神里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悲伤。那个时候,我却惊异地发现我的麻木,我默默地注视着她离去,心里全无任何感觉。
只是,我感到有什么,分明已离我远去,在我身体留下了一大片空白。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吩咐侍从,备车进宫。
天帝已经得到了奏报,他的脸上还残留着盛怒之后的疲倦。他问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既然她想要如此,那就恳请祖皇依从她自己的意思吧。”
天帝凝视我良久,然后长叹一声,“好吧。”
说完,他便转身而去。
一大群内侍宫女跟在他身后,然而我却忽然觉得,他踯躅的身影,看起来是那样孤单。
看着他,我便仿佛看见了我自己。
刹那间,我只觉心中有一道堤防陡然崩溃,排山倒海的痛楚汹涌而来,将我从头至踵地淹没,令我喘息唯艰。
我变得非常忙碌。
我并不介意劳累,繁忙可以使我暂时忘掉很多事情。
时光终将抚平一切。
初夏来临的时候,我回想往事,已不再像当初那样痛彻心肺。
母亲从未向我提过甄慧,她似乎已经不记得我曾娶过一个妻子。这令我稍感宽慰,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
她近来话很少,常常从早到晚地坐在院中那棵老树底下,如云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我常听见如云说笑的声音,却极少听到母亲回答。
我尽可能每天都抽时间去看望她,尽管我发觉她好像并不在意。她越来越多地沉浸在自己的迷思当中,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可能根本没有觉察谁在她的身边。
六月中的一天晚上,我去看她。
她仍坐在院中,人倚在藤椅上,脸向着夜空。
顺着她的视线,是一轮淡金色的圆月。然而我却不知道,在她的眼里,看见的是什么?母亲的思绪,似乎离我越来越远,偶尔的错觉,好像她的人也在渐渐流逝,远去向一个凡尘之外的地方。
我知道终有一天她会离我而去,我只希望这一天迟些到来。即使她留在尘世中的,只是一个躯壳,也让我感觉难言的满足。
母亲好像忽然回过神,她转脸看着我,问:“你来了?甄慧呢?为什么我很久都没有看见她了?”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就是在天帝的面前,我也不会这样惶恐,我真的不敢看她的眼睛。
母亲若有所思:“她是不是离开你,走了?”
我无言以对。
母亲笑了:“她真是个聪明的女子。”
然后她又拍拍我的头说:“她比你聪明。”
我苦笑:“也许是吧。”
母亲摇摇头,她凝视我良久,然后叹口气:“不,不是,她并不比你聪明。只是她舍得,你舍不得。”
我怔了怔。
母亲总能看到我心底我自己也看不到的角落。
只是看到了又怎样呢?只要我还是我,我就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
母亲不再说什么。她又像方才那样,仰脸向着天空,只是阖上了眼睛。
蟾光辉映,她的脸色显得格外晶莹。
我忽然觉得今天的她似乎美得更加异乎寻常。那样安详的神态,就像不再呼吸于尘世的仙子。
我的心跳蓦地停止了一下。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她死了。
我的母亲一生有许多出人意表的行为,连死亡都毫无征兆,让人措手不及。
这样突如其来,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始悲伤。
侍女们将她抬进屋里,为她擦洗穿戴。
我绕着那棵寂寞的老树,在月光下的庭院中踱步。
我想起曾经的某一天,胡山预言般的论断。
“你注定孤单。”
现在我真的孑然一身了。
我想,在地下,母亲或能找回她的缺失,她的灵魂终能归于完整。
但我呢?
我缺失的空虚,用什么才能填补?
我茫然地望着地上斑驳的月影,心知这世间无人能回答我。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一章
洛水河自白於山出,绵延千里,过孟州,申州,鹿州,一路向东而入渭水。只在申州边界略往南折了一段,堪堪从帝都城边淌过。
河南的一条官道,从帝都城出直通到河边,往西便是申州地界,往北则是水路,要坐船了。于是那里建了一座亭子,叫做“折柳亭”,专门供官绅名士,往来相送。
一早青梅端着衣服到河边来,看见折柳亭里又有人在送迎。旁边停着两架马车。其中一架上插着面小旗,绣着黑底金纹的一只凤鸟,看起来很是惹眼,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而那时候,帝都但凡有些体面的人家都喜欢在袍服车轿上装饰此类图纹,所以青梅也没有多想,顾自把杵衣棒抡起来,在青条石板上“梆梆梆”地敲打着衣服。
一时又有些发愁,心里计算着,家里的几件活计做了,不知道能不能够钱把前三个月的房租补上?转念间记起欠乡保林贵的债,也不知道什么年月才能还上。想起林贵和他手下的脸,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正想着,就见儿子小禩一路叫着“娘,娘”蹦着跳着跑过来。
“娘,娘你看,我找着什么啦?”
小手摊开,原来是两颗紫红的野草莓。
“噢,真好。来,娘给你洗洗干净再吃。”便把草莓在水里洗了洗,又抬起衣袖擦了擦孩子额角的一点汗:“小禩乖,自个在边上玩会,等娘洗完了衣服,回去给你蒸豆饼吃,好不?”
