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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这里做什么?”
玄翀没答。
他不爱说话,有时候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所以瑶英也就不再追问,顾自又往前走。
玄翀叫住她:“姐,等等。我还有话说。”
瑶英回身看着他。
玄翀迟疑了一会,说:“你上来吧。”
瑶英走到他身边,他才说:“你宫里,有个叫春蓉的吧?”
瑶英想了一会,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玄翀小声说:“那,你小心她一点吧。”
瑶英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
玄翀说:“宫里统共那些人,真想知道,还有什么知道不了的?”
瑶英哼了一声,说:“小翀,你还要跟我藏心眼?”
玄翀不说话。过一会,他说:“我要真的这样,就不跟你说了。”
瑶英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说:“晚上到我宫里来用晚膳吧,做了好些点心。”
玄翀笑了。他很少笑,所以笑起来显得有些生涩,然而他的笑容,就像拨云见日一样,一下子能将周遭都照亮似的。
“那,你晚上过来。我先走了。”
“等等。”玄翀又叫住她。迟疑了好一会,他说:“还有大哥身边……”
瑶英吃了一惊:“哥哥那里也有?”
“是有,可我不知道是谁。”
瑶英嘴角一勾,冷冷地笑了,“我明白了。”
邯翊整夜不曾好睡。
瞪大了两只眼睛,望着透出莹莹月华的窗纸出神。
第二天起身,便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头痛。强撑着起来,等用完早膳,兰王过来问他:“这几日,你怎么打算?”
侍从沏了一杯酽茶来,他一面啜饮着,一面说:“有一个人,我想见见。”
“是不是那个萧什么?”
“萧仲宣。”邯翊放下茶盏,“两年前我请他入幕,他说他疏散惯了,不愿就馆,一口回绝了。我当时也没勉强他——”
“如今他就了别人的馆,你不舒坦了?”
见兰王神情讥诮,邯翊脸上微微发热,掩饰地说:“那也不是。他是个很有见识的人,如今徐淳下狱,我不便插手,只有找他了。”
“反正没我的事。”兰王站起来说:“听说此间有座揽苍崖,景致很不错,你要不要……”
邯翊一听就笑:“小叔公,你老饶了我吧!”
兰王的喜好特别,游山往往不走正道,尽走无人去的地方,对跟去的人来说,实在是件苦差事。兰王也知道他的心思,便挥挥手,一笑作罢。
午后兰王自去游山,邯翊歇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
便叫过六福来,吩咐:“去打听打听,此地有哪里热闹?咱们去逛逛。”
“是!”六福跟他同年,也正在爱玩的年纪,答应得格外响亮。不多时,就满脸笑容地回来,说是东市有庙会。
“那好,”邯翊兴致勃勃地嘱咐:“别告诉别人,咱们悄悄地溜出去。”说到这里,很舒坦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幸好把孙五打发回去了。”
孙五原是白帝身边的人,邯翊成婚分府,白帝让他跟了去。他为人十分稳重,但凡邯翊做一点有失皇子身份的事情,都会劝阻。邯翊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加上白帝教子极严,所以他住在宫外,受的约束也不少。
此刻鸟儿出笼。
换了一身簇新的便服,六福已经叫好了车在后门等着。两人悄悄出门上了车,往东市来。
一路人声喧哗。六福按捺不住,扒着车窗伸长脖子看。邯翊却矜持,只挑起半扇车窗帘。仓平极富,热闹也与帝都不同,尽是窄路,两边摆的满满的摊子,大人领着孩子来逛,手里举的玩意儿、吃食,倒有一多半不认得。
邯翊看了一阵,正欲放下帘子,由眼角余光瞥见一个人影,蓦地住手。凝神望去,如弱柳扶风一般,袅袅娜娜,可不正是颜珠?
见她扶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一步一步地走过去,眼看就要消失在人群里,邯翊忙喊停车。
车未停稳,人就跳了下去。
六福不知出了什么事,紧跟着直问:“怎么啦?怎么啦?”
邯翊朝她去的方向张望着,口中说:“快帮我找人。”
“公子,你到底要找谁?”
“颜……”
话未说完,就见颜珠折了回来。邯翊张口想要喊她,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却又咽了回去。六福会意,嘻嘻笑着说:“公子,就我一个在,王爷不会知道的。”
说罢,未等邯翊回答,便扯开喉咙喊了声:“颜姑娘!”
