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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事不登三宝殿’。”禺强直率地说,“我有话跟你说。”
有话要说,必定就不是普通的话。于是子晟一抬手:“小叔叔,请。”引他进了前面一处精舍,站在门口摆一摆手,侍从便知道用不着随伺,驻足于外了。
子晟亲自把门合上,转身问禺强:“小叔叔有何指教?”
禺强也不拐弯抹角,第一句就说:“老爷子今天早上叫了我去,问我愿不愿意监朝。”
子晟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措手不及地,愣了一愣,一时也不知道该答什么。
禺强也不理会,又说:“我当时就告诉他,我不行。玩个小聪明,打抱不平什么的,我还行,真的要我一本正经地坐朝听政,我头都得大三圈!再说了,这也不是说上手就能上手的事情,我跟老爷子说了,如今这个乱摊子,只有你能收拾。”
这话也难接,子晟只好微微苦笑了一下。
“其实老爷子自己,比谁都清楚这回事。”禺强顿了一顿,脸上显出一种难得一见的喟叹神情。默然片刻,他看着子晟问:“可是他为什么这么跟我说你知道吗?”
“这……”子晟摇摇头:“还请小叔叔明示。”
“你是不明白,不过我知道。”禺强一笑:“老爷子这就是要激我来跟你说话。事到如今,他这恶人是扮不下去了,那就只能我来扮。我来扮就我来扮,反正我也不怕——”
听到这里,子晟倒真是有点糊涂了。“我不明白。”子晟说:“小叔叔这话从何说起?”
禺强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会,才慢慢地说:“子晟,我有一句说一句,治理天下你有你的一套。可是你暗地里有些事情,做得太过分,你知道么?”
子晟脸色微变,勉强做着镇定的模样,说:“小叔叔说的,是什么事?”
禺强忽然冷哼了一声,扬着脸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忽然说:“子晟,虽然说起来我是你叔叔,不过我们两个年纪也差不多,老实说我心底里也从来没当我自己比你长一辈过。可是今天我要摆一摆叔叔的架子,说你几句,你听不听?”
兰王的口舌厉害是出了名的,想说就说,从来也不管人家脸上下得来下不来。但是偏偏他总是占住了理,所以往往被说了的人心里懊恼,却是无可奈何。子晟听他的话风,心里就暗暗叫苦,然而表面上却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小叔叔有什么教训,尽管说。”
“那好,我就说了。”禺强微微提高了声音:“子晟,我方才跟你说你暗地里那些事情做得过分,你还要跟我装糊涂。真的要我一桩一桩揭出来,你才舒服?”
这是怎么答都不对的问题,子晟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你指人家滥用私刑,可是你自己呢?你杖毙的那些人,就都是你府里的家奴?”
听他第一件说的是这事,子晟倒是微微松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回答:“是。这确实是我有失检点。”
“还有你那些女人,乱七八糟的弄出那么多事情,我都不愿意提。”
子晟脸微微一红,略觉尴尬地说:“……治家不严,也是我的过错。”
然而这还没有完,禺强语气忽然又一转:“还有上次那个道士。你敢说你没有起过灭口之心?”
这句话问中要害了。子晟猛地一激灵,满腹惊疑地抬起头看了禺强一眼。禺强一哂:“你不用看我。是,那个道士是有点真本事,可是他说你的两句话,是我叫他说的。后来,也是我接走了他——我要不接走他,他能逃得出你的手?”
子晟忽然觉得一层刺骨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不止因为禺强说的话,也因为由眼前想到当时,他终于隐隐地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但他不必细想,禺强自己把话说破了。“我想你也猜出来了。”禺强倒是一副轻松的神态:“不错,那是我下的套。连那孩子的事情,也是我捅给老爷子的。”
子晟脸色登时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实在没有想到,这场声震天下的绝大风波,始作俑者竟是眼前这个镇日疏赖,一向不问政事的兰王!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也不用绕圈子。我实话说了吧,我就是看不上你那些阴毒的手段,想给你点教训。是,我二哥是咎由自取,虽说死了的孩子是假的,可他也是当承桓的儿子害的。可是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你设下的圈套,说你一声‘毒’也不算过分吧?”
