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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有齐家姜氏夫人在,要办齐家私蓄凡奴的案子,得多费不少手脚。倘若拿掉了姜氏夫人,则可一办到底,胜负之算,都在其中了。
“所以,莫氏一案,非办不可。”转念却又笑:“这蒋成南说起话来,拐的弯更大。今日特为请了我去,只问我在鹿州时,可见到了芸香的爹娘?我哪会知道这事情!”
萧仲宣一笑,“大公子听明白他的意思了没?”
邯翊坦然说:“所以我请先生过来了,就想解这个哑谜。”
萧仲宣说:“其实这谜一点不难解,大公子是没办过底下的案子,所以一时想不到。芸香与齐世炯无怨无仇,所以我们都道,她是受人指使。然则她为何肯这样听话?无非两样:或受人贿赂,或受人胁迫。”
“我明白了!”邯翊霍地站起身,“我立刻叫人再去仓平查,我想,不是在齐家,就是姜家,一定有结果!”
“让谁去,大公子可有人选?”
“萧先生可愿意走这一趟?”
“那是自然。”萧仲宣欣然道,“不过,我一个人只怕做不了这件事。”
这是肯定的,因为他的身份不便。邯翊拧眉想了半天,陡然想到一个人。
“我让文乌跟你去!”
※版本出处:实体书※
第八章
端州侯文乌,是天帝五公主最疼爱的孙儿,一直跟着祖母住在帝都。幼时父母双亡,曾在白帝府中住过一阵,跟邯翊是亲如手足的玩伴。
年纪渐长,成了有名的纨绔,镇日走狗斗鸡,游手好闲。白帝便不大喜欢他。但他人聪明,脾气也极随和,帝都权贵公子,倒有多半,与他交好。
邯翊觉得,鹿州的事,他去最合适不过,便找了他来,说明原委。
文乌连连摇晃圆圆的脑袋,“我不去。”
“为什么?”
回答只两个字:“麻烦。”
“你闲着也是闲着,鹿州山明水秀的,跑一趟能费得了多少力气?”
“你少唬我了,这些个是非,搅进去就像是自己给自己下了个套——”文乌手在脖子周围画了个圈,佻挞地笑着,“你呀,还是另请高明吧。”
邯翊失笑,“你如今说话怎么那么像兰王?”
“都这么说。”文乌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连皮带肉咬了一口,很随便地说:“兰王么,早几年是真惬意,我比不上他,这几年我看他也惬意得累,那又不如我了。”
邯翊觉得这说法很新鲜,“怎么讲?”
文乌却又不肯说了,眨眨眼睛,“听不懂啊?那最好,当我没有说。”
邯翊便也一笑,不提了。
仍接着原来的话,问:“真不肯替我跑这一趟?”
文乌沉吟片刻,也不说肯,也不说不肯,忽然冒出一句:“早说两个月多好!”
邯翊不明白:“怎么呢?”
文乌学着巷间俚俗小戏做派,双手划个弧,一甩头念道:“两个月前,那色艺双全的颜珠颜大娘,她、她、她,还在鹿州!”说完,咬了口苹果,含糊地又跟了一句:“此刻听说是到了帝都。”
邯翊不动声色,“你知道她此刻在哪里?”
文乌摇头,“不知道。听说她琴、歌、舞俱绝,天下无双,当年在楼中是红透了的人物。原本隐居了几年,已经不大肯见客了,不知为什么到了帝都。我若知道她在何处,说什么也要会一会她。”
邯翊悠然说道:“舞不清楚,琴虽好,未必天下无双,只有那条嗓子,怕是真的找不出第二份来。”
文乌眼睛倏地一亮,脸上似笑非笑,“看来,我非得替你跑鹿州了!”