颜珠仿佛怔了怔,脸上带着一点疑惑地,款款望了一圈,终于,看见了邯翊。
“大公子!”
颜珠走到他面前,轻轻一提裙角,便要下跪行礼。邯翊赶紧把她拽住了:“别别,你这一跪,我还逛不逛了?”
颜珠抿嘴一笑:“大公子也来逛庙会?”
“是啊。”
“都是民间的土玩意儿,怕入不了大公子的眼吧?”
“我倒觉得,民间的才有意思。”
六福插嘴:“颜姑娘,我们不认路,不如你领公子逛一逛吧!”
邯翊微微一笑,看着颜珠。
颜珠恭顺地一福,“民女从命。”
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玲珑剔透的颜珠,连最家常的筐箩簸箕、笼屉搓板之类,也能说出好些道道来。加上那珠落玉盘般的声音,叫邯翊直是乐不思归。
走到一摊卖影戏人的跟前,邯翊拿了两个起来看。摊主认得颜珠,笑着招呼:“颜大娘,有日子没看见啦!”转脸上下打量邯翊几眼,又问:“这位少爷眼生,哪家的呀?”说着冲颜珠挤眉弄眼地怪笑。
邯翊将手里的影戏人往摊板上一抛,转身就走。
急得六福直扯颜珠的袖子。
颜珠笑笑,冲他摆了摆手,提起裙角,快步追了上去。
邯翊已经在一个泥人摊前站住了。摊板上摆的各种各样的泥娃娃,最绝的是一个三寸来高的泥人儿,捏得惟妙惟肖,一望可知便是摊主本人。
颜珠站在他身后,轻声说:“泥人汤师傅,十几代的家传手艺,不但在仓平,在鹿州都是顶有名的。要不——”
眼波一转,笑吟吟地走上前,“汤师傅,你给这位少爷捏个像吧。”
“哦?”邯翊脸上已不见愠色,只神色淡淡地问:“当场就能捏出来?”
“当然能!”泥人汤有种被人小瞧了的气恼,当即自摊板下拉开一个抽屉,里面装了各色的彩泥,底下根本看不清楚他怎么动作,只见指间夹了大小不一的几根竹签,或揉或捏或掐,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做得了。
接过来一看,邯翊也忍不住笑了,“像!”说着又看颜珠:“你给她也捏一个!”
六福涎着脸笑:“公子,也赏的小的一个吧!”
“行,一人一个。”
想了想,又问:“人不在跟前的,能捏出来吗?”
“这……”泥人汤迟疑了一下,“总得大致有个样子。”
“这么高的一个小姑娘,”邯翊用手比划着,“鹅蛋脸,笑起来左边有个酒窝……”
泥人汤笑了:“这位少爷,这么说我明白不了啊。”
六福出了个主意:“公子,你画出来吧。”
于是找一个字画摊借了副文房,就在摊板上铺开纸。邯翊想也不想,拿过笔来就画。勾了几笔,忽然停了下来,神色间似乎有些茫然,呆呆地,好像想着别的心事。颜珠正奇怪,他却又不停笔地画了下去。皴点之间,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华服少女渐渐成形,正是将要长成,又未脱尽稚气的年纪。算不上很美,但眉目之间自有一股天真之态,尤其脸上浅浅的笑容,很矜持,然而怎么也掩饰不住烂漫之气,令人一望就为之心喜。
颜珠望一眼六福。六福用极低的声音回答:“大公主。”
邯翊画完,轻轻吹干墨迹,拿给泥人汤看:“这样行不行?”
“行!客人稍候,一会就得。”
泥人汤自去忙,六福轻轻一扯邯翊的袖子,指给他一个僻静角落,免得人来人往撞着。左近无人,颜珠闲闲地问:“大公主,十四了吧?”
邯翊没说话,出了会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忽然莞尔一笑。
颜珠怔了怔。自从见到邯翊,一直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脸上总是不甚有表情。然而只这么一笑的瞬间,就像换过了一个人似的。
“大公主真好福气。”颜珠轻叹。
邯翊不解,“怎么?”
颜珠嫣然一笑:“有大公子这样的兄长,可不是好福气么?”