话说到这里,子晟再无闪避的余地。“……是,”他很吃力地说,“小叔叔教训的是。”
禺强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扑哧”一笑:“你也不用说这么好听。我知道只怕此刻你想把我碎尸万段的心都有。”子晟忙抬起头,待要辩白,禺强摆摆手止住他,又说:“可是,我没想到,事情真会闹到这样天下大乱的地步。”
顿了顿,禺强十分坦然地说:“这就是我不如你的地方。”
子晟容颜惨淡地笑了笑:“小叔叔此刻这样说,真叫我无地自容。”
“话不是这么说。”禺强抬了抬手:“你有你的长处,这谁也抹不掉。只不过我告诉你一句话,三尺青天有神灵,你再这么阴损,早晚有你的报应。”
子晟沉吟片刻,忽然站起来,一揖到地:“子晟受教了。”
“你是真听进去了,还是就这么一说,我也懒得管。”禺强笑笑,也站起来:“不过,眼下这局面你还得管。子晟,就算你心里有气,这天下还是我姬家的天下,这道理你总该明白?”
“是。”子晟郑重地回答。
“那就好。”禺强很随意地舒展了一下身子:“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这些话是什么分量,我大概也有点数,回头你就给我一杯鸩酒,我也没有二话。”
“小叔叔!”子晟神情一凛,正色道:“我岂是如此不知好歹的人?”
禺强一哂,往门口踱了两步,似乎是打算走了。然而忽然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子晟,我有一句心里的话。”
子晟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这样凝重的神情,当即微微躬身,表示静待下文。
禺强却仿佛有不知如何说起之苦,踌躇良久,才说:“子晟,这么多年我看下来,父皇对我,也算是优容的,以前对承桓,那就更不用说。可是其实他老人家心里最爱重的人,还是你。”
子晟沉默了一会,答了声:“是。”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禺强知道他心里未必相信,仰着脸笑了笑:“我不是为劝你才说这句话,所谓旁观者清,迟早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话不差。”顿了顿,也不等子晟答话,扬声说了句:“行了,我走了。”便告辞了。
子晟送走禺强回来,被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个哆嗦。这才知道里里外外的衣衫都被冷汗湿透了,便吩咐一声“更衣”。黎顺上来问:“王爷要出门?”
子晟怔了怔,随口回答:“不出门。还换便装。”
好好的,为什么要换衣服?黎顺不明白了。但是他看得出子晟脸色不大好,便不敢多问。子晟也不理会,一面由侍从伺候着换了衣服,一面努力地定神,等衣服换好,脸上已经看不出一丝异样。
于是依旧回前厅。几个亲信大臣已经等得焦急万分,不知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见子晟出来,一起迎了上去:“王爷——”
子晟摆摆手,坐回书桌边,又拿起那份奏稿,看了一遍,心平气和地说:“替我缮递了吧。”
一句话,把几个人都说得一怔,几乎有些难以相信地,互相看了一眼,不由都有点喜动颜色,于是同时如释重负地说道:“王爷英明。”
这话在他们说来是发自真心的诚挚欣慰,在子晟听来却是从未有过的刺心。呆坐了半天,才勉强笑了笑说:“诸公爱我,我岂能不领情?这段日子,叫你们大家费心了。”
这原本是一句很平常的话,但几个人心中都不由感慨,两个多月来,不足为外人道的苦闷煎熬,想起来都有些百感交集。匡郢最与白帝休戚相关,又身在高位,体会也就最深,很想劝谏几句:“王爷以后万不可再如此意气用事”,但此刻还不是时候。眼下虽然僵局已松,但还未完全化险为夷,偌大代价得来的转机,万万不能在最后一步再出差错,于是郑重进言:“王爷,此折一上,天帝必定召见。到时候,还望王爷为天下社稷计,千万以大局为重。”