“好。”
孩子答应一声,又一蹦一跳地跑开了。
青梅看着他好一会,才回过头又拿起杵衣棒。敲了几下,忍不住在心里难过,那孩子身上穿的衣服眼见又短了一截,可是家里这境况,如何能给他做新衣服?真不知道当初留他在身边是对是错。难过了一会,开始盘算自己还有哪件衣服能拿出来再改改的,想了半天,竟想不出来。
“唉。”忽然抬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不如答应张家算了。”
这么一想,昨天孙婆子那张满是褶子的马脸仿佛又出现在眼前:“我说阮家姑娘啊,张家老二虽然长得差点,可人家说了,只要你点头,彩礼,这个数——”
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晃:“二十两。阮家姑娘,你自想想,谁家还能给这么多?”
孙婆子便又说:“我老婆子也知道,你阮家姑娘见过世面,只怕瞧不上张家杀猪的出身。可是你看看你现在这日子……”说着往四下里看看,摇摇头,便不言语。
青梅微微苦笑。
不用人提醒,她也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好过。然而她是苦惯了的人,其实也不大在意。她亲娘生下她就死了,四岁的时候她爹又娶了亲。后娘起先还好,可是后来生了她弟弟,冷言冷语也就免不了,又嫌她爹没本事,家里太穷,有时候就把气出在她身上。
八岁那年夏天,她爹抱着一堆茅草上屋顶补漏,不想竟踩空了,一头栽了下来……
等她爹断了七,她后娘就来跟她商量:“青梅啊,以前家里虽然穷,可是有你爹在,这日子总有的过。如今你爹他去了,以后咱们娘几个这日子可怎么……”
她呆呆地听着,不说话。
她后娘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犹豫了一会,说:“青梅,我娘叫我兄弟来接我回去住,我想来想去,也只能回去了。可是我回去了,你怎么办呢?”
她咬咬牙,还是不说话。
她后娘叹了口气,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恨我,可是你替我想想,我能怎么办呢?”说着自己也难过上来,拿块布巾擦着眼睛。过了一会,又试探着问:“我昨天听林家大娘说,城里有个戚老爷,家里缺使唤丫头,你看……?”
她依然低着头,一动不动。
她后娘等了一会,见她不答应,就说:“好好地谁愿意去做丫头。要不,咱们还是再想别的办法吧。”说着又叹气。
青梅这时候忽然抬起头,说了句:“我去。”
她后娘有些吃惊:“青梅,你可要想好了呀。给人家做丫头,那是去伺候人,就算有吃有穿,也比不上家里……”
青梅打断她,很肯定地说:“我去。”
第二天,青梅便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做了戚家的丫鬟。临行之时,她后娘要她把卖身银子带在身上,她不肯,她后娘便搂着她哭了半天,又叮嘱了很多“万事小心”之类的话。她静静地听着,仿佛无动于衷。
可是等上了戚家派来接人的骡车,眼泪却像是开了闸,止不住地往下掉,一直掉了一路。
她心里明白,她后娘其实也不是坏人。想来想去,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命。
所幸到了戚家便听说,主母为人很和善,对下人甚好。于是青梅在戚家一呆就是九年。戚家老爷那时任的是吏部督辅司正,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孙婆子说青梅是“见过世面的”,便指的是她在戚家这段日子。
可惜这样的日子也没能够长久。
青梅记得那是帝懋四十四年春末的事情。那天早上她照例在夫人房里伺候梳洗,忽然听见前院闹哄哄的。不大一会,丫鬟红绣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几乎连话也说不清楚:“夫,夫人,不好了。老爷,老爷他,他他……”
戚夫人一听,心里明白是老爷出了事,不禁也露出着急的神色。
红绣喘过气来,才接着说:“刚才来了一队禁军,说是奉了理法司之命,将老爷带走了。”
戚夫人“腾”地站起来,脸上血色全无,连嘴唇也微微打着哆嗦。青梅悄悄把手里水盆放在一边,只怕夫人撑不住跌倒,好扶住她。
然而过了一会,戚夫人又慢慢坐了下来,神情镇定地吩咐红绣:“再到前面去问问,老爷是为了什么被带走的。”
红绣去了又回来,没问出来,说是谁都不知道。
戚夫人皱着眉,说:“理法司也不能随便抓人,总得有个缘故吧?”想了一会,扬起脸来吩咐:“给我备车,我要到叔老爷府上去。”
原来戚家老爷有个兄弟正是在理法司任职,这时候问他打听消息自然最好。青梅看着夫人,暗暗有些佩服,心想平时看着夫人只是个慈眉善目的妇人,没想到真的遇上事情竟然如此沉得住气。
然而她们到了戚老爷兄弟的府上才知道,他们家老爷也被抓走了。戚夫人便问弟妇:“那你知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被抓走了呢?”
“嫂子原来还不知道?金王,”弟妇迟疑了一下,向四下看看,才说:“金王倒了。”
“噢。”戚夫人露出恍然的神情,然而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