邯翊微微一笑,“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次日文乌带了他的手函,与萧仲宣一同去了仓平。
这时是十月初,邯翊算算日子,早则月末,迟则腊月才会有消息来,便暂时搁开了这件事。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到了十一月中,邯翊早起,见窗纸亮得刺眼,推门看去,天地一片白,下了好大的雪。
庭院中,两个下人缩手缩脚地扫雪。邯翊一时童心大起,悄悄地从阑干上搂了一把雪,捏成雪球,朝那两个人丢了过去。
只听“哎哟、哎哟”两声,一个给砸了正着,身子一歪,倒在另一个身上,结果两人全摔倒了。
邯翊哈哈大笑,不提防廊下一枝树桠,被风一吹,积雪纷纷扬扬地掉下来,掉了他一头一脸。
唬得六福赶过来,用貂皮披风,将他裹了,拥进屋里去。
邯翊依旧笑着,“没事、没事。”
六福可不敢大意,正手忙脚乱地伺候他换衣裳,忽然宫中来人传报:“王爷请大公子即刻进宫。”
邯翊匆匆赶到天宫。
东璟门外,停着一乘轺车,乌漆轮毂,在雪地上分外显眼。
是首辅石长德的车驾。
邯翊心微微一凛,朝中出了事。
东安堂四角,生着大火盆,然而依然挡不住一股阴冷的气息。端坐下首的三辅相,神情肃然,连侍立的宫人,也都个个面无表情。
唯独已三个月不理朝政的白帝,看起来异常平静,手里拿着一份折子,只见目光慢慢移动。
“萧仲宣是什么人?”
邯翊一惊。随即明白,是鹿州那边出了事。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是儿臣新近延请的幕僚。”
白帝便又不语,依旧看着手上的奏折。翻了一阵,将折子合上,然后,出乎意料地,眼望着邯翊笑了笑,说:“文乌的胆子可真不小。”
邯翊更吃惊。
“我朝八百年未出过这等事。”白帝将手中的折子往案头一推,便有内侍取过来,递到邯翊手里,“文乌带人,抄了嵇远清的家。”
就像头顶陡然炸响惊雷,邯翊几乎要呼出声,在喉间转了一圈,勉强咽下了。
展开奏折细看,是申州督抚衔名。其实语焉不详,大致看下来,似乎是说嵇远清不知为了什么事情,要害文乌他们,却反被早有防备的文乌所制。文乌便又带人,抄了嵇远清的家。
疑窦重重,邯翊迟疑着,没有说话。
“看起来,不是没有情有可原之处。”匡郢婉转陈述,“当时的情势迫人,一触即发,似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出此下策,也在情理之中。”
邯翊应声接道:“父王,到底情形如何,还不清楚,似乎不宜下结论。”
白帝不置可否,眼光慢慢地转了一圈,看着石长德问:“你的意思呢?”
石长德沉声说:“臣以为,无论情形如何,此例不可开。”
邯翊心中一沉。首揆位尊,说话极有份量,将来文乌恐怕难逃严谴了。
他迟疑了一下,“父王……”
“等等吧。”白帝打断他,“等过两日,该有别的折子来,看看情形到底是怎样再说。”
辅相告退,白帝留下了邯翊。
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细细地追问了一遍,他让文乌去鹿州做什么?
邯翊实说是为了查明齐家的命案。
白帝的眼神却有些飘忽,若有所思地望着邯翊,忽然问了句:“只是如此?”
邯翊怔了怔,“父王的意思……”
白帝不置可否地笑笑,“为什么也好,事情已经闹得这样大了,总要有个收场。怎么做,你心里可有底?”
邯翊没有时间细想,仓促之间,只得说:“儿臣想,派钦差驰驿查审,恐怕是少不了的。”
白帝点点头,又问:“打算叫谁去?”
邯翊思量了好一会,说:“刑律上,是陆敏毓最熟……”
白帝的目光倏地盯了过来,叫邯翊不由自主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父王的意思,他不合适么?”他小心地问。
白帝收敛了目光,缓缓摇头,“他很合适,就是他好了。”
又两日,现任仓平郡守的奏折递到,说得详细了些。原来萧仲宣在仓平,也认得些人,找了他们帮忙,明查暗访,终于得知芸香的爹娘,在姜家宅中。又趁姜家家主过寿,将两人偷了出来。本打算立刻带人回帝都,哪知未出仓平,便遭伏击。幸好早有防备,一场争斗,占了上风,只是萧仲宣受了重伤。因对方口称是鹿州督抚所遣,文乌一不做二不休,星夜赶往汾阳郡,抄了嵇远清的家。
文乌拿着大公子的手函,上面是监朝用玺,等同钦差行事,不明所以的地方官员,不敢拦他,只得连夜上奏。
“可是他哪里来的人?”陆敏毓指着奏折问:“这上面说他带了五百余众,哪里来的?”