这意思子晟自然明白,点一点头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奏折递进宫,不多时就有旨意召见。子晟早已等候在西璟门,听见传召,定一定神,往宫里走进。他原本是几乎天天都要向天帝请安奏事的人,这一来两个多月没有进宫,一路走来,竟有一种恍恍惚惚的陌生感觉。
但他也无暇细细体会自己的感受,只在心里一遍一遍整理着要说的话。等进了乾安殿,一眼瞥见正中座上端坐的天帝,连忙趋跄数步,跪倒在地,颤声道:“孙儿叩见祖皇。”说着,便叩下头去。
这一路的情绪算是没有白酝酿,那种惓惓忠爱、又略带惶恐的语气,听来真挚已极。果然天帝轻叹一声,说道:“起来说话吧。”
“孙儿不敢。”子晟又磕一个头,跪直了身子,便开始自述己非。这也都是早已拟好,经几个幕僚商议又商议过的,显得一片悔过之心,极其深挚。说到最后,假意牵动真情,眼圈一红,声音也哽咽了。
天帝却始终不说话,默然不语地听他说完,又过良久,才叫了他一声:“子晟。”
“孙儿在。”
“到我这里来。”
子晟有些困惑,但是立刻回答一声:“是。”站起身,前行数步,来到天帝座前,复又跪倒。
天帝的目光,便从上方压下来。子晟不需要抬头,也能感受到这种目光,混杂着居高临下的压迫、洞悉、和慈爱。这样一种复杂的目光,记忆中,这仅仅是第二次见到。但那感觉却又是极熟悉的,因为承受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子晟清楚地记得,上一次是在帝懋四十一年的春天。那时天帝正是以这样的目光,逼得自己在那场剧变中置身事外。但,也因为如此,自己后来才安然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如今又见到这样的目光,究竟是福是祸?子晟心里不由一乱,既感觉沉重,又有几分慌乱,甚至还有一份难以解释的委屈。
正这样转着念,忽然听见天帝长叹一声,说了句:“难为你了。”
语音温和,如出肺腑,直直地打入子晟那正凌乱不堪的心里。两个月来的苦闷、委屈一起涌上来,只觉得心酸得缩成一团,真想就此扑倒在地,放声一恸。
然而他忍住了。虽然声音发颤,但依然极力保持着平静,伏地叩首道:“都是孙儿的错。”
天帝沉默了很久,淡淡地说:“也不全是你的错。”
子晟摸不透这句话的意思,便不敢接口。
“以后为人处事要知道谨慎。行事果决是你的长处,但是心地不够宽厚,这,你该向当初的承桓学学。你明白么?”
这是题内应有的教训,子晟又叩首回答:“是。”
“你受的这一番教训也够重了。”天帝顿了顿,轻轻吁了口气:“以后一切还是照旧吧。”
子晟的心里,猛地一松。知道自己这一连串的“劫”,算是彻底打赢了!喜出望外,声音又一次发颤了:“孙儿谢过祖皇——”
“起来吧。”
“是。”
子晟站起来,跪得太久,只觉得膝盖酸痛不堪,忍不住用手去揉了揉。就这么低头顺眼的片刻,正与天帝的目光相遇,恰好觉察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阴沉神色。于是在这目光一碰的瞬间,忽然心照不宣,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像以前一样了。子晟的心微微一沉,但很奇怪地,随即落定下来,反而变得异常平静。
这天中午,子晟便留下陪天帝共进午膳。席间子晟亲自执壶劝酒,天帝亦温言絮絮,又回复到那一片祖慈孙孝、其乐融融的气氛当中。等子晟回到王府,复位的旨意跟着也到了。消息很快传开,白府立时又是贺客盈门。正在接见应酬,又有旨意,赏下珊瑚树、翡翠壶等几样珍玩,东西不在价值,而在于恩荣。但这还没有完,跟着竟又是一连四道赏赐。如此一日之内,六道恩旨,就是瞎子也看得明白,经过两个多月的挫顿,白帝的圣眷优渥,又恢复到了以前那种无以复加的地步。
但也有些人心中存着疑虑。看出天帝越是如此特假词色,越说明他与白帝祖孙之间,嫌隙已深,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弥合的。好在眼下东土战事纷乱,还不会有什么举动,只能期望两人尽快化去戾气。否则,一朝天子一朝臣,万一站错了边,先就是一场轻易就能搭进身家性命的大祸。
不过,大部分人的话题还是集中在眼前。先是看重掌大权的白帝,是否会像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