邯翊定睛看着她,仿佛在探究她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良久,他轻喟着说:“父兄再疼她,终归没了亲娘,也算不上什么福气了。”
这样的回答,叫伶俐的颜珠,失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正思忖着该说句什么来挽回,听泥人汤叫道:“得了!”
取过来一看,栩栩如生的几个小泥人儿,尤其是瑶英的那一个,形神俱似,邯翊很满意。六福趁势恭维:“这也是公子画得好!”
邯翊问:“画要回来了没有?”
六福扬起手里一卷纸:“在这里呢。”
于是接着往前走,又买了好些玩意儿,麦秸杆编的蝴蝶蝈蝈、竹篾镂的花鸟之类,都是“瑶英喜欢这些”,只有一个装了机括的打更娃娃,能“切儿呛啷”地敲一套鼓点,邯翊吩咐:“记着,这个给玄翀。”
一条街走到头,也到了残阳斜照时分。
邯翊停下脚步,迟疑片刻,看了看六福。
六福便装得若无其事地问:“颜姑娘,你住哪里啊?”
小丫鬟插嘴:“我们大娘如今不……”
“在那里——”颜珠很平静地打断,用手遥遥一指,“隔了两条街。”
“不远嘛。”六福显得很高兴似的,“公子,要不到颜姑娘那里去坐坐吧?”
颜珠看着邯翊,福了福,问:“民女可有这个福分?”
邯翊含笑点头:“好,就到你那里坐一会吧。”
颜珠住一所里外两进的宅子。外边是一座小小门楼,门内一个院子,院中枝繁叶茂的一棵樟树,过一道垂花门,进里另是一个院子,迎面是座小楼。
一进正堂,邯翊站住脚。“好香!”他吸了口气,笑着问:“你这是什么花?”
颜珠说:“这不是花,是花瓣撵成的粉,叫做‘百花香’。”
听名字也知道路数,邯翊不再问了。又看墙上一幅山水,画上远山淡淡,两行归雁,几点横写天边,一半散落在山际,底下澄江如练,一副清秋景象。
“这是你画的?”
“我哪有这个才气?”颜珠娇笑着,“这是萧先生的手笔。”
邯翊心中一动,“你和萧仲宣,是旧识吧?”
“认得两年了。”顿一顿,她问:“大公子和萧先生,也相识?”
“久闻大名,无缘得见。不过……”他沉吟着没有说下去。
颜珠也不问,亲手捧过一盏用清火的中药,兑上蜂蜜的冰茶,递到邯翊手上。邯翊接过来喝一口就放到桌上,又踱到南窗边,看案头设的一张琴。
以指节轻扣琴身,邯翊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鸢尾木!鸢尾木所制之琴,天下只得三张:惊涛、玉韵、云泉。惊涛在宫中,玉韵收于南府,这一张想必是云泉了?原来是在你手里!”
颜珠忽然神情黯淡,低下头轻声说:“是,这云泉是我自幼随身之物。”
“是了,上回你说你本不姓颜,那你到底姓什么?”
颜珠半晌不语。
“或许我不该问?“
颜珠浅浅一笑,“不要紧,上一回大公子没要我当着众人说出辱没祖宗的事情来,已经感恩不尽了。不敢相瞒,我原本姓及。”
这不是寻常的姓。
“你跟及文钧如何称呼?”
“是我的祖父。”
邯翊吃了一惊。及家也是世家,祖上凭战功而立,但是后代渐渐不问俗事。不过,二十多年前又出过一位名臣,是曾官至辅相的及文钧。
原来及文钧的后人竟然已沦落至此。邯翊心里这样想,但他不能把这话说出来。
帝懋四十一年的风波里,及文钧站到了金王建嬴一边。等到白帝掌朝,及文钧便告病退出枢机。但白帝仍不肯放过他。终究捉到短处,下诏严查。及文钧上了年纪,忧急交加,就此一病不起。结果人死,家也还是抄了。
“抄家那年我十三岁,我娘领着我,到鹿州来投靠娘家的亲戚。”
“投亲没有投着?”
颜珠默然一会,叹了口气:“倒不是人不在了,是情不在了。家败了,亲戚也就不是亲戚了。我娘想不开,一气病倒了,我们身上原本没多少钱,几帖药就花完了,到了这个地步,真正是山穷水尽。”
下面的话就不必说了。
“颜姑娘……”邯翊也觉恻然,想寻一句安慰的话,无奈怎么也想不起来。
反倒是颜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