邯翊也不明白。
匡郢神色淡然,只是不开口,也看不出他想什么。
片刻沉默之后,石长德说:“‘鹿州数门楣,嵇齐杨柳姜’,哪家都拿得出这些人来。嵇杨两家在汾阳,想来文乌是找了仓平柳家。”
果然,次日鹿州抚丞的奏报递到,与石长德所说的分毫不差。
事已至此,邯翊便照前议,让陆敏毓去鹿州,查审料理。
白帝又找邯翊去,问了几句,忽然说:“看来你那个‘萧先生’,颇有胆色。”
邯翊摸不透他的意思,迟疑着没有说话。
白帝又说:“文乌我知道,小聪明他是绰绰有余,这么大的事情,他没有这个决断。倘使我料得不错,这大约是那个姓萧的主意。”
邯翊依旧摸不透这话是褒是贬,犹豫片刻,答了声:“是。”
白帝抬眼看看他,温和地笑了笑,说:“这事体虽然出人意表,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该怎么办怎么办,自管安心去做。”
邯翊有些惴惴,迟疑片刻,伏地叩首说:“兹事体大,儿臣怕自己担不起来,想请父王归政。”
白帝不言语,定定看着他。
邯翊被看得惶惑起来,不由得低垂下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白帝慢慢地说,“难道你弄乱了这一摊子,就打算甩手不管了?”
邯翊一颤,忙说:“儿臣不是这个意思。”
白帝神情有些复杂,“我知道你没有这个意思,可是看在别人眼里,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这个担子,你得自己挑下去。”
顿了顿,他放缓了语气:“翊儿,你不必过虑。其实……”
他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会,他又说:“反正,只要懂得识大体,就绝不会出大的错。你明白么?”
邯翊说:“儿臣明白。”
天已放晴,走出乾安殿,雪光微微刺痛了眼睛。
邯翊在殿台的石阶上,站了一会。
六福见他仰着脸,呆呆望着天边,便试探地叫了声:“公子?”
邯翊恍若未闻,良久,仿佛喃喃自语地说:“今天还是这样的好天气,可说不定明天又是一场风雪,谁知道呢?”
“公子高明!”六福高声回答。
“嗯?”邯翊瞟他一眼,“你听懂我的意思了?”
“不懂。”六福笑嘻嘻地说:“公子的话我每个字都明白,可是我知道,公子这么说,就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的意思,那我就一点儿也不明白了,所以我只好说,公子高明!”
邯翊哈哈大笑,“贫!”
转瞬,却又成了苦笑。
回想方才的情形,白帝的话分明弦外有音,可自己不也是“不是这个意思的意思,那就一点儿也不明白”?
萧仲宣不在眼前,旁的人不便与闻,邯翊独自思量,毫无头绪。
正在书房闷坐,门上来报:“兰王来了。”
迎到庭中,就见兰王摇摇摆摆地进来,手里提了只精致鸟笼,里面的小鸟儿,毛色金黄,颈上一圈翠绿。
邯翊笑问:“天寒地冻,小叔公怎舍得带宝贝出来?”
兰王一哂,说:“你还不如瑶英那个小丫头。玉环莺生在雪山上,知道不?”
说着,走到堂上坐了,娓娓不断地讲起莺儿的来龙去脉。
邯翊却有些神思不属,兰王说些什么,渐渐充耳不闻。
忽听他提高了声音叫:“邯翊!”
方才惊醒过来,报歉地笑笑:“小叔公,说了什么?”
兰王瞟了他一眼,“你有心事?”
他本想否认,然而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是,朝中出了桩大事,小叔公只怕还不知道。”
兰王淡淡地说:“文乌的事情,对吧?”
“正是!小叔公你……”
兰王摆手,“别提这档事,我不爱理。听说你府里腊梅不错?带我瞧瞧去。”
邯翊眼波一闪,微笑说:“好。”
便引兰王进了花园。
站在一大株淡香漂浮的腊梅树下,兰王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
他仰着脸,望着枝头娇黄的花朵,眼神飘忽不定,仿佛想着心事。
邯翊便也不说话。
好半天,听见兰王问:“在想什么?”
邯翊说:“我在想,小叔公今天来,是要跟我说什么话?”
兰王忍不住笑了,“答得好!”
他转过脸来看着邯翊,好像心中有无限感慨似的,良久,忽然重重地吁了口气